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履霜18

從娘家回來,佩筠開始收拾家裏,準備出外打工了。她首先將家裏的幾袋小麥叫娘家堂兄開著拖拉機糶了,告訴秋菊將自己四畝小麥收割了,交了公糧和土地稅,一畝準備種苞穀的地也讓她種上。

秋菊聽了佩筠的話,驚得口張了張,以為佩筠是開玩笑,但看到佩筠一本正經的樣子,才相信佩筠說的是實話。看著佩筠意誌堅定決心要出門打工,秋菊隻好安慰她說:“公糧,土地稅的事不要操心了,所花的種子,磷化肥,人工費她都會折成錢給佩筠的。”

決心出外打工的佩筠將那條“黑子”也拉回了娘家,在娘家過了“二月二”,就背起簡單的行囊,抱著孩子,由年邁父親送行,搭上北去的列車,像一片飄零的落葉,她不知自己將要飄落在何處?

列車上都是去寧夏打工的民工,坐在一旁的一少年看見佩筠抱著小孩,以為佩筠走親戚,當聽了佩筠也是到寧夏打工時,少年驚喜地說,自己也是到銀川去年幹過的工地打工,又是同鄉人,問佩筠可否樂意跟著自己幹去。

一想到自己初次到那個繁華的城市,人生地不熟,幸而遇到這個老鄉,佩筠心裏多多少少有了依賴。

奔馳了一天一夜的列車,終於到了銀川,一下車,佩筠才發現和那個少年一同打工的老鄉有十幾人,少年在這些老鄉的心中是個“頭領”,走街串巷,一路都隨著他。佩筠抱著孩子,那少年提著自己的行李,不知經過多少個“十字”路口,才到工地。他們一到工地,大腹便便的老板握著那少年的手熱情地問:“小李,年過得好!”少年也問老板:“年過得好!”

老板一看少年帶來十幾個新的民工,高興地說:“小李,你小子就是人緣好,果不食言,上來又帶來十幾個民工!”

老板一看佩筠,又笑著說:“這是你的內助和孩子嗎?”佩筠臉紅了。少年笑著說:“老鄉親戚,生活所迫,出外打工,正好給我們工地做飯!”老板連聲說:“好!好!你小子就是考慮周到。”

那少年就開始抱磚頭找木板給佩筠支床,這些隨遇而安,走到哪裏就將繁華帶到哪裏,卻被城裏人瞧不起的“民工”,是中國改革開放後頭腦較靈活,適應環境很強的城市建設者。不上二十幾分鍾,一架穩固簡易的床鋪就落成了。

佩筠因為做飯,所以床鋪就支在灶房的一套間。房子的玻璃還沒有安上,那少年就用工地上的五合板將窗子遮護住。又讓另一老鄉出去給佩筠買來電熱絲,開關,自己到工地領來插座,插頭,線,開始給佩筠串電褥子。從未用過這個東西的佩筠不知怎樣串在褥子上,那少年一一指點佩筠穿好,佩筠開始拿出帶來的針線,隔一段固定死。

大工程還沒開始,暫時修補去年的掃尾工作。老板怕籠絡不住這些民工,說“兩班倒,即使不上工,但夥食費不算,白吃白住,一直到工程項目批下來,大工程開始了,人人有活幹了,才算夥食費!”所以,這些兩班倒的民工可以說暫時是老板白養活,雖暫時掙不來錢,但不至於挨餓。

但佩筠一到這個工地,就開始忙起來了。這些沒活幹的民工,一天三頓飯是不可缺的,早上蒸饃,米湯,中午一頓幹拌麵,晚上一頓米飯菜。佩筠早上六點得起床,一天緊緊張張,可喜的是這些心底善良的老鄉,看見佩筠一天忙得顧不過來,無暇照顧孩子,這個抱去逗一會兒,那個抱去逗一會兒,也許他們想到了自己家裏的孩子,對佩筠的孩子也格外疼愛。

想不到這個從小失去父愛的孩子,卻成了他們寵愛的“小皇帝”。

在這個“純陽的群”中,連老鼠都是“公”的,佩筠母子的到來,給他們帶來了歡樂,也使他們改變了生活的方式:以前在住房背後隨便小解的這些“純陽”民工,再不敢在那裏隨便小解了,即使有人偶爾忘記了,別人總會提醒:“佩筠妹過來了!”那人趕緊提著褲子,向離這兒較遠的簡易廁所跑去。而且換下了幹活的髒衣服。以前下工說粗話,諞“黃段子”的不見了。老板也感到奇怪,說這世界,本是一個“陰陽調和”的世界,純陽不和,純陰不諧。正如人們說的“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又說佩筠的到來,帶來了文明。

老板對佩筠說:“現在工地三十幾個民工,人不多,佩筠一月三十元,等大工程開了,民工增多了,工資還會增多!”就這月薪三十元,是佩筠求之不得的,要知道按當時的工價,這相當於一個好技工的工價。一個國家幹部的工資也差不多七十多元,一個農村“民辦教師”月薪才二十五元呢!

果然,不幾天,來這裏打工的民工又增多了十幾個,都是去年幹過的一個帶來幾個。大工程項目仍沒批下來,這些民工還是兩班倒,幹一天睡一天,民工數目的增多,使佩筠更忙了,有時那個少年不上班了,總會給佩筠灶上幫忙,慢慢接觸中,佩筠知道他叫李誠,比佩筠大三歲,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父親離世早,妻子照看孩子,家裏責任田全靠母親一人侍弄。所以,聽到佩筠在老家既要照看孩子又要侍弄幾畝責任田,知道確實不易,說佩筠丟了那幾畝責任田,到這裏打工,的確比種田好,又說在靠天吃飯的老家,現在種田的確不如打工,雨水適宜的年份,除過土地稅,公糧,化肥籽種,不算人工投資,一畝地僅餘兩三袋小麥和一堆麥稈。

可是,祖祖輩輩在那兒勞作的山民,認識還是那麽狹隘落後,死守住二畝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寧願閑了打撲克,閑遊閑轉,也不願出外搞勞務,把搞勞務看做是“背井離鄉”丟人的事。

正如自己一首詩寫的:

大西北,我的母親

你仍是那樣封閉,落後,幹旱

吃的是噎死人的土豆

穿的是兒子褪下來的破舊衣

睡的是牛糞煨的黃土炕

喝的是黃土渠渠裏流的黃土水

房子用黃土壘

汗水向黃土地裏滴

死了用黃土埋

起的是笑掉牙的醜小名

絡腮胡子的男人們

隻知荷著農具

晨曦而出,戴月而歸

步履遲緩,驅趕耕牛

機械的二牛抬杠勞作

褐紅色肌膚的女人們

隻知道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禁錮在自我封閉的巢裏

大喜大悲

二畝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這就是他們的人生追求

啊!我那未開發的大西北

多麽酷似一頭負重的蝸牛

思想是那麽頑固

強悍如牛的男人們

感情如高粱酒的女人們

隻知道隔著窗戶以慵懶的目光

形同路人隔岸觀望多彩多姿的世界

可悲啊!我的母親—大西北

雖有靈山秀水,天然佳景

但漫天的黃風土霧,隔三差五

十年九旱

畝產仍徘徊在一百公斤左右

仍有一些人躑躅在溫飽線上掙紮。

殺雞取卵

已使昔日鳥語花香

景色宜人的母親麵目全非

成為蒼白的曆史

那些通靈的珍禽,野獸啊

隻好無可奈何的遷走。

佩筠想不到李誠能寫這麽好的詩句,笑著說:“想不到你是個文學愛好者!”

李誠接著說:“我堅信在不遠的幾年,這繁華的城市到處是我們這些民工,哪裏有荒涼,哪裏就有我們。帶走了荒涼,帶來了繁華!我也堅信不遠的年代,社會會對我們這些民工有不同的認識,再不是被城裏人瞧不起的下苦人了!”

佩筠想不到這個比自己大三歲的男人對社會的認識這麽有遠見性,隻知道一心將兒子拉扯成人的她,同為初中生,可人生觀卻這麽不同。

這是離世的男人沒有的,也是山娃沒有的,從這些搞勞務輸出的老鄉身上,她汲取了更多的處世哲理,什麽是人生價值的真正實現,隻要向社會創造出的價值,得到社會的認可,社會就會給自己回報。

兒子在這些老鄉的關愛下,整天樂得笑個不停,隻有在中午他們休息時,佩筠才會哄著睡一會兒。她怕自己的爹娘擔心,到工地的第二天,李誠借公司的電話給家裏打電話,佩筠也借此給娘家門市部老人打了電話,讓他轉告自己的父母,說自己已到銀川,有老鄉關照,一路順利,孩子乖爽,現在給工地做飯,讓二老不要操心。

轉眼交上三月,大工程項目終於批下來了,那些幹一天睡一天的民工,開始忙起來了。他們除了下工後借打飯之際逗佩筠的兒子一會兒外,再沒有時間陪孩子玩了,但孩子的玩具卻增加了不少,這個送一個小皮球,那個送一個模型槍……並說:“叔叔,要掙錢了,不能陪誌強玩了,送給你一個好東西,自己玩吧!”孩子樂地搶了這個丟了那個,佩筠也感到自己處在這個“大家庭”中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