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結婚與《記丁玲女士》2

沈從文的達子營28號新居,除了住進巴金這位不速之客,還留住了張兆和的四妹張充和。

她與家人一道從蘇州來北京參加三姐與沈從文的婚禮,因為要考北大就留在姐夫家作考試的準備。這位幼時便得到吳昌碩的高足、考古學家朱謨欽為塾師悉心栽培的才女,不僅天資聰穎、悟性甚高,而且頗有獨立精神。

她後來考北大時,因不想讓別人從真名聯想到姐姐兆和,從而與當時已經是著名作家的姐夫沈從文扯上任何關係;又擔心萬一考試失敗,讓家人和自己蒙羞,便特地請她弟弟宗和出麵,利用與在寧夏當校長的朋友關係,為她開了一張以“張旋”為名的假高中文憑。這次四妹張充和在沈從文家住了將近一年,直到第二年考入北大後才住進學校公寓。

新居房少人多,除了沈從文夫妻,九妹,再加上張充和、巴金,自然是住得非常滿了,沈從文便又象以往那樣,把自己的書房讓給巴金,自己每天在院子裏的樹蔭下,先寫《記丁玲女士》、完了又創作《邊城》;巴金則在沈從文的書房裏,埋頭創作他《愛情三部曲》中的插曲《雷》。

有客人來的時候,他倆就都會同時放下於中的筆,一起去會見客人。每到這個時候,張兆和總會熱情地與客人搭訕,九妹就會端上香茗,然後在旁邊靜靜地聽,間或插一兩句話。

從單個的人生來說,三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基本上是個恒定的規律。一個人如果專心致誌於某項工作,到了十年左右的期限,要想不有所突破似乎都很難。這時的沈從文,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已經走了近十年,在寫作上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時期,能夠創造性地運用不同文體,來表達自己心中的那份感情。在《憶丁玲》中,他非常樸實地將自己的情感融進與朋友的交往過程中,那難以掩飾的真誠而熱烈的情感,使人動心,也使人驚奇。

這部全文約十一萬字的《記丁玲女士》文章,從與丁玲初次相識開始,一直寫到丁玲失蹤。在開始寫作全書之前,沈從文寫了一篇《記丁玲女士·跋》。跋的字裏行間,跳躍著一個湘西軍人的強悍,透出一種撲麵而來的湘西人的俠義之氣:

“一個前進作家他活下來時,假若他對於人生還有一點遙遠的理想,為了接近那個理想,向理想努力,於生活中擔受任何不幸,他是不至於退縮的……在一般人記憶中,初初留下一個鮮明活躍的影子,一堆日子也慢慢地把這些印象弄模糊了,拭盡了。可是,他們卻相信,他們強悍的生,悲慘的死,是永遠不會為你們年輕人忘掉的!”

“我覺得古怪的不是這種青年人的失蹤,應是大多數人的麻木……多數知識階級還捫龠談天,專在一些無當於實際的問題上有所爭論,也不知道殺戮年輕人的辦法是一種如何愚蠢的辦法,故這種殺戮還在用種種方式繼續下去。”

這樣的話出自一個後來被不少人多年來斥之為生性懦弱、帶市儈氣、膽小書生的沈從文,實在是一個天大的嘲諷。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未必就要拍案而起、怒發衝冠。關鍵在於他應堅持時能堅持,該說話時就說話,當時,他是用這樣讚美的筆調,來寫誤以為被國民黨政府殘害了的丁玲的:

“然從另外一方麵說來,則凡屬於一個女子某種美德,她卻毫無缺處。她親切卻不狎褻。她爽直並不粗暴。她無時髦女人的風韻,也可以說她已無時間去裝模作樣的學習那種女性風韻。她容易使熟人忘掉她是個女人,不過因為她沒有一般二九年華女人那分浮於眼眉形諸動止輕佻風情罷了。認識她靈魂美麗天分卓絕的,隻是很少幾個朋友,一般人對於她的美麗於長處的認識,則必需數年後從她作品上方能發現的。”

除了讚美,沈從文還坦坦****,完全如同一個戰士那樣慷慨激昂地呐喊:

“……這樣年紀輕勇於寫作者,並不是沒有人。然而這種人,幸而不被上海商人刻薄所餓死,便是被政府捕去所殺死,教授與戰士,則惟各自以偏持的誠實,致慨於中國文學之無望……書店中人使她活下來,社會的統治者當想方設法毀去了這種難得的作家時,包括教授與戰士在內,一切人皆仍然沉默著,如對於政府所作的其他各種蠢事一樣,不發一言。中國將來若果真有所謂紀念碑似的作品,照我想來,則這作品是應當不要忘卻寫到這一件事情的。”

這麽大膽地為一位被國民黨當局迫害的共產黨作家歌頌呐喊的,出自一個被左翼文藝嚴厲批評的文人。他能夠不帶任何偏見,來塑造自己認為美好形象,這就是沈從文!更難能可貴的,就是此刻,在他的心裏,仍然以為丁玲與胡也頻這樣的革命青年,勇氣和理想可嘉,對現實的冷靜考察缺乏;激烈有餘,對事業未必有益。

何等的寬闊包容與坦誠和堅持!如果,搞政治的能如此,他一定是個偉大的政治家;如果,搞文學的能如此,他也才會結緣崇高與偉大。

作為一個天才、有正義感、有思想的作家,沈從文不站任何政治立場,而隻是站在人性的高度,以自己對傳統道德的理解,來展示自己所鍾愛的、印象中的人物。

很明顯,在當年國共兩黨你死我活的政治、軍事鬥爭中,在國民黨正在調集百萬大軍對革命根據地開始進行第五次大“圍剿”,欲將共產黨的武裝力量一舉全殲的生死搏鬥時刻,從共產黨革命政治的需要角度來說,沈從文的一些說法顯然是不合適宜的,但從人類社會發展的角度上來看,沈從文又是站得住腳的。

一個文人,他不可能像一個革命者那樣麵對強權政治。他隻要能站在正義、善良的人性立場發聲,就是祟高,就可以推動社會的進步。

“從文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表現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觸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發光的東西。不僅有很高的才華,他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巴金後來回憶說。

《良友圖畫雜誌》,對《記丁玲女士》作出這樣的評價:“丁玲女士的一生,可以說隻有作者沈從文先生知道得最清楚。本書從丁玲的故鄉和她的父母寫起,作者特有的那枝生花妙筆把一個衝破了舊家庭束縛到大都市裏來追求光明的新女性,活現在讀者的眼前,是中國新文學運動以來第一部最完美的傳記文學。”

不久,沈從文的大姐前來北京看望他的二弟和弟媳這一對新婚夫婦,巴金才挾著已經完稿的《雷》,非常堅持地拒絕了沈從文的挽留,搬出他的書房。

五十年後,巴金對這段往事回憶說:

“在青島他把他那間屋子讓給我,我可以安靜地寫文章、寫信,也可以毫無拘束地在櫻花林中散步。他有空就來找我,我們有話就交談,無話便沉默。他比我講得多些,他聽說我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講話,便告訴我他第一次在大學講課,課堂裏坐滿了學生,他走上講台,那麽多年輕的眼睛望著他,他紅著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隻好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請等五分鍾’”。

其實,當時巴金在沈從文家也有每天都感到拘束的事情:就是大家圍在客廳裏就餐,沈從文總是要按照湘西人的禮節,非讓巴金坐上座不可。

據張兆和的回憶,他們的這次婚事,前後用去一千二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