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陪葬的狗

為了將有限的教育資源集中起來提高農村整體教育水平,國務院出台了“布局調整”,在民間,被稱為“撤點並校”。但“撤點並校”也隨之帶來一些不良的後果———為了求學,背井離鄉,親情斷裂,鄉土終結,心理缺失,農村孩子從此淡漠田間勞作。正如有關專家擔憂,中國的農村再有幾十年:田地荒蕪,炎黃子孫,盡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後代———題記夏普民老人的孫子苗苗不前不後,到上學的年齡,正趕上這“撤點並校”的風頭。老伴離世早,兒子小康常年在外省火車站搞搬運,家裏的幾畝責任田隻好靠他和媳婦侍弄。孫子苗苗剛生下時,媳婦在家看護孩子,給老人家做飯。

和黃土地打交道的人,無論多累,一回家看到孫子苗苗,老人家就不累了,一把將孫子抱在懷裏“哄住”,媳婦才收拾做飯,所以老人家寧願飯吃晚點,不願媳婦撂下哭鬧的孫子做飯,老人家疼愛孫子勝過小時候的兒子。

村立小學在老人家院子的下麵,學校那口“五八年大煉鋼鐵”時保留的生鏽鋼管,敲出“當當”的“暮鼓鍾聲”,提示學生上課,下課用,也給老人上工用。

早上第一次鍾聲響,老人知道是學生上晨操了,他也開始給牲口添草,往山上送糞了。老人從未戴過表,他也認不得表,但老人能準時說出幾點了。

“你聽,學生上第二節課了,不是幾點是多少?”年輕人掏出手機一看,一點不錯。

每天“鈴聲而出,鈴聲而回”的老人,習慣了。有時媳婦怕老人在山上幹活估摸不來時間,就讓老人裝上家裏那塊冷棄的電子手表,說:“午飯熟了,就知道回家了”老人總會說“學生娃唱歌放學,不是快十二點了嗎?”

後來,孫子苗苗周歲了,老人一有空閑,就抱著孫子站在學校的門前,聽小學生唱歌,看他們做遊戲,老人總會逗孫子:何時我的苗苗也到這學校唱歌,做遊戲呢?”

老人不知這所村立小學創辦於何年?隻記得解放前這是一所富農家的“私塾”,解放後改成“紅星小學”。六十年代初,中國的農村經曆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視土地為**的農民,終於翻身做了土地的主人,這些解放不久的農民,深深感受到沒有文化的苦楚,迫切希望掌握文化科學知識,於是,他們乘農閑時在這兒辦夜校,當時的熱鬧情景老人還記憶猶新。特殊運動時鬥“四類分子”,也在這裏召開;“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年代,全村基幹民兵也在這裏冬訓過;“樣板戲”盛行的年代,村民們也在這裏瘋狂地組織唱過;計劃生育剛實行的那年,又在這裏集中搞過絕育手術;曆屆的村幹部選舉也都是在這兒舉行;後來包產到戶後,農村又興起唱秦腔,這裏又是農閑時村民自樂的場所。

在那“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的普九攻堅戰中,全村農民硬是一磚一瓦辦好一流教育,“全麵實施普九,推進教育均衡發展”,教師也是:“愛崗敬業,關愛學生,刻苦鑽研,嚴謹篤學,勇於創新,奮發進取,淡泊名利,誌存高遠!”

兒子小康在這裏念到小學畢業。記憶猶新的是:兒子小康每每作業完不成時,被老師扣留住,老人總會將飯提到學校裏一直等到吃完才端走碗。

愛校如愛家的老人,不管調來那個老師,都會把學校托付給老人,讓老人周末,假期看護,老人得到的報酬是壓學校裏的糞。

冬天曾幾次停電,心底善良的老人就讓住校的男老師,擠在自家牛糞煨的熱炕上。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曆史。孫子苗苗到上學的年齡,適逢趕上了“撤點並校”的運動,村裏小學關閉了,愛地如命的老人,想不到黃土快埋住脖子的晚年,不得不將多畝責任田撂荒了,因為媳婦要帶著孫子到幾十裏外的鎮上讀學前班。

媳婦帶著孫子走了,隔兩三周他才能見一次孫子。家裏隻留下那條黃狗和老人為伴。關閉了的村學,再也聽不到那“暮鼓晨鍾”和娃娃唱歌,做遊戲的歡鬧聲,整個山村除了偶爾一兩聲走村串戶的“收牛喲!收羊喲!”“換菜了!”的高喊聲外死一般的沉寂。兒子小康常年在外努著勁打工掙錢,孩子上學的費用,三代人吃的用的全得靠他。

孫子走了鎮上,兩三周才回來一次,老人似乎魂丟在那所關閉的學校裏,時不時帶著那條黃狗,頭貼著學校那生鏽的條形鋼管門前,望著學校裏被風吹得掉了玻璃的窗子,總會自言自語地說:“唉,這麽好的學校,為啥一定要讓娃娃到那麽遠的地方上學呢?某縣長不也是在這裏念過書嗎?”

老人說的是實情:連任兩屆的某縣長確實在這裏上過小學。現在的地區專員也在這裏上過小學呢!

“撤點並校”後關閉的村學,多麽酷似一位孤寂的老人停在那裏,偶爾來一兩對小燕子,開春築巢生兒育女後,又撂下這孤寂的屋子走了,操場裏的野草任其瘋長任其枯萎。“一歲一枯榮”,其實一歲更比一歲榮。

媳婦陪著孫子到幾十裏外的鎮上上學,家裏幾畝責任田隻好丟給老人,老人心裏空寂得像這所關閉村學的老人,沒有學校那口鋼管鍾的提示,生活開始紊亂了,不知何時吃午飯,吃了過時的午飯忘記了吃晚飯。隔幾周回家的媳婦給老人烙一兩周吃的饃。那條黃狗實在餓極了,才和老人一樣啃那硬如瓦片的饃。

到鎮上帶孫子上學的媳婦,想不到受城裏人的影響,頭發開始染成黃的,隔幾天又是紅的,老人一點想不明白,現在的女人咋了?為什麽好端端的黑頭發偏偏染成黃的,紅的。更使老人想不明白的是:現在的女人咋呢?短褲反穿在外麵。老人看不過媳婦的打扮,卻又不敢說。

受城裏人影響的媳婦,以前兩三周還回來給老人烙饃,老人借此心疼一下孫子。豈料,越來越注意打扮的媳婦,幾周都不想回家了,似乎理由充足:來回車費花支大。老人隻好生一頓熟一頓自己烙饃吃。

趕時髦的媳婦竟然學起城裏人,晚上丟下苗苗和一個女人跳舞。悲劇就是這樣發生了:老人的媳婦和那個女人急急忙忙給孩子做熟飯,吃了,開始洗頭,洗完用吹風機烘幹,急著走了,電吹風還轉,兩家孩子在一起,不知關電源,看見吹風機仍響,急了,插進水裏,一個拉一個,可憐兩個稚嫩的生命,就這樣撒手人寰。

老人的媳婦和那個女人還沉浸在“狂舞”中,房東先發現,急忙叫來那兩個女人,一看孩子已窒息,就破門而逃,公安人員找到時,兩人都跳水自殺了。

這轉瞬間的事,震驚了這個小小的縣城,人們怕老人家承受不了打擊,一直瞞著老人。說媳婦假期裏在城裏打工,給孩子掙生活費。

生一頓熟一頓吃的老人,不知得了什麽病,孤零零地走了,直到第二天的中午,那條黃狗從出水口裏擠出,對著鄰居狂吠。鄰居感到奇怪,叫來社長,打開門一看,老人已無聲無息地走了。

老人的兒子自孩子和女人走後,神經也失常了,四處流浪。村民們希望找到他,按家鄉的風俗,給老人戴個孝,讓老人“入土為安”,可村裏僅有的幾個老人四處打聽,終無音信,隻好作罷。

那條黃狗一直窩在老人的塋前,不吃不喝,三天後跟著老人走了,人們說那條黃狗給老人盡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