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重上珞珈山
冬季最先到來的北風竟讓人感到舒暢。昭舫近來的精力也空前旺盛。十二月中旬,星海到黃石、大冶為傷兵慰問演出剛回到武漢,就受到潘乃斌從珞珈山帶來的“武大歌詠隊”邀請。昭舫便與毓章、周艾琳等幾個武大老同學陪著星海一起上了珞珈山。
在武大留校學生熱烈歡迎冼星海的同時,童楚妮和在校的老朋友郭佩珊、朱久思、陳尚文、姚樹森、林金銘等人真摯而熱情地迎接著昭舫,給了他傷痛未愈的心靈極大的慰藉。
楚妮指著石秀夫身後的一個女生,對他說:“這位南下同學的大名想必你已久聞,她就是北平‘一二.九’時的著名筆杆子韋君宜,這是她妹妹韋君文。”昭舫馬上想起她那振聾發聵的“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呼聲,趕忙上前和她握手,感慨地說:“珞珈靈秀萃諸方,這下更是名不虛傳了。”
周艾琳故意寸步不離昭舫,特別留意昭舫和楚妮對視時的眼神。楚妮看在眼裏不加理會。昭舫和同學們小聚了一回後,他讓潘乃斌陪著去拜訪了幾位老師。
他們在工學院門口碰上了製圖老師趙學田。趙老師拉著昭舫的雙手詳細問他的近況。昭舫回憶起當初自己跑到他家通風報信的一幕,恍若隔世。乃斌說:“趙老師正和郭霖老師一起,指導我們自製手榴彈和防毒麵具哩!”
九月底,中共派陶鑄同誌上珞珈山,建立了武大黨支部。從11月初起,共產黨已開始在武漢籌建“青年救國團”,準備以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青年為主要成員,並將首先在武大公開成立分團。而現在的武大“遊擊戰術研究班”實際是共產黨通過剛成立的合法的統戰組織“抗戰教育研究會”辦的。郭佩珊、潘乃斌都是那個研究會的成員。遊擊班的學員大部分是武大學生,主要學習統一戰線和遊擊戰術,為黨領導的抗日敵後武裝預備軍事人才。
乃斌陪著昭舫一一拜訪恩師和朋友。昭舫笑道:“沒想到你這個‘通緝分子’在學校這樣逍遙自在啊!”
“還行,”乃斌笑答,“劉教官闖見我時,都還皮笑肉不笑地和我招呼。這群家夥可能後悔,當初沒能逮住潘乃斌。但這群笨蛋,可以**發現了你這個‘共產黨’,哈哈!”他和昭舫笑了一陣,“毛競飛畢業後已經離開了學校,據說成了職業特務。穆嘯穀畢業後不知去向。歲月滄桑啊!但是蓬勃的抗日熱情的後麵依然很複雜。汪精衛也來學校給我們訓練班講過一通話,空話連篇,‘犧牲、犧牲’地幹喊,我直到聽完,都沒聽出他究竟要表達的是‘戰’還是要‘降’,抗戰究竟對不對,以及該如何抗戰。當同學們質問他‘經過改編了的職業匪徒切不可在遊擊戰中加以使用’是指誰時,他避而不答,卻強調德國大使陶德曼願意為中日調停,不能放棄和平‘最後的寶貴機會’。”
他們站在圖書館北邊的平台闌幹邊,俯視他們曾記錄下他們大學時光和友誼的後山。珞珈山的初冬又被金燦燦的秋葉遍地鋪滿,秀麗的東湖依舊波光閃爍,但是很多東西已經一去不返了。
乃斌指著蒼鬱的後山笑著說:“康澤也來看過我們的遊擊訓練。我們還在後山演習遊擊戰,有些女生居然穿著高跟鞋,把鞋都跑丟了。”昭舫聽著,心裏百感交集,對校園生活的依戀和久鬱心中的那份委屈,還是不時會折磨他。
乃斌轉過身,對昭舫說:“李厚生在你走前離開學校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對我來說,學校的生活也將永遠過去了,昭舫,我不會在武漢呆多久了,我準備去前線。”
他注意到昭舫的眼神中有些驚訝,繼續說:“太原和上海相繼失守,告訴我們戰爭將會是多麽艱苦!中國隻能以空間換時間,逐次消耗敵人。莫去指望那些自私的列強們會幫你,他們隻顧保護自己的利益,作些假惺惺的譴責。英美給我們運送的物資,還遠不如運往日本的多!
“我在前線看到,人的生命是多麽地微不足道。和我住一起的一位的記者,一天早上隨隊伍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們的士兵,用血肉之軀和日本人的飛機坦克硬拚,太吃虧了。”
昭舫不由問:“那麽危險,你還要去前線?在後方,你會不會更有價值?”
乃斌搖頭說:“個人雖然渺小,但是卻真正體現了生命的價值。因為我們終會打敗他們!我隨八路軍一起,親臨了幾次突襲戰鬥,那是沒有明顯陣線的戰場,從地圖上看,已經是在敵人的後方了。我們的軍隊在老百姓幫助下,猛打一陣就走,不可一世的鬼子,被打得屍橫遍野,真痛快啊!他們的機械兵完全用不上勁,疲於奔命,等趕到時,隻能收屍。我懂得了,這才是我們戰勝強敵的戰法:遊擊戰!”
乃斌又恢複了他慣用的談笑風生的語氣:“其實前線的生活的確很苦,說真的,我很不習慣,我回漢口後的第一夜不敢直接到你家,因為我身上有虱子了!”
他忽然打住了話,笑道:“我該退出了,有人在等你呢!”
昭舫一回頭,看見了楚妮,“她來找我了!”他有些激動地迎了過去。
潘乃斌一閃就消失了。楚妮的第一句話是:“周艾琳呢?跟得那麽緊?”昭舫答道:“她就那麽好強,你又不是不知道。”楚妮噘了下嘴,說:“倒真像有人要和她爭似的。我聽說,你們明天就要下山?”昭舫說:“是的,山下的活動也很緊張。你在遊擊訓練班?”楚妮點了點頭。昭舫又問:“你也要去山西打遊擊?”楚妮反問:“要是那樣,你說好不好?”
看到昭舫複雜的表情,楚妮小心地轉了話題,說:“這些時,學校的左派學生可謂如魚得水,意氣風發。董必武、沈鈞儒先生都來訓練班作過演講。給我們講述到敵後開展遊擊戰的策略。陳獨秀先生也來學校演講過,他是王星拱校長‘五.四’運動時的朋友。”
她看著山下,用深情的語氣說:“其實我非常想你能回學校,我很留戀那段同學的時光。我甚至希望學校開除的是我而不是你。你那麽愛讀書,而且讀得那麽好,你在晚自習時專注的樣子,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學校是你的天地,那操場、那遊泳池、那歌詠會、那運動會、球賽……你給武大的同學留下多少記憶啊!昭舫,如果有來生,我還想和你一起讀書。有你的武大和沒有你的武大真是不一樣的。”
她發覺昭舫的情緒也在開始激越,而自己內心很多話正在強烈地試圖湧出,便沉寂了一分鍾,努力地控製住了自己,轉了個話題說:“你聽說過嗎?去年,文學院的蘇雪林老師,毅然將自己的嫁奩、稿費、薪酬一起兌換成五十兩三錢黃金,悉數捐獻給了國家勞軍。”
昭舫感慨地說:“我當然看到過這消息。有家周報還為她的義舉出了號外。真是驚天動地!絕無僅有!蘇老師真了不起,讓全體國人感奮。因為她,一時匯往前線的捐款大增。看來我們那時是太錯怪她了。”
楚妮用腳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說:“是,我們是偏激了。我向來很崇拜她的文采。但是,也難怪我們,誰叫她那麽罵魯迅的?既不可理喻,又忍無可忍。包華就在講堂上發難,打斷她的講課,公開質問她。好多人寫信申斥她。”她低下了頭:“這裏頭就有我。”
昭舫說:“我們學校對魯迅曆來就是兩派,彼此涇渭分明,而且‘反魯’在校董們中是占上風的。”楚妮接著他的話說:“可我們一直把和我們觀點不同的人,都看成是投降派,以為隻有我們才是愛國的。這也是不對的。”
昭舫見楚妮能這麽認真剖析自己,很是佩服。楚妮說:“不談別人了。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說過,我有幸認識了共產黨中央的代表董必武伯伯,他是我母親當年‘武漢中學’的校長。他最近又和我有過一次談話。”她心裏稍稍平靜了些,“昭舫,”她不知不覺地在稱呼時,把他的姓去掉了,“我們的人生隻能有一次,我對你說過我此生想要走什麽道路,現在,我好不容易找到它的入口了。”
昭舫沒有說話,等著她往下說。楚妮說:“我很高興你在和冼星海、洪深等人一起戰鬥,我想我們的道路肯定是一致的,你同不同意我的說法?”
昭舫說:“這還有疑問麽?從我們認識起,我們就一直站在同一邊,為著同一個目的共同戰鬥的。”
楚妮搖了下頭,說:“你沒有聽清我想要說的。我們同在向日本帝國主義戰鬥,這是全民族的統一陣線,很多支隊伍並肩站在一起。但是我希望站在共產黨的隊伍裏。我雖然還不知道他們最終會不會要我,但是我會爭取,一輩子爭取,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呢?”
昭舫懂得,這個問題他是不能回避的,但是他已經想過很久了,甚至和毓章討論過。但他沒有問過乃斌,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麽不去問這個最好的朋友。他於是說:“我會站在共產黨的一邊,因為我看到,他們自始至終抗日最堅決,從未虛偽地欺騙和鎮壓民眾,我讚成魯迅先生對他們的評價。”
他看到楚妮露出的滿意表情,又接著說:“但是我這個人有些散漫,不想受政黨紀律的約束。我聽說,加入了共產黨,是不能有個人意誌的。這點我怕我辦不到。”他遲疑了一下,想到楚妮是他最信任的人,對她應該把真實想法說出來,“再說,我自尊心很強,我不會去要求某個組織接收我。我已經不止一次承受過難堪。我還沒有來得及要求加入時,就已經有人在主動對我排斥了。”
在北平時,魏公博曾告訴他,當李毓章發動大家向學校抗議時,包華、衛邦國等人居然把他的行動稱為出風頭,還莫須有地說他和CC分子的關係複雜。他相信這種看法有一定的代表性,特別是有那麽幾個自封為左派的人,與他們相處時,莫不能經常覺察到冷漠與隔閡。
他把這些事大略地講了一遍,說:“我活得光明正大,坦白無私地幫助我所認為應該幫助的人,因為他們是愛國青年。我們全家都支持我的做法,並且主動為此承擔著風險。如果這樣還必須再特地懇求別人了解我、相信我,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要我整天為了得到這些人的認同、去浪費時間,我辦不到,也不想辦!何況,現在我們國難當頭,要做的事太多。我能做多少就會做多少,不需要這些人來讚許。”
楚妮歎了口氣。昭舫是誠實的,他一直就是這樣的。那麽自己怎麽看待呢?這也許就是“考驗”,不要強迫昭舫接受這考驗吧?那樣太沒有意義了。她困惑地回想起,左阿姨曾暗示,她這樣的家庭背景很難被共產黨接受。又說過昭舫不可能成為徹底的革命者,當然就不會是徹底的愛國者,充其量就是個同路人。左阿姨甚至對她說,上海的左翼文化人很複雜,真正的馬列主義者很少,曾昭萍都算不上。
但董伯伯對自己說的話裏卻充滿著鼓勵,沒有一句使人感到壓抑、使人自慚於與生俱來的缺陷,反而讓她懂得,無論出身於何種家庭,像她自己、昭舫,還有很多舊營壘中的子女,都可以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成為民族解放的戰士。董伯伯鼓勵自己對信仰追求下去、奮鬥下去,把自己信任的朋友團結上,永不動搖地投身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事業。
他們不都是共產黨嗎? 給人的感覺好像很不一樣,這是怎麽回事呢?
昭舫熟悉楚妮的性格,見她有好一陣都不說話,開始耽心,自己自尊心的強烈表露會不會讓她反感。同時,他心裏再次湧起一種要比以往更真實的離別預感。他不敢直接問她,便婉轉地說:“你在寫給我的信中說,董伯伯想介紹你去新華日報社,怎麽又說要去打遊擊?”楚妮說:“我也不知道將來我會去哪裏,但是,我不想留在後方,每天身後悄悄跟著沒法擺脫的保鏢,繼續當黑老大的千金。”昭舫說:“天地良心,我看到,再沒有像你這樣赤誠地想投身革命的女孩了。”楚妮歎了口氣:“可惜,這僅是你的看法。”
昭舫聽到,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心想,大概她也有她的委屈吧,楚妮啊,你吃得了那份苦嗎?你受得了那份約束嗎?
楚妮中斷了這個艱難的話題,轉過臉看著昭舫說:“我和郭佩珊去找過王校長。我們說,你那麽愛學習,比誰都應該繼續去讀書!王校長回答說,武漢大學董事會很固執,認為向一個學生認錯很荒唐,開不得先例。王校長勢單力孤,但是隻要你願意,他想找機會介紹你去別的學校。昭舫,答應我,要真有那個機會,你別傲慢地拒絕。”
昭舫見她那麽真誠,十分感動。聽楚妮又問:“你回答呀,漢陽賤三爺!學以報國呀,你想不想?”昭舫回答:“我當然想,我會珍惜。”楚妮高興了,抿著嘴說:“你這麽說,我放心了。”
乃斌過來喊他們去參加聚會,他們的談話被迫中斷了。
傍晚,等“東湖中學”一些同學也聚上山來後,冼星海在學生禮堂為大家教唱。
星海拿著指揮棒,對大家深深地鞠躬。同學們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和歡呼。星海說:“同學們,我今天很感動,這麽一個優美的高等學府中有這麽多立誌報國的優秀學子,我會把我的感受融於今後的創作中。
“我今天準備為大家教唱的是《茫茫的西北利亞》。我想先給大家介紹下這首歌曲。
“這是我為我的朋友田漢先生話劇《複活》譜寫的一首插曲,這個話劇是他根據托爾斯泰的同名原著改編的,在劇中,由波蘭青年柯亭斯基和囚徒們唱出。我在創作時,腦中實際上湧出的卻是我們的東北同胞。記得當年我們初演時,租界的巡捕不許演員們在台上唱這樣的歌詞。但今年在南京演出時,台下的觀眾曾被感動得站起來大聲呐喊。”
他比大家更顯激動,最先進入狀態,他的投入和**很快感染了大家,把大家都調動了起來。那滿含被壓迫的感傷和急於待發的鬱悶更加深入到學子們的心中,提煉著他們的情操。
他們當晚要在武大過夜。星海和毓章住一個房間。
星海似乎很激動,說很想寫點東西。毓章便讓他一個人留下,自己則來到乃斌和昭舫的房中。石秀夫等一大群同學也在這裏。大家心情都很不平靜,談論著一年來發生的事,一直談到很晚。
夜深了,同學們紛紛離去,但他們三個都還沒有什麽睡意。
乃斌說:“昭舫,我受你的影響,更加喜歡唱歌,業餘歌詠團成立後,我隻參加過幾次活動。我在山西時,心中常湧動著創作遊擊隊歌詞的欲望,現在越來越想了。”他顯然很動感情,“我親眼看到我們淪陷區的同胞在戰鬥,他們出發了。在寂靜的夜晚,我聽到他們的腳步聲,踩在剛收割過的麥地裏,嘁嚓,嘁嚓……”
容易激動的毓章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共鳴,他揮動指揮的手勢,為他伴吟道:“嘁嚓,嘁嚓!”
“這是是我們遊擊隊的弟兄。”他站了起來,低聲吟道:“三個五個,一群兩群。”
毓章激動地一躍站起,說:“在平原,在山林。”
乃斌接著朗誦般地:“好!‘在平原上,在高山頂,我們是遊擊隊的弟兄,化整為零,’……不好,不好押韻。”
毓章似乎比他還激動,說:“化整為零,化零為整,不怕鬼子兵!”
乃斌說:“好極了!‘化整為零,化零為整,不怕日本兵,’不,‘不怕日寇的機械兵’。昭舫,筆墨侍候!我想寫了,我要寫!”
昭舫幫他拿來一張紙,把自己的鋼筆遞給他。乃斌揮筆疾書,毓章也參加進去。當他倆還沉浸在**之中時,冼星海推開門進來了,說:“毓章,我一口氣譜好了兩首歌,你回來休息吧,順便幫我唱唱。”
這是一個冬日晴朗的夜晚,明亮的星空注視著珞珈校園。這一夜,在“老齋舍”內,誕生了乃斌寫的、以先珂為筆名的《遊擊軍歌》歌詞,也誕生了冼星海的兩首歌曲:《戰時催眠曲》和《做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