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锛
掘進六區的老遲有個物件,這是隻有百十號人的區隊都知道的事情,時間已久,已經不再是什麽秘密。這個物件,像過去戰爭年代領導掛著的盒子槍,短小精悍,通體利落。是掛在老遲腰的右前部?一走一晃**,左右搖擺。是藏在腋下?隨時都有抽出來使用的滋味。都不是的。奧,別賣關子了,介紹一下,是掛在後腰部,與右後臀相貼近。確切地說是在後腚位置,像盒子槍一樣,遇事往外掏出來,也是很方便的。這個物件,與掛在左後臀位置的礦燈一左一右,有點般配。如果有的人在老遲身後走,不難看見,老遲的後腚上明顯多了一個寶貝。
煤礦上有明確的規定,勞保護品等可以帶的盡管帶,與煤礦安全有影響的塑料袋,還有化纖衣物,都屬禁止帶下井之列。塑料袋能堵塞住水泵龍頭,使水泵嗡嗡作響,就是抽不上水來。而化纖衣物,最易產生靜電,也就有了隱患。老遲從不違規帶這些東西下井,老遲更懂得,上頭明令禁止的,就是用鮮血換來的教訓。就像老遲在入礦前,從事村幹部工作一樣,隻要是商量的事情,允許的都盡量做好,不允許的,誰也不去開口子。
老遲對這個寶貝很珍重,也很愛惜。妻子為他做了一個布套,包得嚴嚴實實。有時被井口檢身人員發現了,寧可不下井,老遲也不可能落下這物件。這物件,成了老遲下井必帶的物件。在老遲的眼裏,這個物件,既是家庭安全的囑托,又是保護自己的工具,更像自己的護身符。
同家叔伯哥哥遲一,比老遲晚來礦上幾年,被分配到與老遲同一個班組。這天下班,剛剛脫掉工裝,老遲頓感肚子難受,來不及鎖好臨近遲一的更衣箱,一路小跑似地到離井口不遠處衛生間如廁。遲一一直納悶,這個物件是個啥模樣?順隙掀開工裝,看了看被老遲藏到更衣箱內裏的這物件。哇塞,原來是锛。細看,長約一紮左右,滑溜的塘柴木柄上,聯著的是鋥亮的锛頭。锛的長度隻有十幾公分,頭窄腚寬,頭很像一個錘子的模樣,能敲打;腚像一隻斧子的模樣,能砍、能劈、能鑿。論鋒利,無比;論力度,無與倫比。遲一知道,老遲自家哥哥就會鐵匠,肯定是來礦上前送給他的。
後來一次小聚,酒後的老遲才對遲一說出了锛的來曆。入礦幹工人時,因家境貧困早已輟學、從事鐵匠已經三年有餘的三弟,執意要給到礦上幹活的二哥精心鍛造一個锛。三弟繼承了祖傳鐵匠的絕活,自是具備了一定功底。從三弟交給老遲的那一刻起,老遲就喜歡了這物件。祖傳的工藝,終究是曆史的記憶,還有家族的輝煌經曆。這個,老遲很是明白。關鍵是夜間能保護自己,即使家用的話剁剁肉、處理處理排骨什麽的,這肯定是強項。其實主要的還是怕當時還是身單力薄、瘦小的二哥到礦上吃虧。
到礦上才知道,這锛,根本派不上用場。從農村來的叫做社會招工,加上由礦上職工子就業的這批工人裏,社會經驗少得可憐,有的還是沒長毛的孩子,隻是虛報了年齡,好似顯得成熟了一些。與老遲後來分到一個單身宿舍的小張,來時虛報了兩歲,實際年齡隻有十六歲,嘴上無毛,鼻下無須,更不用說那個不雅處成為不毛之地了。小張下井的時日,遇到一家人等車皮供應,閑來無事,便是不自覺地拾掇起小張,炭粉灌滿褲襠,不當之處沾滿矸石粉,不是怪事。與小張相比,在家已經從事過村支部副書記二年有餘的老遲,卻顯得老成許多。看到大家夥拾掇小張,也隻是躺在煤壁上,閉著眼傻笑,沒有一絲想製止的意思。麥秋時節,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娘們,趁著打場機停歇的當兒,也是這樣拾掇年輕人的,見多不怪。
初帶這锛下井時,同入礦的好多工友都不甚理解。一般地,都知道,老大憨,老二鑽,老三饞。因此也就沒有人來試亮試量老遲的本事,更不會自找苦吃較量體力,終究,別在老遲腰間的那物件是不認人的。多少個月過後,幾年之後,锛的作用,慢慢地被忽視了。
從事了幾年掘進工作後,由於老遲經驗豐富,為人實在,被選做群監員,全稱是群眾安全監督檢查員。實際上就是業餘掌握礦工安全的編外安全管理人員。真正認識這隻锛,也是從老遲從事群監員工作的第一個班開始的。
中班下井剛到現場,敏銳的老遲就發現早班留下的掘進迎頭有好些地方不對勁。超前支護不接頂,鬆鬆垮垮,已經支上的棚子與壁子結合不到位……存在著許多的不安全隱患。
“快閃開,這裏危險。”老遲近乎吼道。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掘進迎頭上的碎石迅疾將在壁子附近加固棚腿的李誌埋下大半身。“老師,老師,趕快救我。”李誌,是今年礦上才招收的農合工,跟著老遲實習完不幾天。
老遲迅即上前幾步,緊緊拉住李誌的手。
碎石嘩啦嘩啦垮落著……
一架棚梁擠住了李誌的腰部,幾架小杆零亂地支撐著。老遲這時想起了隨身帶著的锛。麻利地抽出來,順手把布套扔在一邊。三下五除二,連砍帶搏,一會兒就清理出了逃生的輪廓。
碎石嘩啦嘩啦繼續垮落著……
老遲和隨後趕來的工友,一人一隻胳膊,拚死往外拽著李誌,生怕失去了親人似的。
碎石嘩啦嘩啦的垮落聲,越來越大……
這時,老遲深知,如果不抓緊決策,可能就要失去一位階級兄弟。
渾身汗水的王組長,眼含熱淚,近乎絕望地大聲命令道:“老遲,快下手,救李誌。”
實際上,不等王組長說,老遲已經明白了三分,原來也聽老師講過這樣的事故案例。緊要關頭,保命要緊,有條活命,比有什麽都強,都值!
來不得猶豫……老遲手中的锛已經攥出了汗水。
“老王,你可要跟李誌的家人做解釋呀。”
老遲感覺得到,身邊的礦燈燈影上下急促晃動了幾下。
“老師,快救俺!砍呀!俺不會怪你的。”
老遲狠勁掄起了平時很輕巧的锛,這時的锛,簡直有千斤重,下不得手,下不得手看來也得下手了……疼的昏迷過去的李誌,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手術**。麻木過後,伸出自己的右手去找近乎空**的右腿。膝蓋以下的部分已經……身旁站著老遲、王組長,還有眼圈通紅的,從百十裏外的老家趕來的妻子。
“這條命,是遲老師把我從死神手裏奪回來的。”李誌嗓子嘶啞地告訴妻子。
“要不是遲耀明眼疾手快,要不是王組長果斷,要不是李誌下狠心哀求,要不是這锛,真的見不到麵了。多虧了老遲,也多虧了這锛。”一直在外忙著辦手續的區隊辦事員,激動地對李誌說。
“就是推著,養著,也比沒有這個人強上百倍。”李誌妻子說著說著,淚眼婆娑地轉過了臉。
“簡直有點歪打正著了。”王組長臉很難看地朝著李誌說著話。
“這锛,就是個工具,也沒想到這時能用上它。”老遲哭笑不得。
實際上,人,就是世界上的一個工具。煤礦通過人這個工具來修理拾掇,人際關係靠人這個工具來調和,與自然界的鬥爭比如水患、火患等也都是靠人這個工具來處置……就像這锛,從出世以來,就盼著有點用途,希望能改變什麽。老遲這樣想著。
打那以後,老遲改掉了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將锛放在了更衣箱的箱底。他不想再見它,更是不願見這件吃掉徒弟半根腿的物件。
不去有意識地準備,自覺將安全措施落到實處,自己始終把自己的安全當回事,有锛無有锛,無所謂。老遲退休時,向前來祝賀退休的徒孫們講著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