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保衛大武漢
1 戊寅新年
1938年初,武漢正在度過曆史上最特殊的舊曆新年。
當悲壯的愛國熱流席卷神州之時,武漢,這“中華民國的誕生地,大革命北伐時代的最高峰”,正再次展露出砥柱中流的英雄本色。每天,在這“全中華民族抗戰的中心”,數以百計的集會、誓師、募捐、參軍動員正在大街小巷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沿著長長的江岸,從岸邊向江心,輪船、駁船和木船停泊了好幾排、甚至十多排,組成了漢口史無前例最壯觀的船陣,展示著1938年的全民大遷徙的悲壯畫卷。從上海一帶西遷的上千家工廠和私人企業、幾萬名工人和數十萬噸設備到達武漢後,被通知不卸船繼續向西。每天都有大批船隻,從漢口再次向上遊出發,千帆鎖江,其陣容不由讓人遐想當年的赤壁。
昭舫他們的“業餘歌詠團”和武漢其他歌詠團體,經常在江邊沙灘上和躉船上,為遷徙大軍演出,在**的歌聲中,目送一艘艘滿載的船隻駛向長江天際。
戰爭的硝煙夾雜著血腥,穿越了廣袤的田土,一路飄到武漢。數以萬計的知識分子,近八十所院校、無數中小學校以及他們的師生,冒著一波又一波的日機轟炸,或乘火車,或坐輪船,更多數的人穿著草鞋和襤褸的衣裳,僅憑著一雙腳,步行幾千裏地,來到中國政府的身邊。遷移和逃亡的浪潮繼而向千萬普通民眾蔓延開。廣闊的華夏大地,到處都可以看到扶老攜幼、背負著簡單行李的逃亡人流。從前線轉移和撤退下來的軍人,混雜著難民,充斥了原野,也充斥著武漢的街道。武漢的不少學校都成了臨時難民收容所。
空氣中飄傳著不同的語音。流亡同胞們的從容和頑強催人淚下。這是中華民族的種,是中國文化的根,是炎黃子孫的骨氣和脊梁,是未來絕地反擊的戰士!
不過中國人新年的習俗並未因此停下。在戰局不利的陰雲下的武漢人,還在頑固而不舍地按老習俗“過年”。幾千年來,無論發生什麽災難,國人“過年”都從未停止過。
中華民族永恒,所以它這個節日也是永恒的!
走在武漢的街巷中,照樣可以感到從每個門縫中透出的新年氣氛。爆竹依舊在除夕炸響,街上仍然活躍著不知憂愁的孩子們,盡管誰都不難覺察到這歡慶氣氛中成人們的憂鬱。
武漢人的節日絕非自私的。他們慷慨地打開家門,邀請剛剛認識的流浪同胞做客和分享飲食。戲班和曲藝團體、以及歌詠隊伍在街頭為人們演出。武漢人自願捐獻著。“通成”對門的武漢電訊局,職工集體捐獻了一頭肥豬,他們把它貼上紅紙,敲鑼打鼓地扛著到武昌去慰問傷兵。
“通成”在除夕免費招待了住“大智旅館”的客人,並且當天對一切軍人免費。
然而年節對於流亡者的心靈有一番別樣的殘酷,更讓他們增加了對故鄉和親人的懷念和流離的傷愁。
這份煎熬更加增強了文化人士的抗日宣傳**。演劇二隊和冼星海,連同光未然、馬可等五十多人眾,由軍委會派車去了安陸,慰問從抗日戰場上轉移來安陸駐紮的中國士兵。
“業餘歌詠團”在年初二就開始了街頭宣傳活動。近來,歌詠團的報名人數又增加了很多,水平也有了大的提高。歌詠團增加了街頭劇的表演,有當時最流行的《放下你的鞭子》、《逃難到武漢》等。有人過年回了家(像李毓章,日本人已經離他家鄉不遠了),或請了假。但是流亡音樂家劉雪庵、王雲階、評論家唐納等人,毫無架子地主動加入進來,將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的臨時團員,參加進“業餘歌詠團”新年期間在武漢街頭的宣傳和演出,極大壯大了他們的聲勢。
初五那天,他們到原日租界中街演出。這條街的89號現在是八路軍的駐漢辦事處。演出即將結束時,大家情緒激昂地唱起了任光的《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
打走日本帝國主義!東北地方是我們的!
……華北地方是我們的!
他殺死我們同胞,他強占我們土地,
全國同胞快起來!我們不做亡國奴隸……”
昭舫也站在合唱隊伍中。透過指揮的劉雪庵,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安仁裏走出來,站在了觀眾圈的後麵,不由心一振。那邊,童楚妮微笑著對他示意,等節目結束,就徑直走到了昭舫身邊。
武漢大學正在組織西遷,除部分畢業班外、教學將停止。大批同學都已溶進了社會,參加著不同組織與活動。童楚妮經董必武的推薦,先是在《群眾》周刊、現在開始在為剛在漢口成立的中共中央機關報《新華日報》撰稿。這天她就是剛從“八辦招待所”采訪後走出。
隊伍要繼續到原“大和碼頭”附近宣傳。昭舫將楚妮介紹給了劉雪庵以及歌詠團的其他人。女孩們的直覺是驚人的。她們正眼不看,卻洞察到這個從未見過的短發女青年的不尋常之處。而昭舫和她兩人都在極力掩蓋著興奮,走著走著,便掉在了隊伍後麵。
楚妮見已和大家拉開了一段距離,才開口說:“高堂前幾天去給我奶奶拜年,碰到我了。”昭舫急問:“碰到你?跟你說話了?”楚妮用責怪的眼神傳過去:“你還不大聲點吧?碰到又怎麽樣?那天人多,又隔得遠,有什麽話說?倒是令尊大人,那雙眼睛,睜得那麽大。喏,就像你現在這樣子!”
昭舫“嘿嘿”地笑了笑,說:“可能我爸爸是第一次見你。”楚妮語調更是埋怨:“以往在你家開會,又不是沒有看見過。是不是你在家裏胡說了些什麽?”昭舫以為她真生了氣,連忙解釋:“沒有,我哪裏會……說什麽?你不信問我二姐。”楚妮表麵上陰沉著臉,心中卻是晴空萬裏,低聲說:“我才懶得去問誰哩,哪個又能把你猜透了?”
她很得意地觀察著昭舫被動、忙亂的反應,趁勢說:“年前收到你那封不滿百字的信後,就再沒了你的音信。你現在是武漢的名人了。要曉得你在做什麽,我得到報紙上去找。”
昭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做的事都是些表麵的,不像你,那麽本質而深刻。”楚妮抬起頭,皺著眉說:“不喜歡你這樣說,像是商家的奉承口吻。”
昭舫笑了:“嗨,我忘了是在和一個評論家說話,千萬要小心再小心。”楚妮用鼻子哼了一下,說:“平時看不出,你嘴巴滑起來,還很有一套哩!哎,我最近在一些報刊雜誌上發表有文章,我身上帶了幾篇,其中有篇《鐵的支流》,是說武漢救亡歌詠活動的,你都看過嗎?”昭舫不好意思地搖著頭,說:“沒……沒有,但是我……我真的很想看。”
楚妮即遞過來一卷書報,嗔怪地噘著嘴道:“看都沒看過,卻不妨礙你恭維,還‘真的很想看’呢!這麽假!”
昭舫又著了慌,說:“誰假了?我以前也看過你不少文章啊!”
楚妮瞧他的樣子,竟忍不住笑了。說:“我聽說,逼人看自己的文章,有如逼迫人家吃自己做的菜。不管多麽難吃,別人都隻好微笑著,忍受你的折磨。”
昭舫也忍不住笑了,說:“還不至於那麽難受,我身體好,可以堅持的。”楚妮強忍住笑,用手指卡了昭舫手臂一下,小聲說:“你壞!”
她從書包裏翻出一份劉雪庵主編的《戰歌》,指著上麵刊登的《中華全國歌詠協會籌委會》的照片說:“曾先生好像不怎麽謙虛,怎麽站在了正中間?連星海都站後麵去了。”昭舫笑著解釋:“那天照相,穿長袍的坐前排,穿西裝的站後排,我穿的中山裝,就站到中間了。星海、毓章是西裝,就站到了後排。童小姐還有什麽要詰問的?”楚妮說:“你透露這麽內部的機密,我還能有什麽說呢?這個我不認識,是誰?”昭舫說:“張曙,剛從長沙來不久。”
昭舫指著那雜誌說:“《中華全國歌詠協會》是1月17日在‘光明大戲院’舉行的成立大會,推舉了三十五個執行委員。”
楚妮說:“報上登了,曾先生,我都看幾遍了!有冼星海、黃自、李惟寧、呂驥、沙梅,對吧?還有賀綠汀、張曙、劉雪庵、周巍峙、劉良模、曾昭舫先生、熊務民、王雲階、李毓章同學、林路……你看我都背得出來了。還通電蔣委員長,擁護抗戰到底,沒說錯吧?”昭舫笑道:“楚蕭小姐好記性,哪會有錯。”
楚妮忽然收住談笑,問起:“怎麽歌詠團裏剛才竟沒看到一個武大同學?”昭舫說:“毓章回了家。乃斌已離開了武漢。昭瑛、艾琳等一部分女生在隨‘三八女子歌詠隊’活動。”楚妮說:“這些你給我的信裏頭說過,我是問和你形影相隨的魏公博。”昭舫說:“他今天有些頭疼,請了假。”
楚妮似有些驚訝,問道:“他,頭疼?請了假?”
昭舫奇怪地反問:“誰沒有個三病兩疼,你今天怎麽這麽關注起他來了?”楚妮說:“我今天早上過來時,無意中看見他坐在一輛黃包車裏,往南小路那邊去了。”
昭舫“哦”了一聲,隨即笑道:“他總有他的事吧!這和頭疼並不矛盾啊!”楚妮說:“也許吧,可能我對潘乃斌說過的話很上心,他和周艾琳總是不離你身邊,周小姐還可以理解……”昭舫又笑了:“你怎麽每次都要談到她?”楚妮說:“我才沒那個精神呢!我是怕有人盯著你有別的目的。”昭舫說:“我算得上什麽?”楚妮搖了搖頭:“近日,曾先生名氣越來越大了,和曾先生接近的名人,也越來越多了,這些人,哪個不是出名的左翼分子?你的活動,幾乎都可以和‘異黨’沾上邊,加上你大大咧咧,毫無戒心,怎麽不值得去注意?”
她壓低了聲音,“南小路有所原來的‘日本小學’,那是藍衣社的‘特務處’,戴笠他們就在那裏辦公。”
昭舫有一點警覺了,盡管他對楚妮的提醒還有些半信半疑。
楚妮並沒看錯。此時,鄭擴儒正在那所小學單獨接見魏公博。因為在粉碎日特製造糖荒陰謀中建功,公博終於得以晉升中尉。
鄭擴儒仰在椅子上,問:“你加入了‘青年救國團’?”魏公博說:“是的,是王傑臣和薛培蓧聯絡的曾昭舫,曾昭舫聯絡的我。”他停頓了一下,“曾昭舫說的,理事會決定歌詠團骨幹集體加入‘青年救國團’,可能會成為‘青救’的第三分團,由王傑臣任團長,薛培蓧任副團長。”
鄭擴儒拍案道:“來了吧?公博啊,你應該很清楚,這個‘青救團’和北方的‘民先隊’一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我希望你現在能明白你應該進去做什麽。嘿,叫你跟著曾昭舫值不值得?”
公博慌忙回答:“公博知道,一定繼續監視曾昭舫等人的活動。站長,我緊急來這裏,是為了那另一份情報,您同意我帶人潛入法租界、打掉日本人的這個窩點的建議嗎?”
鄭擴儒點了下頭說:“唔,我會馬上派人落實一下你送來的這個情報。日特近來地下活動猖獗,很可能和你說的這個地點有關。不要指望巡捕房會幫我們,更別指望能引渡。我讚成你的辦法,派便衣潛入法租界、用綁架的方法把他們抓出來。”他雙眼射出冷光。“殺下他們的氣焰。但不要你參加。”
公博說:“站長,公博要求親自帶人去抄他的窩。” 但鄭擴儒仍搖著頭、沒有同意。
兩天後,鄭擴儒親自指揮一個行動小組化裝潛入法租界,打掉了那個隱藏的日本特務地下印刷所,逮捕了兩名日本間諜與兩名華人,另有一名日特當場自殺。
行動組搜得了日特一份策劃地下行動的重要文件。內容有策反、招降黨政軍領導成員、在武漢工商業人士中製造戰爭恐慌、策應空襲、對宣傳隊伍實施恐嚇、暗殺和爆炸等。還繳獲了一批造謠傳單。其中有十幾張精心擺拍的、淪陷區日本兵和中國老人、兒童“融洽相處”的“親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