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老通城曾家.第三部再生

1 入峽悲秋

曾廣誠站在客輪船尾,眼睛不眨地望著漸漸離去的武漢城區。擠得爆滿的船上吵鬧不堪,哭聲夾著粗暴的罵聲。但廣誠根本沒有心思去理會,他戀戀不舍地看著熟悉的江灘慢慢被駛過,盡管船行得似乎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但龜蛇兩山卻那麽快就把城市遮沒了,迅速得簡直讓他沮喪。

他不想進艙去。雖然從年輕時起,一生中不知乘過多少次船,他總是習慣站在靠船頭的甲板的。他喜歡遙望寥廓江天,那縹緲的天邊曾引導他去尋求,江輪破浪的強勁勢頭鼓動他奮鬥。三十多年的打拚哪,像夢一樣,就這麽一下全都留在已經看不見的那個城市了。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他聽到了身旁一對中年夫婦的低聲吟對。

廣誠不懂詩詞,但這兩句表達的心情他居然馬上就懂了。這輩子還能回到那裏嗎?還能看到漢口嗎?那熟悉的街道、鄰裏、門口的樹、轉角的電杆、熱氣騰騰的生意、大展身手的商場……一下全扔了。熱熱鬧鬧的一家人,也就這麽散落四方了。

鸚鵡洲、鯰魚套、白沙洲、小軍山……一個個都過去了,他不由有些心力交瘁之感,便回到了船艙。

這是一間四鋪位的三等官艙,其中不屬於曾家的那個上鋪竟擠了三個女學生。靜嫻正漠然地坐在她的鋪上,兩眼無光。秋平在另一張**聽昭瑛講故事。

見他進來,靜嫻仿佛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說:“我們都走了,昭舫一個人留在漢口。”

廣誠當然和她一樣擔著心,我們倒脫身了,日本人達不到目的,會不會繼續泄憤到昭舫身上,天曉得還會使什麽毒招?但他不願說出這些來加重靜嫻的心思,卻排遣道:“才出來不到一個鍾頭,你就擔心,他哪天不是半夜才回?”

靜嫻仿佛並不在意他在說什麽,“他們在青年會開慶祝會,外頭就埋伏十幾號人,想殺誰?要不是警察這輩子做了一回好事,天曉得出什麽事?

他見靜嫻解脫不出來,便設法將話題引開,“昭萍也是,信上就說昭誠到了,也不提進沒進學校讀書。”

“那是頭一封信。如今信不好走,童家的公子到了上海的消息還是你去告訴他家的吧?童家的信還沒我們快。昭誠到了我就不擔心了,他大姐能把兩個妹妹功課**出來,還怕他讀不好書?倒是昭琳,走了幾個月了,也沒個音信。”

昭瑛正想安慰母親兩句,船上拉響了空襲警報。輪船在警報聲中尋找著附近可以躲避或停靠的江岸,但是前後幾裏卻都是平坦無遮的淺灘。

擔負嘉魚至武昌金口江麵警戒的中山艦從身邊駛過向下遊奔去。大約半小時後,聽到爆炸聲與高射炮聲從彎曲的河道的下遊方向傳來。全船人緊張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有好幾處響起了小孩哭聲和女人叫聲,有人在吼罵他們讓飛機聽見了,茶房在外麵喊“不要出來看”,有個大喉嚨在船舷上罵著茶房混賬……廣誠一家則嚇得躲在艙裏聽天由命。

又過了十多分鍾,炮聲漸遠,空襲結束了。

謝天謝地,這次空襲後,一路上再沒有飛機來擾過。

船行三天才到宜昌,廣誠一家預備的吃食多,不挨船上的宰,但也差不多耗完了。到宜昌後,果見顏秉蘭手下的劉武帶著人在碼頭等接。這幫江湖朋友的安排讓廣誠的出逃比一般人不知順利多少倍。

昭瑛上岸後,才身臨其境地體會到,近來整天被漢口人掛在嘴上、僅有十萬人口的宜昌比自己想象的小得多,此時下遊湧來的難民和運來的物資已將宜昌從碼頭到街巷變得擁擠不堪。

大輪船無法往上通過三峽,幾乎百分之八九十旅客都要在這裏換船。船票於是俏得不得了,想買票至少要等上半個月。虧了顏家都已安排妥當,廣誠一家在宜昌住了兩天後,沒買票就上了一艘“民生”公司的客輪,這條船的大副可能也是顏家的袍哥,不僅讓出了自己的艙間,還沿途照顧得十分殷勤周到。

輪船逆著險灘密布的川江一路向西。當晚西風驟起,船上卻再沒有了喧鬧,離開武漢時的嘈雜紛亂仿佛都丟到宜昌了。三峽悲淒地迎接著西上的變得安靜的流亡人。

廣誠沒有心思去給靜嫻講解沿途風光,隻在次晨聽到纖夫用絞磨絞灘時把他們領出去看了一下。以後幾天的行程中,他都十分寡言,猶如正無聲地等著他們的蜀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