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絕筆

二叔生前有兩大愛好:書法和酒。

他一天不寫手癢,一頓不喝嘴饞。

但他寫了大半輩子,也喝了幾十年,名聲在俺村裏雖響,可他一直到死,也沒能寫出村門,喝出財富。

咽氣的那天,好多人都說他:不值。

二叔在村裏斷斷續續當了四十多年的民辦教師,臨退休的前一年才轉正,第二年就查出了食道癌。接著就是手術和化療,讓生命又延續了兩年。用他病危時的話說,花了兩萬多塊錢隻多活了兩年,太不值得。言外之意,是他的愧疚和悲傷。

也難怪,當了一輩子的窮教書匠,沒能給兒女們置下什麽家業,至今還住在村裏倒數第一的破舊土坯房裏,連個彩電都沒有。現在工資剛過千,日子才剛好過點,卻又一下子花去了這麽多錢,確實讓他感到自責和不安。

但二叔卻讓人敬重。

這不光是他教書育人的教師身份,最重要的是他的人品,窮並不誌短。他最喜歡鄭板橋的書法,尤其是對“難得糊塗”四個字,更是情有獨鍾。

他對我說過,咱們當教師的,不為名利所累,不為金錢美女所惑,才是做人的標準。

為此語,我曾敬過他三杯酒;為此語,我還寫過一首《人與書法》的小詩:

我把幾個人字寫在了紙上/一撇一捺/用的是不同的寫法/寫正楷的認真與工整/賞行書的飄逸和瀟灑/寫狂草的**與流暢/看篆體的做作和圓滑/寫完了細一琢磨/這不就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嗎?

後來我把此詩拿給二叔看了,他看後習慣性地用手一抹嘴巴說,爺們,寫的很好,人就是書法。你看我是屬於哪種類型的呢?

我笑了笑回答,二叔喜歡寫行書,當然就是行書的飄逸和瀟灑嘍!

二叔微笑著搖搖頭,可人窮了又怎麽能瀟灑呢?

我說,那不一定,每個人各有各的追求和活法。這要看他對人生觀和價值觀的理解。

你不認為我就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嗎?二叔又問我。

我一愣,馬上就說,您怎麽能和他一樣呢?孔乙己是那個時代的一個落魄秀才,而您的人品和威望在咱村裏卻是大家公認的。這幾年窮,是因為您的收入少負擔重,過幾年肯定會好的。

可背地裏有人說我像孔乙己。二叔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您就當成他是放屁!您人窮誌不短,絕大多數人都還是很敬重您的。我勸慰他說。

好!爺們,就憑你這句話,咱爺倆今晚再喝上兩杯!二叔又一抹嘴笑了。

確確實實,二叔多年來在村裏為大多數人沒少搭了筆墨紙張和工夫。每逢過年寫幾副對聯,或誰家有個婚喪嫁娶什麽的,都離不開他。別看他平時愛喝兩口,卻從來不收人家的東西。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街坊鄰居的,誰還不用誰?隻要不嫌寫的孬就行。

前幾年集市上流行賣春聯,好多人都勸他說,就憑你的字,準賣搶!可二叔笑笑說,還沒窮到賣字的份上,比我寫得好的多著呢!

我也曾多次讓他參加個書法大賽什麽的,但他也總是一笑置之。

你看,這就是我的二叔。

然而,二叔也有後悔的時候。

去年春天他病重期間,有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去看他,那天豔陽高照春和日麗。二叔看到我時很高興,我見他氣色不錯,就建議他出去曬曬太陽。他同意了,於是我就和二嬸把他架到了院子裏的一個破舊沙發上與他啦家常。當說起了因為給他治病欠下了幾千元的外債時,二叔用嘶啞的聲音唉聲歎氣地說,早知道有病借了這麽多錢,前幾年真該聽勸賣幾年春聯的,好歹也能少借點。

二嬸聽了就抱怨他說,死要麵子活受罪唄!現在想起來連毛筆都拿不動了。

你懂啥?隻有窮得一文不值的人才賣字,當時不是還沒窮到那個份上嗎?二叔的話顯得蒼白無力,就像他的臉色一樣。

二叔,您還想寫字嗎?我岔開了話題。

好多天沒寫了,想寫,就怕手生寫不好。一提寫字,二叔的精神馬上來了。

要不,我給您拿紙和筆試著寫兩個?我在征求他的同意。

行!二叔的眼裏有一種自從生病以來好久都不見的光。

不一會兒,我準備好了桌子,硯台,筆墨和宣紙,就等他下筆了。

二叔顯得很興奮,也不知是激動還是虛弱,拿毛筆的手有點兒顫抖,老半天沒有下筆。

寫什麽呢?他慢慢地抹了一下嘴巴,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我。

隨便寫幾個就行,千萬別累著。我說。

二叔低著頭,把毛筆在硯台裏蘸了一遍又一遍,沉思片刻,才提筆懸腕竭盡全力揮筆寫下了四個大字:淡泊人生。

寫畢,隻見二叔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便像長跑運動員終於到達終點一樣,一下子就臉色蒼白地癱倒在沙發裏。

半個月後,二叔就駕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