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昭舫棄職赴蓉

昭舫新婚後,在重慶度過了兩個星期蜜月,隨後帶禎青一起去了綦江。

到1942年的夏天,禎青懷著一個新女性的求知願望,到重慶沙坪壩報考大學,少讀一年高中的她順利被“國立四川大學”中文係錄取。

川大原校址在成都南郊,為避轟炸暫遷到了峨嵋。禎青不得不離開了昭舫一個人去上學。從重慶乘坐了小輪船,第一晚停江津,第二夜合江、第三晚宜賓,整整四天方到達樂山,上岸後,又步行大半天才到學校。

川大的新生院是由寺廟改成的,也還算寬敞。隻是生活條件苦得叫人難忍,與流浪難民差不多,最叫人難以忍受的是蚊子如雨點般往人臉上撲。禎青學著其他同學、買了個壇子,晚上做功課時盛滿水將腳泡在裏麵。她發現這很管用,是回避雙腿遭叮咬的妙方。

僅僅上學一個多月後,禎青就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靜嫻得到消息後,生怕她一人在外有所不測,命昭舫、昭瑛、昭琳接二連三地去信堅決命她回木洞保養。禎青見曾家把這事看得那麽重,不得不屈從於婆家意誌,休學回到綦江。不想剛到綦江不久,潛伏在身體內的瘧疾就爆發了。

峨嵋期間的川大,全校幾乎所有人都得過瘧疾,唯獨那位留學過德國的校長一人離奇地幸免。

看見她承受著那任何人都難忍的瘧疾的極端折磨,昭舫隻有把她送去重慶的醫院。戰爭時期藥品奇缺,瘧疾根本無藥可治,死亡率極高,能否挺過完全聽天由命。然而,苦難的年代竟然奇跡般地錘煉出了一代青年超強的意誌和體格,禎青居然熬過了這一關。

大隧道慘案後,在重慶市中區都郵街廣場,不屈的國民建造了一座高7丈7尺(象征“七·七”抗戰)的、四方形、5層炮樓式木結構的、黑色的“精神保壘[ 注:即今解放碑前生。]”。1943年“愚人節”前兩天,就在離此不到二百米的一所醫院內,曾家第一個“正統”的孫子降生。

曾廣誠心花怒放,他親自為孫子取名憲渝,小名毛咪。他仰謝蒼天,中國人不會絕,中國根不會滅!在誰也難料生死的年頭,上天不絕曾家的後,給他留下了種!

昭舫將禎青送到木洞的家中,哺育憲渝,獨自去了綦江。但雖說靜嫻對兒媳體貼周到,但因為生活條件遠不比武漢,加之“大後方”物價上漲越來越快,所以日子還是處處體會得到艱難。禎青明白,短暫的愛情神話已經結束了。

特別叫她難耐的,是讀書人特別敏感到的那份孤獨。除了帶來的書,昭琳整天都在學校,唯一能和她說上幾句話的就是秋平。遇到秋平去上學時,她隻能抱了毛咪出去走走。

她沒有興趣去參加街頭巷尾的閑聊,隻能一個人帶著寂寞機械地行走。鎮子就這麽點大,秋平的“木洞鎮中心小學”幾分鍾就能走到。

離學校不太遠,在一所早已荒廢了的寺廟“萬天宮”門口,掛著一塊冷酷得叫她初次看到時打了個寒顫的“難童教養院”的牌子。這裏住的都是四方搜羅的流浪孤兒和與家失散的外地兒童,多數都在十歲以下。他們個個穿著不合體的衣衫,破爛肮髒,吊著鼻涕,頭發焦黃,一臉蟲癍和營養不良的顏色。“教養院”實行集中營式的封閉管理,孩子們不許自行外出。

禎青知道這個地方後,常常特地帶去一些衣物,或捐獻些零錢。每聽到裏麵的指揮哨音和吆喝聲,她便感覺到難言的心酸。不由自主地把毛咪更緊地抱在懷裏。

這天路過禹王廟街時,她竟遇到了一個川大的同級校友,她的親人也是流落木洞的下江人。禎青好不高興。校友告訴她,川大已經遷回了成都,問她還有多久返校。禎青想起離校時沒有辦過任何手續,不由沮喪地問:“我的學籍還有嗎?”

然而這次邂逅使她燃起了複學的欲望。她回家就寫了封信托同班好友宋元誼幫她打聽,居然得到了讓她喜出望外的答案:“多虧”了學校辦事人員的馬虎失職,她的學籍竟還被僥幸地保留著!

她立即寫了封信給昭舫,說要帶著孩子去上大學。

這件在宇宙中可忽略不計的小事,卻在曾家掀起了軒然大波。廣誠幾乎大怒失態。他曾家寶貝的“根”才幾個月大,是他老爺子心頭重點的重點,核心的核心!為了他,一切均應責無旁貸地讓路!他認為這“婦道人家”的要求簡直是無理加無知,你一個女人,硬要讀那麽多書算什麽?你將來除了“相夫教子”還準備幹什麽?

但廣誠沒想到的是,昭舫竟堅定地站在禎青一邊,果斷地表示願意自己辭職,去成都陪伴她讀書。這讓老爺子半天回不過神來,他這才感到了他所熟悉的時代和道理的確已經完全變遷了。

昭舫在表態後,充耳不聞父親的訓斥責罵,毅然到“資源委員會”辭去了技術員的職務。廣誠簡直沒有料到這“商量著的事”發展起來竟這樣地迅雷不及掩耳,一切就這麽既成事實、無可挽回了。他這才想起報紙上經常看到的說法,維護五四精神的新青年,是會不顧一切地維護婦女解放的權益的。

他懂得自己沒有能力改變這件事了,昭舫根本不在乎去成都生活如何著落,聲明不要他管。他聽了這話幾乎要發火,但他從經商鍛煉出來的腦子想問題是很全麵周到的。想到自己若再強硬毫無勝算,隻會讓家庭大亂。退一步想一家人本來就流散天各一方,子女們哪一個不是在按他們自己的意誌選擇生活呢?真想把自己鬧成孤老頭子麽?如今自己的“進化公司綦江鐵廠”的迅速發展全靠昭舫,再要罵他不合情理。何況現經營已很穩定,自己也從他那裏把技術要領學到手了,放他走也不是不行。而禎青生男孩的豐功偉績,理所應當給一點受尊寵的地位。

廣誠到底還是決定妥協了。對昭舫,也許他從來就在慣縱,那麽現在忍讓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次日,昭舫夫妻就帶著僅半歲的孩子,經重慶坐汽車去成都。

這一路行車極其艱難,受的折磨簡直難以言表。大後方稀缺的汽油是作為軍用物資控製的。民用汽車燒的是竟然青棡木燒製的“棡碳”。助手變成了司爐。在司機座的車門外,豎立焊著一隻約一米高的木炭爐,一邊開車,一邊由助手往爐門裏添碳、掏灰,遇到上坡,便使勁拉動風箱鼓風。簡陋的道路顛簸不堪。遇到上陡坡,便是全車動員,拉風箱的拉風箱,推車的推車、司機的助手則幹著更重要的事——提著三角木跟著,隨時準備塞在後軲輪下麵“打眼兒”,否則車退滑下去,後果不堪設想。昭舫不知有多少次下車幫忙推車、發動……車走了兩天,總算安全到了成都。

川大新生院在城西南角的“成都公園”附近,他們就在不遠的煙袋巷租了間平房住下了。禎青如願辦好了複學手續。經過半個月的軍訓後,便開始上課。

四川大學中文係的教學意識看似非常守舊。老夫子們不許白話文進門,寫作需用駢文。然而也並非一概排外,對外國文學如“兩希”及文藝複興時代和近代的資產階級文學的優秀作品,也還照樣極力推崇。

未婚的女學生們常用傲慢眼光,打量著已經生了小孩的禎青,鄙視地看著她飛跑著回家喂奶、奔跑於學校和煙袋巷之間。

每次過錦江都要花上幾枚銅板,那錦江隻有十來米寬,那些木船就橫在河麵上,付了過河錢後,從船頭上去、船尾下船,就過了“江”了,活脫一浮橋。水漲時,“橋”不夠長了,小船就裝模作樣地在河裏掉個頭、就把客人送過去了。

禎青知道有同學在背地議論,卻隻用眼角的餘光掃視她們,反覺得她們的驕傲實在無知。

昭舫請到鄰居趙婆婆在白天幫忙照看憲渝後,開始了四處求職。但是在教授尚且窮得典衣度日、斯文掃地上街擺攤叫賣的年月,求職談何易?幸而在重慶南開中學的二姐夫李毓章得知後,托了朋友的朋友,幫昭舫在北門外的“華美女子中學”找到了一個物理教師的職位。

“華美”是一所美傳教士創辦的教會學校,離他們的住處有十幾裏遠。學校附近是小小的鎮子,其餘四周都是莊稼田。昭舫於是開始混跡於窮“教書匠”隊伍中,每日來回奔波。

不久天氣漸漸變冷,整日陰霾,從空氣到床褥永遠是潮濕和冰冷的,自然叫人想起杜甫老先生在成都留下的“布衾多年冷似鐵”的詩句。禎青和昭舫白天忙碌如同打仗,夜晚便再無精力給毛咪端尿。於是幾乎夜夜龍王發威。他們住的屋內橫拉著的幾根晾衣繩,總是掛滿了尿片子,如同軍艦萬國旗。但遇到天氣冷陰(成都經常這樣),尿片子也有“供不應求”之時,昭舫隻得把尿片貼在身上,胸前背後若護身夾,用體溫來捂幹。

對禎青來說,帶孩子真是個考驗,有一次,她將毛咪放在背簍裏去河邊洗衣服,一躬腰,竟差點把他從背後潑出來翻到河裏。這事叫她多少年後都心有餘悸。

禎青向來生性木秀於林,張楊自得。不要說從不沾廚房煙火,對女紅更是不暇一顧。然而她有幸遇上了昭舫這樣的好性格。昭舫的長衫腋下環扣破了,沒有人縫,隻有自己用線繞上,每天穿脫時得耐心地繞上繞下。日久天長,昭舫不但沒有發火,還便繞邊笑著說,現在他繞一顆扣子的速度比最初高了幾倍,有了獨家的“手法”,如果以此開發一項競技比賽,他可能會成為世界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