14 培根:知識就是力量

高山仰止,語出《詩經·小雅·車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史記·孔子世家》引以讚美孔子:“《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中國人對孔子的讚語之詞已經夠多了,我不想附和。我想說的是培根,那個十七世紀英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經驗主義哲學家。

圭峰,是站在平原上視野裏最高的山峰。它的底座寬大,從下向上形成一個圭字形,頂部尖聳,當地人把它叫做尖山。盡管我知道,秦嶺中比它更高的山峰多得是,但我仍然習慣把它喻為培根的山崗。因為依我有限的體力,隻能爬上它的峰頂。更高的山,我隻能望洋興歎。

培根的山崗。這是一個有趣的命題。我一直以為,在對人生的悟解上,沒有比培根更透徹的了。

整整一個冬天,我都懶得出門。忽然一抬頭,窗外的樹枝長出了綠芽,這是久違了的春天的氣息,撩撥著我的身心。我騎著電動車,在圭峰的腳下的一個朋友家停了車,沿著崎嶇的小道獨自上山。

登著山,呼吸著草木的氣息,野花的香味,仿佛都是培根的呼吸。情景轉換,以物喻人,這是人的感覺裏無比美好的享受。累了,坐下來打開《培根人生論》,品味著其中的句子,每一句仿佛都是花草襲人的香味。

1597年,《培根人生論》在英國首版後,即以趣味雋永的文風而大受歡迎,多次再版重印,曆四百多年而未衰,被譯為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文字。在我的記憶中,很少有哪一本書能夠享有如此的待遇了。它與《蒙田隨筆》、《帕斯卡爾思想錄》一起,被人們譽為歐洲近代哲理散文三大經典。

美國哲學家威爾·杜蘭特十分推崇中國的孔子和李白,將孔子列為十位最偉大的思想家之首,將李白列為十位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但是他對培根的評價更高。他這樣說:“《培根人生論》屬於為數不多的應當咀嚼消化的書。你很難見到在這麽小一個盤子裏盛這麽多肉,而且烹製得如此色、香、味俱全。”他把這本書譽為人類精神的盛宴,**著人們閱讀的胃口。

《培根人生論》涉及到了人生許多問題,論題上到君王、治國之道,下到園藝、養生之道,從真理到死亡,從友誼到財富,洋洋灑灑五十九章,語句優美又不乏睿智。經典名句不可勝數。如果你想掌握人生的真諦,那就不能不讀它。

莎士比亞說:“簡潔是智慧的靈魂。”培根的隨筆,很多都不超過千字,可每一篇都是他哲學思想的組成部分,是他人生閱曆的記錄與智慧才華的結晶,每一篇都充滿生活哲理,貫穿著辨證思想,所有的感悟都被精煉的語句所概括。每讀完一篇,總是掩卷遐想,思緒萬千。他的隨筆以一種優美與莊嚴的韻律,以超人智慧的論述,給人以深刻的啟迪。

一隻藍顏色的鳥兒飛離了一棵樹,無聲無息地在我的頭頂做了一個盤旋,又飛向另一棵樹,那迷人的舞姿,似乎照應著培根隨筆那優美的旋律。合上書,這才感覺到身上的汗珠消失了,身上一陣涼爽。我追逐著鳥兒的蹤影,它卻隱身在我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發出婉轉的啼叫。我聆聽著它的叫聲,疑心是培根在遙遠的地方,隔離著三個世紀向我講述著人生的哲理。他的聲音在世的任何人都沒有聽到過,因此我可以盡力拓展想象。

鳥的啼叫是培根的聲音。這樣想著時,卻又質疑起自己的想象來。

朋友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回答在培根的山岡上。他遲疑著說:你神經。他是理解我的,明白我正在進入精神的境界,便掛了電話。我把書放進包裏繼續上山。一座山,是用來攀登的,如同培根的隨筆,是用來教誨人生的。也許是休息了一陣的緣故,或者是培根書裏的句子激勵著我,我的雙腿不再沉重,輕捷的身姿如同小鳥的飛翔。不由自主的,我想起了培根膾炙人口的名言:知識就是力量。這六個字,簡潔明了,卻永存萬代。

我正在攀登的圭峰山為斷裂岩形成的三角形孤峰。它拔地而起,海拔約一千五百米,三麵為懸崖峭壁,唯南麵坡度較緩,它的頂上有一寺,聽說圭峰禪師宗密曾在這裏坐禪。他是唐中後期最大的禪宗學者和佛教思想家,四十二歲那年入草堂寺南的圭峰蘭若,誦經修禪。他經過坐禪的曆練,說出了這樣的警句:一切眾生,無不具有覺性,靈明空寂,與佛無殊。我無數次攀登它,理由很簡單,就是為了模仿禪師坐禪。坐禪,我把它理解為人生的最高境界。喜歡佛家的一首詩:魂起三千界,心生萬裏天。紅塵多愛戀,來去自成仙。仙的境界我不知道此生是否能夠達到,但遠離紅塵,修煉自身的想法由來已久。我明白,隻有這樣,才能如培根所說的那樣:“我要做一個最具毅力和決心的人,我知道最能堅持靈魂自由的人,就是那些一次就掙斷磨胸的鐵鏈而永免受罪的人。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我要成為一個高潔有氣質的人,消除一切壞的天性,張揚一切好的天性,讓我身邊的朋友都因我而快樂、幸福。”

培根是否知道圭峰禪師宗密我不清楚,是我的意念將毫不相幹的兩個人扯在了一起。但我隱約覺得,培根的精神境界,一如禪師般澄明、覺悟。

作為英國文藝複興時期最重要的散文家、哲學家,培根生於貴族家庭,是掌璽大臣和大法官(王國最高法律官職)古拉斯·培根爵士的幼子,於1618年也成了大法官,晚年脫離政治活動,專門從事科學和哲學研究。他不但在文學、哲學上多有建樹,在自然科學領域裏,也取得了重大成就。諸多的磨難豐富了他的閱曆,提升了他的精神境界。他的整個世界觀是現世的而不是宗教的(雖然他堅信上帝)。他是一位理性主義者而不是迷信的崇拜者,是一位經驗論者而不是詭辯學者。在政治上,他是一位現實主義者而不是理論家。晚他二百多年的荷裔美國人、著名學者亨德裏克·威廉·房龍說:“培根的隨筆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塵世中的智慧,它讓我們變得充滿理性並世事洞明。”既然我們無法躲避開塵世,那就從培根的書中尋找在塵世中生活的智慧吧。

我的讀書習慣,當然不是源於培根。但是當我閱讀到他的“論讀書”時,才感到自己過去的讀書實在是一種實用主義。學生時代,讀書是為上大學;參加工作了,讀書是為了教好學生,為領導寫出喜歡的講話稿;最初的創作,不過是為了學到別人的寫作技巧。但是培根卻一語道破了讀書的功能:“讀書使人成為完善的人。”和這句話雷同的還有一句:“讀書在於造成完全的人格。”他說:“讀書可以作為消遣,可以作為裝飾,也可以增長才幹。”這些句子囊括了讀書的內涵。讀書、學習、研究、實踐,是我們每個人從性格培養到實現自我發展必然的途徑。讀書的樂趣,就在於舍棄其他,周而複始,持續不斷地積累,然後讓知識的種子在心裏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聰慧,學習數學使人精密,物理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有高尚,邏輯修辭使人善辯。總之,‘知識能塑造人的性格’。”如蘇軾言“腹有詩書氣自華”。在談到人性與學問、實踐三者之間的關係時,培根提出,“求知可以改進人性,而經驗又可以改進知識本身。”他又說,“讀書的目的是為了認識事物原理……求知的目的不是為了吹噓炫耀,而應該是為了尋找真理,啟迪智慧。”

三個多小時後,我登上峰頂。在這兒,我並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縱目遠望,深山之中比它高聳的山峰遍布眼簾。我敞開胸襟,張大嘴巴呼吸著,呼吸著那來自千山萬嶺的負氧離子,心胸一片豁朗。我凝視著那座座山峰,想著哪一座山崗是屬於培根的呢?培根的山崗。這樣的想法有點獨創性。但我又有些迷惘了,如果說,眼目中最高的一座山是他,那麽我看不見的山峰還有許許多多,那豈不是委屈了培根?

這樣想著有點困倦,索性坐下來。天上一輪月,圭峰十二圓。這是範仲淹的詩句。範仲淹曾在圭峰山飲酒賞月,從此便有“圭峰夜月”之美名。圭峰頂一席之地築有一廟,還有一棵青鬆。每當黑雲壓頂,必有大雨,故俗雲“圭峰戴帽,白雨發泡”。據說其峰之南舊有別墅,暮山紫翠,橫絕天表,月高露下,群動暫息,忽有笛聲自西依山而起,上拂雲漢,下滿林壑,清風自發,長煙不生,傾心聽之,天地人物灑然如在冰壺中也。有一首詩如此描述圭峰夜月:“浩照圭峰樹影重,天雲瀲灩淡春容。銀河鬥轉橫輪閣,鐵鳥風清雜晚鍾。青幛遠銜秋夜月,輕雲暗抱大夫鬆。山家乘興恒孤往,石徑穿林護短筇。”忘記它的作者了,我的記憶力實在是差。

我在想,如果培根置身於這樣的境地,又該會寫出怎樣的人生妙語呢?

解開包,狼吞虎咽地吃著隨身帶來的食物,喝著礦泉水。吃飽了,喝足了,忽然有點犯困,閉上雙眼打開了盹。也就那麽幾分鍾,山風搖醒了我,睜開眼就看見了培根的書,在風中抖動著書頁。我撿起它,又一次進入到讀書的境界。突然,我發現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人,因為我可以在圭峰的頂上讀書,同培根進行思想交流,也如圭峰禪師一樣,在這兒坐禪。讀著讀著,我忽然想,人生這兩個字真的太難寫,可是培根卻寫得那麽好,他使我超脫,讓我的思維肆意放飛。也許,隻有經曆過許多真實離奇的故事,遭遇過許多的人生磨難,才能誕生這麽深刻而又高潔的思想,並把它記錄下來,這個人就是培根。

看看表,已經下午四點多了,我該下山了。山頂上的閱讀、思考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再說了,我讀的是培根的書,自然是不同凡響的胸懷。我啟開唇,貪婪地呼吸著屬於培根的空氣,哦,那樣愜意,那樣舒暢,那樣的意味深長。呼吸,是人的生命特征。呼吸著培根山崗的氣息,體味著圭峰禪師所說的“靈明空寂,與佛無殊……若微細流注,一切寂滅”,我的生命體會更健康,更爽朗,以至達到精神的超越。潛意識裏,我把圭峰,乃至整個秦嶺都當成了培根的身軀。那麽,這山風,這無數眾多的負氧離子,都是他吞吐出來的。這是人類精神的大吞吐。

在培根的山崗上呼吸,這是禪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