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廣誠的失敗

自從昭舫離開綦江後,曾昭泰為廣誠從“嘉瑞公司”物色了一個武漢人,協助他管理。這人叫肖誌為,才三十來歲。為人極其勤勉,且順從乖巧,凡廣誠想到的,他幾乎都能努力辦到。

肖誌為帶來妻兒,又與妻子認廣誠做了幹爹。平日裏,洗衣、做飯,生活上對廣誠照顧得無微不至,讓廣誠感到十分受用。肖誌為又處事精明幹練。漸漸地,廣誠對他寄予了更多希望,還對他談起過以後回武漢後重振“通成”的憧憬,心裏有意將來讓他將來接替已經年邁的田貴義,成為自己的好幫手。

自昭舫走後,由於地方小鋼鐵一擁而上,加上國營鋼鐵後來居上,而實際大後方兵工生產並無急劇增長的需求,小鋼鐵廠的產品開始出現滯銷。廣誠經營壓力越來越大,整日裏坐臥不安。這時,肖誌為去重慶辦事回來,給他帶來了曾昭泰利用好“嘉瑞公司”渠道的建議,說西南鋼鐵積壓,而遠在西北的甘肅卻在鬧鐵荒,對鋼鐵來者不拒。廣誠為此親自去了趟重慶,了解行情,然後謹慎地采納了誌為的建議。試著做了一筆生意,一下賺了近四成。當時快過陰曆年了,廣誠大喜,給誌為發了他工資幾倍的獎金,也捎了些錢回木洞。

幾個月後,當昭舫參軍的消息傳來時,廣誠吃了一驚,心中甚是不悅。政府不是說家中可以留一個兒子麽?昭舫怎麽這麽一意孤行呢?現在躲壯丁都躲不贏,還自己送上門去參軍,他來幫他老爹不比當兵好麽?

這時他的資本已經翻了一番。除了兩座小高爐,還打算買下一座小煉鋼廠。

正好肖誌為的二兒子做周歲,一家人來給廣誠磕頭。廣誠覺得,這年青人簡直比親兒子還好用。想到昭舫一點不體諒一天天老起來的父母,不禁酒後對幹兒媳說起,自己子女和自己不一條心,成事不足,敗家有餘,很有些傷感。

肖誌為便勸慰他,又把話岔開,建議他不要再去買鋼廠。他說現在物價、工價飛漲,原料和生產成本都一天比一天高,私人小型工廠都辦不下去了,衰退是遲早的事。這時候買工廠,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包袱。不如趁機低價,把那些支撐不下去的鋼鐵廠的產品直接收購去賣。廣誠一聽,大聲叫好。趁著興頭,給肖誌為的小兒子起大名為勇飛。

廣誠采納了肖誌為的建議,誌為便再次不辭勞苦,幫他壓價采集收購了一批鋼鐵,親自跟船直到廣元,完成了交易。

廣誠於是又結結實實賺了一筆。而這次肖誌為又帶回了更大的、據說是曾昭泰提供的需求信息。但是廣誠卻犯了難:附近的小鋼鐵廠已經該垮的垮、該跑的跑了,並沒有充足的貨源。

眼看擺著一塊肥肉沒法啃?這時候,他生意人的頭腦起作用了。原來昭舫工作過的趕水航道局要處理一批拆卸下的舊水工鋼材,理應由國營鋼廠回收的,辦事人卻因吃不到回扣,正刁難著拖延不辦。

廣誠跑去找到了昭舫的舊同事,通過他們幫忙,很方便就打通了關係,順利達成了收購協議。

但是對方在得到他回扣的許諾後,又提出要一次完全付款。廣誠手頭資金卻差一大截。

他在木洞靜嫻處還藏著兩根條子和一點銀元,但那是他與靜嫻商量好、留著回漢翻本、鐵定在四川不能動用的老本。

他於是四處奔走。終於通過趕水的湖北同鄉互助會,用自己的鐵廠做抵押,也算是廣誠麵子大,互助會的負責人、範鴻舉的侄兒、綦江“漢捷利公司”董事長範丞竟讓他一氣借了二十萬元。

肖誌為再次上路,很快又是一個多月。肖的妻子每日照顧著兩個孩子,還堅持幫廣誠做飯、洗衣。廣誠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這天,廣誠正和幾個四川朋友在下象棋,誌為的妻子抱著孩子也坐在一邊,宛如親兒媳。忽電報局送來一封電報,是誌為來的,說是運去的鋼材中,有一部分對方隻願給廢鋼的價。廣誠略微一驚,但馬上在腹中算了一下所占的比例,也不過影響總價少賺一成,便即去電報局回了電報說:“可由你作主。”

電報去了數日,不見回音。廣誠想,這誌為也是,結果總該告訴我一聲吧。恰好這時收到了昭琳的來信,信中說,幾個月前母親傷了腳,現已經複原,怕父親擔心,沒有講。現姐姐姐夫都搬到了木洞,生活過得比較緊。見父親一人在外幾個月沒有信來,所以問候一聲。

廣誠看得心煩意亂,又是擔心靜嫻的腿傷,又是不滿意昭瑛還回來增加娘家的負擔。便囑咐夥計和誌為家的看好廠,自己則趕去了重慶,打算找曾昭泰問明情況後回趟木洞。

他徑直去了“嘉瑞公司”,昭泰見了他,好不親熱。廣誠先問了夾運的事,昭泰打著哈哈說叫他放心。廣誠又說起肖誌為說的生意,問有沒有往這邊捎話。誰知昭泰聽了,竟皺了皺眉頭,反問:“叔叔說的是幾時的事?肖誌為有幾個月沒有來過公司了。我也從沒聽說過這筆生意的事啊!”

廣誠心裏“噔”的沉了一下,即刻掏出電報給昭泰看了。昭泰若有所思地說道:“誌為精明,是不是找到更好的搭檔賣家,跳過我,獨自去辦,也說不定的。”廣誠紅了臉,說:“不會,他親口說,連你都說這筆生意好得很的。”

昭泰連連搖頭說:“沒有啊,我看這小子謊子有點大[ 注:武漢方言,虛話說得大,怪點子多,不誠實。]哦!廣誠緊張了:“你知道他底細麽?”昭泰說:“知道一點點,他說住花樓街,左鄰右舍、草草木木都說得清清楚楚,還留了地址的,說他漢口還有老娘。他在我這裏做了一年多,我還試過他幾次,好像都還很老實的啊!”

廣誠心裏略微寬了一點,說:“他是精明,幫了我不少忙。我已經是力不從心,哪裏還跑得動江湖,還不是多虧他跑上跑下、翻山越嶺地做事。再說,他若哄了我,又怎麽會給我發電報?”昭泰點頭說:“我看也是的,不消擔這些心吧?”

廣誠聽他這麽說,心裏卻越發不放心。離開昭泰後,顧不得回木洞,卻是次日就搭上了順路汽車,趕回了趕水。遠遠看見小高爐旁工人還在做活——煉完剩下的礦石後,大部分工人都已結算打發了——他鬆了一口氣。在工廠門口隨便露了下麵後,他就直接向不遠的肖誌為家跑去。到門口一看,這下才是真的感到從頭發涼到腳跟,人去房空!房東說:昨天女人孩子就走了,不曉得他們的去向。

廣誠懂得上了大當了。但仍然不死心,到電報局,按上次的地址又發了個電報。幾天後,仍沒有回音,他終於最終相信自己受了那小子的騙。那封電報,顯然是有意穩住他、並給自己老婆發信號的。幾十萬元錢都被那對夫妻騙走了!

戲演得真好啊!

他氣得七竅生煙。我曾廣誠一輩子越過大江小河無數,這下竟栽在你這毛頭小子手上了!但是他怕丟麵子,不敢把事傳開,又去發了電報,要求曾昭泰速來一趟,但毫無回音。

此時接近年關,借款期限已到。按合同,到期不還,一月後利息翻番。湖北同鄉互助會長、綦江“漢捷利公司”董事長範丞開始還叔叔長、叔叔短地笑著臉打招呼,不久後,漸漸馬下了臉,說:“叔叔在漢口信譽還是有口碑的,這換了地方,怎麽就變了個人?”

廣誠臉上實在掛不住。以後次數就多了,範丞的話越說越難聽:“你那個破鐵廠誰要啊?要不是看在湖北同鄉份上,當初你拿來當抵押,我們都不會放款。”後來又聽朋友告訴他,範丞在背後安排了人偷偷看著他,說怕他離開趕水跑了。

廣誠被羞辱得又是氣、又是惱,偏還隻得忍氣吞聲。範丞有次酒後還對人說:“他應該有個有錢的女婿幫忙吧?當初他女兒眼睛那麽高,我以為他已經發了大財了哦!”廣誠這才回憶起十年前曾昭泰做媒的事情,惱火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就是在這時,靜嫻帶著秋平來找他了。

廣誠不想要靜嫻也來承受他那份痛苦和負擔,便表麵上裝出平淡,任靜嫻埋怨他自私、無情,心裏卻想著,這次不知怎樣才能過這道坎了。

他已經幾次想對靜嫻講明實情,把壓箱底那點本錢拿出來,再變賣工廠抵債。但是他覺得這樣對不起靜嫻。他還在咬牙堅持,一個真正的創業者,是不相信有山窮水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