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成寡人2

一個人如果心胸狹窄,到頭來總是會去害別人,而且最終總是會害了自己,因為他一方麵在不斷地樹立反對派,另方麵也隨時給加害他的人以機會。他一麵傷害別人,一麵又說自己沒什麽錯,結果便有人這樣來對待他。

215、

朱元璋征戰十多年,經曆過許多生死的關鍵,每每都能殺死對方,而保全了自己,才能有今日。殺人對他來說,是件非常的輕而易舉的事情。隻是如今殺的人,大多是與自己並肩作戰的人,特別是徐達,很是讓他懷念,有時甚至會生出一些歉意來。就在毒死徐達的二個月後,他竟然夢到了徐達,無限恨意地望著他說:

“我為你出生入死,打下了大明江山,你竟然還要加害於我!”

醒來,朱元璋頭上冒汗,心跳不已,久久不能平靜。他在**坐了許久,決定今日不朝,讓人去徐達墳上看看。他走出寢宮,沿著千步廊,信步朝禦河走去,身後,幾個貼身太監不遠處跟著。朱元璋舉目這若大的內宮,不由得又想起了劉伯溫。這內宮,就是1366年,劉伯溫受他朱元璋之命,占卜後填湖建起來的,地勢南高北低。曾記得,當年劉伯溫還給他講了什麽“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之類的話,如今……

正想著,吏部張富戶來,說有重要事稟報。朱元璋初聽一怒,吏部有事,怎麽徑來找朕?轉而一想,如今中書省廢了,沒有丞相,下麵六部的事,不直接找朕,又能去找誰?想到這裏,不由得苦笑著搖搖頭。

這權力,真誘人,可也真夠累人!

回到禦書房,傳來張富戶,朱元璋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就是張富戶,找我有什麽事?”

張富戶並不回答,隻抬眼去望一邊站著的幾個宮女、太監,朱元璋知道他的意思,卻並不作理會,冷冷地說:

“不妨事,有話,快說。”

張富戶聽了,不敢再抬頭張望,隻垂了頭小聲地說:“李存義和李佑曾夥同胡惟庸謀逆。”

朱元璋聽了,由不得皺了皺眉頭。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這李存義是李善長的親弟弟,李佑是李善長的親兒子,他們也會謀反?朱元璋臉色突然地嚴肅起來,不怒自威地逼視著張富戶,問道:

“證據?”

張富戶見了朱元璋的樣子,已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聽朱元璋這麽一問,鬆了一口氣回答:“這事,是李存義家的管家親口招供的,現在人已交宗人府那兒押著。”

“讓宗人府趙成來。”朱元璋說完閉上眼睛。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李善長的親弟弟、親兒子,他們都會謀反?朱元璋還是不信,在心裏嘀咕著。張富戶隻好就這麽跪著,一直等著宗人府來人。沒過多久,宗人府趙成進來,朱元璋瞅著跪在腳下的趙成,好一會才冷冷地問道:“李存義和李佑曾夥同胡惟庸謀逆?”

聲音雖輕,卻如五雷轟頂。趙成聽了,驚得差點向後翻倒,強撐著跪穩了,抬頭回答說:“現有李存義家的管家親口供詞在此。”說完,趙成顫顫抖抖地從懷裏掏出李存義家的管家的供詞。

朱元璋看了,更加輕聲地說:“這麽看來,張富戶的話是屬實了!”

朱元璋說完,他瞪大眼睛,似乎又看到了李善長那張恭順的臉,想到他曾經鞍前馬後的效命。就算那管家說的是實,就算他們真的都想反,可是能反得了嗎?朱元璋在心裏問自己,隨即又搖了搖頭。於是,朱元璋破天荒地發出一道處置與謀反者牽連的聖旨:

“李存義與李佑都免死,貶到荒涼的崇明島上流放。”

朱元璋識人、用人,特別是在控製人上是個超人的天才,但他畢竟沒有受過很多的教育,一個從窮苦中長大的人,在很多地方總會深深地留下一些世俗的印跡。朱元璋在與人爭利方麵再多的智勇,終掩蓋不住他在待人上的諸多不足,特別是他給了人好處後,總是還希望受了他好處的人能有所回報,或者是有所表示。

如今,李存義、李佑犯的都是殺頭的謀反之罪,如果朱元璋願意,完全可以把李善長拉進來一塊兒給殺了。然而,他朱元璋卻看了李善長的麵子,給了他們這麽一個天大的恩惠,非但沒有牽連李善長進來,連他謀反的弟弟和兒子都沒有殺。按理,李善長受到如此殊遇,應該上書謝恩。

朱元璋從宣布了那道免死李存義與李佑的聖旨後,就一直在等待著。遺憾的是,李善長一直沒有半點表示,朱元璋開始感到非常不愉快,進而感到煩惱,再之後便是憤怒了。

“李善長,你這是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大膽,難道朕真奈何不了你,還是朕不敢奈何你?”朱元璋憤怒地想道。

這一回,一向聰明過人、一輩子善揣聖意的李善長,卻一點也不明白朱元璋此刻的憤怒。

216、

新年剛過,春日的太陽格外暖和,鳥兒在新枝間快樂地啼叫,魚兒於水中自由自在地遊弋。獨有那錦衣衛的審訊室裏,此時異常地陰森冷酷。一個白發斑斑的老者,被裸置於鐵**,正在受著他的皇上發明的洗刷之刑。武高武大,結實而強壯的錦衣衛,一人端著一盆沸水,另一人從中舀了一勺。不知為什麽,他倆今日大發善心,不是將沸水先潑在老者的臉上,而是潑在老者扁平的胸口上。老者唉喲、唉喲地叫著。錦衣衛見了,笑嘻嘻地說:

“這才剛剛開始呢,怎麽就叫了?”說著抓了一把鹽巴和辣椒粉來,慢慢地灑在老者剛被沸水湯爛的胸口上。

老者叫喚得更加利害了。錦衣衛突然大喝一聲:“不準再叫!”

老者嚇得真咬緊了雙唇,不敢再啃一個字。

“告訴你。”錦衣衛湊近老者,放緩聲音說:“這才剛剛開始,你既然受不住,就快招了,也省得皮肉受苦。若你硬是不肯招,我們再用鐵刷子來刷,把你的肉一絲絲刷下來。再不招,我們就用鐵勾勾住你的穀道,把你象宰了的豬那樣倒掛起來,然後再挑斷你的腳筋、手筋……總之,直到你要麽是招了,要麽是死了為止。”

老者聽了,長歎一聲,說:“我招、我招。”

這老者名叫封績,本是元朝的舊臣,後來歸降了明朝。封績每日裏認認真真地忙著自己該做的事,殊不料突然禍從天降,有個叫伍許的人告他曾經往來於蒙漢之間,多次替胡惟庸給元朝傳送書信,勾結謀反。讓人不解的是,還說胡惟庸在給元朝的信中稱臣。按說這事一看便知有悖常理,胡惟庸在大明皇朝已經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何以還要給被大明皇朝趕到北方苟延殘喘的元朝稱臣?更讓人不解的是,還將老宰相李善長也牽扯了進來。封績知道,這參與勾結謀反可是滅九族的事,何況又要汙告當朝老宰相李善長,於是便抱著打死也不招的想法。可是,在綿衣衛的酷刑下,他終於還是受不了啦!

作為一個從小受過很不公正待遇的人,特別是作為一個有著乞討經曆的而自身又不能積極向善的人,朱元璋身上有一種無賴的精神,這種無賴的精神可以使他為達目的而不惜一切殘忍的手段和根本不去顧及事實,心中且無一點愧意。這麽些年來,為了清除一切他認為對他的皇權有威脅或是他不滿意的人,朱元璋緊緊抓住胡惟庸的謀逆案不放,無論要懲罰誰,就說這個人是胡惟庸的黨人,犯了謀逆罪,拉出去便一刀砍了。此時,因胡惟庸一案被殺的,已有兩萬餘人。為了打擊李善長,朱元璋決定也用此計。他不顧胡惟庸的案子已經死了二萬多人,還要利用這個案子打擊無辜。權威之下,一些無能建功立業謀求升遷,或者是為了報複、泄恨的人,便會靠了汙陷他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朱元璋高度極權的統治下,不少人走到了汙告陷害他人的路上,使得朱元璋的願望總是能如願以償。這年初,有人報告明州衛的指揮官伍許與日倭勾結。經一番嚴刑考打,伍許坦白了自己是奉胡惟庸的命令與日倭勾結的,而且是直接受封績的領導。朱元璋又抓又捕又殺了上百人之後,還是無法找到第二個證明伍許話的人。封績被審了兩次,始終不能讓朱元璋得到滿意的答案,於是隻好將他交給錦衣衛來辦理。自然而然,案情很快有了發展。在錦衣衛進一步地誘逼下,封績終於供出了他們需要的答案:

胡惟庸勾結元人謀反,在給元朝的信中稱臣。這其中給元朝傳送書信的人,就是封績。早在2年前,大將軍藍玉北伐時,還抓到過封績,是李善長替他出麵求情,讓藍玉將封績放了……錦衣衛將封績親筆所寫的如此這般、白紙黑字、蓋上了殷紅手印的口供,送到朱元璋麵前。朱元璋瞥了一眼,哈哈地笑了。“李善長,你的辮子總算抓在我手上了!汝為魚肉,還能如何?”朱元璋冷笑著說,然後吩咐錦衣衛道:“先不要驚動他,隻給朕緊緊地盯著”

李善長及及可危,卻全然不知,反而在心裏埋怨朱元璋,怪他不該將自己的親弟弟和親兒子流放到荒涼的崇明島上去。這人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理”始終隻是一個人自我以為是的心中想法。然而卻不知,這個‘理’,左邊一個‘王’,右邊上邊一個‘田’,下邊一個‘土’。王者的田土,王者的疆土,指的就是統治者勢力所達到的地方,隻應是統治者的聲音,統治者的話,統治者的‘心聲’,就是‘理’!李善長聰明透頂,如果他冷靜下來,是能夠想到這些的,可是他現在心裏憋著一肚子氣,便不想那麽多了,非但不去感謝朱元璋,還自己找了些事來幹。李善長辛苦一輩子,攢下不少錢,看到朱元璋的皇宮修得越來越漂亮,忍不住把自己的府地也好好地擴修一下。

李善長是長於經濟計劃的人,為了節省些開支,他來到信國公府,湯和見他來了,趕忙迎至大廳中,吩咐擺酒招待。李善長見了,擺擺手說:

“信國公不要客氣,我這次來,是有事相求。”李善長望著湯和說。

湯和不知他今日為何這般客氣,不解地望著他,非常客氣地說道:“左相國有何事,隻管開口吩咐就是。”

李善長這才笑著說:“吩咐不敢,我要修整一下府地,想問信國公借三百名衛卒。”

在當時,讓當兵的來替大官們做些事,本屬平常事情。湯和當時雖辭去了兵權,但府上仍有上千的士卒,聽了李善長的請求,也不多作考慮,就點頭答應說:“這樣的小事,隻需宰相吩咐一聲,何須親自前來。”

誰知道,這三百士卒還剛到左相國府,那邊便有廠衛的王銀報告給了朱元璋。

“真有三百士卒在李相國府上?”朱元璋聽了報告之後問道。

“實實在在,小的不敢隱瞞。”王銀回答。

“李相國要幹什麽?”朱元璋極不耐煩地自語。

“他們……”

“私下裏集結兵力,準備謀反?”朱元璋打斷王銀的話,冷冷地問道。

“小人以為……”

“朕說他們是想謀反,對不對?”朱元璋再次打斷王銀的話,威嚴地問道。

“對,對,他們是想謀反。”

“李善長想謀反,你說的可是事實?”朱元璋逼問著。

王銀連忙跪下,說:“小人們說的句句是實,不敢有半句謊言。”朱元璋聽了,再也按捺不住,頒嚴赦說:

“李善長以元勳國賊,知逆謀不舉,孤疑觀望懷兩端,又私下集兵,大逆不道,當殊滿門。”

217、

1390年的秋天,西風嘯起,草木零落,肅殺之聲,遠近可聞。就在這一片愁人的苦秋之中,金陵的街頭,卻擁滿了好奇的看客。他們一大早就走出自己溫暖的家,來到這皇上殺人的午門外等候。百姓們之所以如此熱心,因為今天被殺的人非同尋常,是那權傾一時,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李善長。

秋風怒號著,卷起街道兩旁飄下來的樹葉與平日裏百姓隨手扔下的果皮,狠狠地砸在人們的臉上。這些好奇的市民,卻並不因此有半點退意,反而是更加地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這些年來他們雖然不斷地看見殺人,但殺這樣大的人物,卻還是第一次。

“來了,你們看,來了。”不知是誰,興奮地告訴身邊的夥伴。於是人們循了他的聲音,把目光都投向午門。果然,宮門打開,一簇鳴鑼開道的人後麵,五花大捆了長長的一串人,這些人的背後都插了一塊寫了個“斬”字的長牌子。那走在最前麵的,便是一個古稀之年的老翁。隻見他,銀白的頭發,銀白的長須,襯著一張煞白的長臉。他的雙眼似乎小了一些,卻還是非常的有神。此時,他並不看這些好奇的市民,也不看凶神般的劊子手,隻是昂頭朝天望著。那神態讓市民也看得很明白,他在問天:

“為什麽會這樣?!”

這古稀之年的老人便是李善長,他已經滿臉皺紋,剛滿七十七歲。作為大明皇朝開國功臣第一人,李善長自1354年被朱元璋親自登門請到軍中,從幕下、掌書記,一直做到左相國。他曾勸朱元璋效法漢高祖劉邦,要胸懷廣闊,立下大誌,以成帝業。朱元璋不愧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李善長對他講的這些,他都一一做到了。李善長沒有給他講的,關於劉邦殺功臣的事情,他也學會了。真是無師自通,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回,連他李善長這樣的文臣之首,也要拖出來殺了!

跟在李善長身後的,有他的妻子、兒女、弟弟、侄兒、侄女,老老少少。大的已過古稀之年,小的還在嗷嗷待哺,一共七十多人。同時連坐被殺的,還有吉安侯陸仲亨、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河南侯陸聚等三十餘人。隨著劊子手們舉起的大刀劈下,一顆顆人頭滾落在地上,然後是無頭的屍身湧出殷紅的鮮血。

為什麽會這樣呢?李善長問天問不出什麽,已經屍、首兩分了。老百姓望著滿地的人頭,繼續問著,隻是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善長的親人當中,也有不被殺害的,這就是李善長的長子、朱元璋長女臨安公主的附馬。朱元璋畢竟還是講親情的,經不住臨安公主的苦苦求情,這才開恩放了李善長一碼,饒了他這個長子一命,算是給李善長保留了一絲血脈,罰他往江浦流徙。

李善長與看著他被斬的百姓,都不明白為什麽要斬李善長。但在李善長死後的第二年,虞部郎中王國用卻上書來李善長叫屈,說:

“李善長一直是與皇帝陛下同心同德,南征北戰、冒著千難萬險取得了天下。他不愧是大明王朝的第一勳臣,生時被封公,死了被封王。李善長的兒子作了皇帝的駙馬,他的親戚都做了大官。作為臣子,李善長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了頂級。他這樣的情況,要說他圖謀不軌,恐怕難以讓人相信。現在說他是要幫助胡惟庸謀反,實在是非常荒謬。一個人愛他兒子一定會超過愛他的兄弟,希望與他的子女安享天倫之樂。李善長與胡惟庸,就象是兄與弟的感情,李善長於皇帝陛下,卻有著子與女的感情。假使李善長要幫助胡惟庸篡奪帝位,隻不過勳臣第一而已,哪裏又比得上他今天所得的地位?而且,李善長難道會不知天下是不可以憑了僥幸就可以奪取的……如今李善長已死,再說也沒有用,隻請陛下能作為一個教訓來防止將來再出現這樣的事情。”

或許是殺了李善長之後,朱元璋自己也有些後悔;或許是殺了李善長之後,朱元璋已經達到了目的。因此,他看了虞部郎中王的上書,並沒有去怪罪他。朱元璋心裏比誰都清楚:李善長死得是太冤枉!可是,為了大體,作為皇上的他,又隻能這樣去做。

後來有人為此評議說:明初設中書省,置左右丞相,管領樞要,率以勳臣領其事。然徐達、李文忠等數受命征討,未嚐專理省事。其從容丞弼之任者,李善長、汪廣洋、胡惟庸三人而已。惟庸敗後,丞相之官遂廢不設。故終明之世,惟善長、廣洋得稱丞相。獨惜善長以布衣徒步,能擇主於草昧之初,委身戮力,讚成鴻業,遂得剖符開國,列爵上公,乃至富極貴溢,於衰暮之年自取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