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樂園

夏天是孩子的樂園。

樂園裏的孩子不知道什麽是夏天。

當春天離去,田園生長的孩子除了喜歡田野外,也喜歡玩水、玩泥。

孩子不喜歡泥水是假,隻是媽媽不讓他玩泥巴,泥巴弄髒了衣裙,孩子知道媽媽不高興,但他自己高興。

孩子想飛到天上去,孩子的天空蔚藍無邊,但天空是那麽高,那麽遠。孩子喜歡在水裏擁抱他的天空。

孩子在池水中根本不是為了洗澡,而是打水仗。

孩子在雪地不是為了欣賞雪,而是為了打雪仗。

孩子的世界是個戰鬥的世界。即使滿身水漬,或者小手凍得通紅,或者摔得渾身是傷,都顧不了那麽多。

假若有人來阻擋孩子的遊戲,孩子就會群起進攻或一哄而散——誰來驅散我們的快樂年華,我們就會讓誰尷尬。

假若有人想和他們一塊兒玩耍,孩子就會自動結成聯盟,你則成了他們進攻的“敵人”——誰讓你不和我們一樣大小。

門前溝渠的大水為田野流淌,但小水卻為孩子流動。

雖然那點水都在石頭縫裏往外滲,但孩子還是築起他的水壩來。

孩子在自己工程竣工後就被媽媽叫了去。

一個小覺睡到太陽都下山了,孩子夢中叫著自己的工程醒過來,一睜眼就嚷著要出去。

孩子要去幹什麽,細心的媽媽是知道的。

孩子本來就是頭小牛,愛的執拗勁兒讓人羨慕。但媽媽還是哄他洗了臉吃了飯再去,說要和他一同去陪他玩。

孩子想著:有媽媽同去,玩什麽都充滿樂趣。

媽媽到隔壁打水,回來後孩子卻不見了。

媽媽知道扭不過孩子的心,隻好由他去。

孩子跑到水渠前,渠裏麵水已幹涸,他的工程已坍塌。孩子很傷心,含著淚水重新修起自己的水壩,眼巴巴地望著水渠的盡頭,盼他那股小水流來。

那眺望的臉眼,就是個幹涸的麥苗兒。媽媽心疼地問他為什麽喜歡水,他歪著腦袋半晌才說:

爸爸說,我在媽媽肚子裏麵,就泡在水裏,現在連水也見不著,能不想水?

孩子喜歡在路上跑來跑去,真不知為什麽。

汽車過來也要追著跑,當汽車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孩子就想不通:媽媽,我什麽時候才能追上汽車。

——孩子,當你和爸爸一樣高的時候。

於是,爸爸就在媽媽的口中無所不能。

孩子喜歡在田壟跑來跑去,他也不知為什麽。

可每天,孩子眼睜睜地看著太陽出山又落山。

黃昏的時候,孩子眼中的碎片兒鏡子和太陽一同消失了,孩子想不通:

媽媽,太陽既然出來了,怎麽還要走?

媽媽,太陽是個大圓球,落到山頂怎麽不滾到我的身邊來?

——傻孩子,太陽從東山跑到西山,能不累嗎?她也該休息一會兒了。

那個大圓球啊,她一落下來就被山石撞碎了,變成幸福美麗的玻璃蛋子,跌落在世界每一個角落。不碎的話,她就滾過來,又大又熱的。

世上啊,到處都是高高興興的人們,勞動著快樂著,長大著高興著。

夢裏,孩子囈語:

大圓球補好了,媽媽,她朝我們滾過來了,又大又熱的。

媽媽笑啊笑啊。孩子熱得出汗了,把笑話當成真的了。

醒了的孩子坐起身,眯著眼睛看外麵——

喲,大圓球正紅著眼睛掛在東窗上。

孩子是自然的寵物,孩子出去玩總會帶一身土回來,抖落的總是問題和笑聲。

媽媽慍怒道:咋滾了一身土回來了?你這個土孩子!

孩子神秘地附到媽媽的耳邊:媽媽,是土非要和我交朋友。我隻不過就在草地上打了個滾,他就跟我好上了,拍他打他都不走,反而粘得更緊了。

孩子指著身上的泥巴。媽媽苦笑不得。

孩子是父母的昵物,孩子也是田野的泥物。

當孩子把他所有的玩具都玩膩了,孩子對泥巴的興趣卻不減。

媽媽想著,孩子怎麽都像泥巴一樣可塑?

是不是就是女媧用泥造人的緣故?孩子這出泥不久的泥人兒,才與泥土有這麽深的難解之緣。

孩子捏的泥物都充滿了稚氣,孩子對自己動手做的東西最感興趣。

兩手泥泥地,感到媽媽要發火,就可憐巴巴地往後縮,忽然還靈機一動,舉起藏著的泥娃娃:媽媽,我給你帶來個小弟弟。

孩子不輕易傷感,孩子的傷感是天真的傷感。

孩子扶著折斷的樹枝,學著大人的口氣道:

都是你太調皮了,幹嗎老在風中**秋千?

孩子拿著被肢解的玩具或物品,大聲訓斥道:

玩,玩,就知道玩,這下玩完了吧!

窗外的樹葉兒颯颯作響。

屋裏的水壺絲絲地歌唱。

春風吹過了,夏天來了:

媽媽啊,除了你,誰能知道我要來的熱烈。

風吹了幾下,就猛烈地把樹幹搖動。沙子帶著情緒要創入話題。

我說春天已出去了。但我的熱土,仍回**著春天的聲音。那一點點驟至的夏雨,把迷空拭淨:

媽媽啊,除了你,有誰知道,這是我美麗童年的眼淚。

風中的草兒不知自己在動。

飛翔的小鳥不覺時辰已昏。

黃昏了,世界的西方正亮著燈。

媽媽啊,那上麵映的,不正是你盼兒歸來的手。

白天,陽光忙壞了,黃昏就靜下來。

黃昏的空氣裏滿是炊煙和清香。

媽媽啊,是你,在村口駐立,手搭涼棚,遠望著山,歌聲流淌在田野的空氣中:

孩子,吃飯來——

貪玩的孩子隨著落日進了家門,小臉還是一天的瘋勁兒。端著碗還豎著耳,心裏正打著鼓:

媽媽,你別怪,今晚我們要把小山村鬧紅遍。

媽媽最喜歡自己的孩子調皮鬼。

捉迷藏時小子最機靈,老鷹抓小雞時小寶最靈敏,打沙包時小鬼最敏捷,踢毽子時小貝最是花,跳繩兒時小兒最歡快,丟手絹時小孩最意外……那歡聲笑語感染人、激發人的童真。

那呼引朋伴撩撥人、挑逗人的童趣。

圈圈坐的大人小孩在緊張等待。拿著手絹圈外跑的孩子跑出了那麽多花樣,她在這人後麵做個丟手絹的假動作,又天真地象朋友一樣拍了叔叔的頭,又在小豬妞後麵跑過去又折回來,引得大家正在楞神間,一圈兒已經跑下來,到媽媽的身後她大叫——啊喲,媽媽,身後的手絹幾時丟?!

陽光把門打開,斜著身進來,一點點一點點往外挪。如同你這個害羞的孩子,因害怕媽媽氣惱而退縮著。

可我戀戀不舍的情感,怎不見得有所驅譴。

夏天裏,我思念熱烈的初戀。秋天裏,憧憬已經結子的愛情。

媽媽啊,你要是再給我一次童年,我一定把太陽珍惜。

春天扯起大霧。風把霧拉成帶子,我毫不停息地在霧中跑。

風拖著我的後腿,最後,我精疲力竭地立在荒原。

長風和重霧拉長了我的哭喊——

媽媽啊,快帶我走出這迷穀。

——無助的淚打濕了衣袖。

春天的末枝,田野在烘動。

草芽兒頂破堅硬的地皮,做起一個個小小山包。

——這頂頂山包下麵萌動著多少生命的芽兒呀!

春天遠了才有春天的歌,曠野遠了才有大地的詩,相距遠了才滋生詩意。

媽媽啊,因為你病傷的牽掛,才生出我的懨懨的筆。

立夏的時候,野菜長胖了身子,油菜花開得正黃,我拿著小鐵鏟去挖野菜。我聽說這野菜能治好你的病。

——媽媽啊,隻要你能健康,我就把野菜根裏的苦澀吸收,讓你甜甜地健康。

大風鼓起漫天的黃塵。

楊樹搖撼出一地楊珠。

——媽媽啊,這綠色的珍珠,是誰賜給我們的禮物?

太陽如一個殘腿的老翁,躲在黃昏的樓角。

兩個孩子站在那裏,一個歪著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老人:老爺爺,你怎麽了。

另一個眯著眼,沉醉於黃昏的七彩雲海:老爺爺,你真自在、真燦爛!

黃昏的田野屬於熱愛生命者。

黃昏的田野屬於老人和小孩。

暮年的人們在近暮的天光下,攜童心走在田壟上。

走著走著,孩子長大了、長高了,老人變小了、變低了,最終走進了太陽。

柳樹下,那長大的孩子在背書。

媽媽啊,你可聽見,那琅琅的書聲就是我給你的一支歌。

假如黃昏時有人找我玩,媽媽你肯定知道我的去向。

假如在山野裏響著你的歌聲,媽媽你肯定知道那是我的叫嚷。

媽媽啊,你總是自豪地對你的朋友們說:

那個調皮蛋,哪裏是我的孩子,那就是個野孩子,田野才是他真正的母親呢!

媽媽啊,畢竟是媽媽。

黃昏時我與春天有個約會,春天時我和童年有個約會;山野中有與山歌有個約會,湖畔前我與遊魚有個約會。

媽媽你知道,我不喜歡有人打擾我的黃昏;媽媽你知道,黃昏時我的歌喉不願中斷。

媽媽,是你的兒子,就在你心中怒發心花;是大地的兒子,就在大地的傍晚獻上一份思索;是太陽的兒子,就在黃昏的最後時光,獻上真情戀歌。

於是,媽媽高興著高興著,接過兒子采來的一束野花,插在案頭的花盆裏,婉聲說:真是一個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