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

“已刪除。”“已刪除。”“已刪除。”曉青的頭腦裏一直盤旋著這條短信,這條,林間發來的短信。原來,原來,原來,是一點點一點點刪除的。小心翼翼到這種程度!都來不及等到下班!

曉青坐在辦公室裏,意識裏反反複複出現兩句莫明其妙的詩:“當年不肯舞春風,無端卻被秋風弄。”情緒一點點地壞下去,壞下去,不可收拾。以至於辦公室王主任送柚子給她吃她都沒有回答。

早上原本是陽光燦爛的。手邊的工作也不多,半個小時不到就一一搞定。隨手拿過一張報紙,是某家晚報的周末版。上麵有幾道心理測試題,其中一道是測試外遇的。

問:如果你遇上車禍了,你最怕哪個部位受傷?

有三項選擇: 1、四肢斷了。2、皮開肉綻,傷可見骨。3、大腸小腸都出來了。

曉青突然地就想到了林間,昨天,他們還很熱烈地聊了半個多小時,這個男人此刻在幹什麽呢?她三兩下地把這道題用短信發給了林間。林間大約並不忙,卻不回答問題,開玩笑地問:“你腦子有毛病?”曉青很耐心地告訴他是心理測試,他答“永遠不會有車禍!”再追問,“已刪除。”隻這一句,曉青的臉刷地紅了。驀地,一種自取其辱的傷心湧上心頭。淚水漫過眼眶,不敢讓它流出來,抬頭,咽回去。心卻沉到了太平洋的最深處。

曉青大學畢業直接招聘進了這家本地最大的超級市場,一直做企業策劃。從文員到主管再到企劃部經理,曉青做得平穩而踏實。二十五歲的小姑娘,正是感情世界風生水起的時候。曉青卻沒有。自從二十二歲那年碰到林間,愛情,就被曉青藏進了地窖。

二十二歲,上班一年半。曉青有了七天假。去海南!曉青的姐姐在海南工作,一直叫家裏人過去玩,曉青買了去海南的雙程機票。玩天涯海角,大小洞天,玉帶灘,西島,曉青很開心,海南的熱帶風光讓年輕的心像鼓足了風的帆,心情快樂得無以複加。轉眼假期就過完了。回程,航班晚點。人卻不敢離開,百無聊賴地用手帕疊老鼠,拽得重了點,手帕飛了出去,剛好落在鄰座的林間手中。其時林間正在發一條信息,倒嚇了一跳。等曉青滿臉通紅地說著對不起從林間手中把手帕拿回來,林間還沒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你也去長沙?”林間這話一出口,自己就感覺等於沒問,這不是明擺的,這趟航班是短途的,長沙就是目的地,並不要轉機的。於是馬上又問出一句:“你是長沙人?”

“不。”曉青因為剛才的冒失,隻好老實回答,“我是四川人。”

“九寨歸來不看水,我們阿壩好美哦。”林間居然會說四川話。曉青一下子驚得呆住了。抬頭看著林間,半天不知道回答。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嘴也張得好大,一口白牙一覽無遺。“我是綿陽的。你呢?”

林間大笑:“不是四川人就不能講四川話?我還會講長沙話呢。唯楚有才,於斯為盛,嶽鹿書院名動天下呢。”果然,這幾句長沙話就講得很地道。曉青更是呆住了,盯著林間看了好半天,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林間又是大笑:“我不是劉德華—不用找我簽名吧?”

這下曉青笑了,搖頭:“不用。你到底是哪裏人?”

“福建人。不過我不會講閩南話。我會唱閩南歌。”林間開始哼那首全天下人人會唱的《愛拚才會贏》。哼了兩句,又忙忙地說:“唉呀,忘記你的問題了。我在海南出差,長沙天力實業公司做發展工作的。要不要給你一張名片?”

曉青搞不清楚什麽是做發展工作的,便點點頭。林間的名片遞過來了。很簡單的三行字“發展部 經理 林間”下麵是公司名稱和地址。

這次航班晚點了四個小時,林間和曉青一邊吃航空公司提供的方便麵,一邊已經聊到了哲學的現實回歸。兩人很熱烈地爭論,也親密無間在相視大笑,距離不見了,時間也不見了。曉青發現,林間那麽淵博,那麽細心,還那麽會說話,他的幽默是那種恰到好處的幽默,讓人笑了還能理解到他的善解人意。到長沙已經是晚上,回衡陽的大巴已經沒有了,林間的公司有車來接,林間叫司機自己回去了,他開車送曉青。

吃飯,上路。繼續一個又一個話題。一路上,總聽到林間爽朗的大笑,跟在機場一樣。到了,曉青提著行李準備下車,林間不笑了:“別急著開車門,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一下子,曉青又愣住了。然後也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你一向這樣嗎?”

“不!”林間很嚴肅。“從不。這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

曉青不笑了,林間知道自己說什麽。“董曉青。董事長的董,拂曉的曉,青草的青。”

“怎麽聯係你?”

“我有你的名片。”

“你會聯係我嗎?”

“為什麽不會?”

“好!”林間開門下車,幫曉青把行車提下車,看曉青提起,往前走,他才倒車,往回開。那時,正好午夜十二點。

休完假,上班。曉青的心情好得無以複加。給小外甥打完電話,她拿出了林間的名片。要打這個電話嗎?她笑了,至少不能是今天。掛上電話,手機響了,是媽媽打過來的,晚上一塊吃飯,賀阿姨請客。賀阿姨是媽媽的同學,半年都沒有聯係了,這回是什麽事呢?曉青問媽媽,媽媽沒有正麵回答,隻說:“有飯就吃唄,管她什麽事。你賀阿姨本來就大方。”曉青一想也是,老同學見麵敘舊,很正常的事兒。

晚上,包廂裏一大堆人,賀阿姨的妹妹、弟弟,還有幾個孩子。曉青一看這架式就明白,這是來相親了。那個留著平頭的小夥子明擺著是今晚的主角,是賀阿姨弟弟的兒子呢。以前好像見過,在賀阿姨家裏。然而那時大家應該都很小吧?曉青想著,腦海裏卻在後悔白天沒有打林間的電話。

一餐飯吃得沒情沒緒的。曉青看著那個小夥子忙前忙後,照顧著老老少少,很是過意不去。然而也就是過意不去,在哪裏上班,幹什麽工作的,賀阿姨倒是一一介紹了,無奈曉青完全沒有心思,就一點也沒記下來。晚上回到家裏,上網,拿出林間的名片一看,有QQ號,豪不猶豫地加好友。一加就成功了,那種喜悅,無以複加。可是林間不在線。就漫不經心地在網上看新聞,玩那種在線小遊戲,十一點半,正要下線,準備睡覺,林間上線了。

“一定是你,曉青同誌!”林間非常直接,非常自信。曉青沒來由地就有點生氣,發了句:“晚上好。”不再說話。

“感覺你有點不開心哦,這樣吧,講個笑話逗逗你。說有個70歲的老婆婆不顧親朋好友的勸說,堅持用生育手術產下一男嬰,出院後,大家都來看她和孩子。大家一再要求看看孩子,老婆婆總讓等等。三番五次之後,親戚朋友問她到底為什麽,她答,不記得把孩子放哪兒了!”

曉青一下子笑了出來,情緒一點點好起來。就聊天,開了視頻,接通語音,還和在機場一樣,很開心。林間突然問:“你的手機號碼是不是13907344715?”

曉青一愣,答:“不是啊。”

“那是多少?我是不是寫錯了?”

曉青報出一串數字,報完,才明白過來,不由自主地笑了,這個男人,這種要號碼的方式!

是哪一天開始知道林間有家有室有孩子的?應該是在一年之後。那時節,曉青已經覺得自己是林間理所當然的女朋友了。那時節,曉青隻是覺得很奇怪,林間一直不跟自己談婚論嫁,卻總是不斷地送禮物,送花,總是開兩三個小時的車,從長沙來到衡陽,請自己吃飯,也看電影,泡吧,去河邊漫步。曉青以為,他是覺得自己太小,兩個人就這樣交往著,曉青很開心,林間也很開心。每次媽媽問起林間,曉青總是說:“他太忙,再說,他還沒有做好進咱們家門的準備呢。等他準備好了,自然會來見你們啊。”媽媽是那種特別開明的老人,很民主地笑,就不再問。

就到了那一天。

是在一家西餐廳。兩個人要了東西,邊吃邊聊。曉青用手機拍了林間吃東西的樣子,依在懷裏,兩個人一塊看照片呢。她又搶過林間的手機,也拍了一張。正準備打開相冊看照片,電話響了,林間臉色一變,準備出去接電話。曉青笑著,按了通話鍵。

“爸爸,我發燒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在電話裏脆脆地響起。隻這一句,曉青就開始覺得天旋地轉。林間迫不及待地掛了電話,再看曉青,已經提了包離開了。

整個晚上,林間一直在打曉青的電話,曉青就是不接。短信一條接一條地進來,曉青也不看,統統刪除。眼淚,一滴一滴流下來,掛在臉頰上,再掉下去,掉下去。

淩晨十二點,林間敲開了曉青的家門:“阿姨,我是曉青的朋友,我有話要跟曉青說。”

媽媽當然知道林間是誰,打開門,把他讓進來,又把他帶到曉青的房間。曉青還是那樣坐在電腦前,任淚水滑落,一言不發。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林間坐下,雙手抓著椅子的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辦。曉青,你說吧,何去何從,我聽你的安排。”

“你回去照顧女兒吧。開車小心點。”曉青抬起頭,望著天花板,淚從耳邊滑下來,掉在床單上。林間無限心疼,想去擦,卻被曉青用手擋開了。

“好,好,我就走。那你一定要善待自己。”

再見林間,是在醫院。林間出了車禍,和一輛出租車碰上了,幸好車速不是太快,頭碰傷了,手骨折了。曉青看著頭纏紗布,手夾鋼板的林間,卻恍如隔世。

林間轉院回了長沙,曉青再也沒有那種斷絕一切的勇氣了。曉青後來常常想,要是沒有那場車禍,生活應該不會是這樣子的。

也曾經試著跟林間談到將來,可是,林間總是很肯定地告訴曉青:“我們之間沒有將來。曉青,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開心,就繼續。如果不開心,你離開我,我無怨無悔。”這種時候,曉青明白自己總得離開,隻是離開的勇氣在哪裏呢?

“已刪除!”曉青看著手機上這三個字,淚水又開始漫出來。她不想讓同事們感覺到,拿了紙往洗手間跑。

心裏一點遊絲般的聲音逐漸響亮起來:“是該結束了,是該結束了。”站在洗手間裏,眼睛看著天花板上一隻慢慢爬動的小蟲子,腦海一片空白。

曾經滄海難為水,曉青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麽樣子,卻明白,自己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少女的世界裏,是不是總會有這樣那樣的路口,等著人做一個正確的選擇呢?

哪一條路是正確的呢?曾經走過的路和將要走上的路,隻會靜靜地看著我們。然而時光,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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