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熱血高歌傲寒冬

武大自動留下的人,包括郭佩珊、李均平、曾昭舫、包華等不到二十個人。佩珊關切地問昭舫:“你不回去休息嗎?今天你最累了。”昭舫說:“我不要緊,剛才中學生們聽了我們武大唱的救亡歌曲,很羨慕我們,好幾個學校找過我、要我們教唱呢!”

郭佩珊讚許地點了下頭,他比昭舫大幾歲,但他說自己和曾昭舫是“物理學的知己”,兩人曾多次一起,夏夜在戶外躺在席子上觀察星座、談論天文談得幾乎徹夜不眠。

包華叫留下的幾個人先原地等一會,他去附近找一個中學的老同學,借個地方休息一下,也好商量下一步怎麽辦。這時兩個中學生給昭舫送來了筆墨紙硯,要求昭舫寫下剛才武大學生唱的幾首歌。昭舫到茶館內借了張桌子,鋪開大紙,不假思索,一口氣默下了《畢業歌》和《救亡進行曲》。佩珊拍了下昭舫的肩膀,正要稱讚,忽聽有同學喊:“郭佩珊,何功偉來了!”

其實這時還不到六點鍾。郭佩珊看見幾個中學生正與省高的何功偉一起走了過來,何功偉邊走邊慷慨激昂地說:“渡江到漢口示威是目的,在武昌示威也是有意義的鬥爭啊!你們武大學生怎麽能回去呢?我們中學生已經作了決定,徹夜堅守,堅決不撤!”

武大留下的同學都認為他說得對,有些為自己撤走的同學慚愧,可有什麽辦法呢,大學生遠比中學生複雜和自行其是。郭佩珊與他們議論了幾句,便與他們一起去黃鶴樓下街口,商量下一步行動去了。昭舫和包華等人仍留在省府門外。

忽聽李均平喊:“李厚生他們回了。”果然,李厚生與部分去支援漢口遊行的同學正朝這邊走來。

昭舫聽到了昭瑛的聲音,一下就看見了人群中的二姐,忙迎過去問:“你在漢口遊行順利嗎?”昭瑛看上去格外地興奮,說:“是啊,比這邊痛快多了!我們到漢口就分散到了各個學校。我去的市一女中,萬國瑞那個學校。其實她們組織得比我們武大棒得多哩!虧我們還自以為是,擔心中學生不行!今天早晨,那附近的聖保羅、漢光和好幾個學校都到一女中集合。我們一起出發,朝高頭走。先與石秀夫他們漢口的遊行大隊匯合,後來又跟李厚生他們在江漢路會師。我老遠最先看見他們高高打著我縫的‘國立武漢大學’和‘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兩麵大橫幅。那字是李毓章寫的,真有氣勢!我們一路高呼口號,好不快哉!圍觀的市民大為震驚。昭舫,我真從來沒有這麽激動過,在大街上止不住淚水就湧出來了。多年的鬱積之氣,我的心聲,我今天都噴發出來了!我們沿著中山路一直遊到孫中山‘銅人像’,還在那裏開了大會。好不痛快也!哎,你們呢?這邊怎麽這麽亂?你可要小心啊!”

昭舫問:“我們家有人看見了你嗎?”

昭瑛說:“沒有吧!我昨晚上沒有回家,在一女中睡的。今天遊過我們家時,我看見胡師傅和裏麵的都在忙,我們被看遊行的人一遮,肯定看不到我。對了,你看見昭琳、昭誠嗎?”昭舫說:“昭誠他們‘東湖中學’好像沒有參加,他們學校那個校長王本綱很凶的,聽說是CC的鐵杆。昭琳的學校應該參加了的,我看見有抬大幅宣傳畫的隊伍,應該就是他們。”昭瑛道:“告訴我在哪個方向,我去找。”昭舫說:“天晚了,他們說不定都回去了,你別走,等下他們可能還要我教唱,我今天唱久了,口號又喊得太多,嗓子有點不濟。你等下幫幫我,兩個人換著教。”昭瑛說:“行!李毓章這家夥,真是個‘強’門之子,非要和潘乃斌他們趕回去寫什麽檄文。他能在這裏教唱多好。”昭舫從姐姐說話的口氣裏仿佛發現了一絲秘密,但他沒有作聲。

自下午衝進建設廳後,就再沒有實質性的進展,沒有鬥爭經驗的學生們情緒由**漸變為失望,到晚飯前,隊伍的秩序混亂起來,住在附近的中學生被家長零零星星喊回家去不少,有的學校甚至隊伍和旗幟都拉走了。一個老婆婆拉著昭舫問“文華”的隊伍在哪裏,昭舫心裏也掛著這個學校,卻答不上來。那婆婆邊走邊嚷著:“伢們哪,那些兵端的槍是殺人的啊!莫圖快活鬧出事來了哇!”挪著小腳走了。

李厚生看了現狀,覺得這些婆婆媽媽真能擾亂軍心,耽心這次示威會虎頭蛇尾。想馬上回校動員些同學來支援。

昭舫忽然聽到個清脆的聲音在喊“曾昭舫”,一看果然是楚簫。他竟感覺到莫名的興奮,迎上一步說:“你好啊!你今天下午的演說太精彩了。”

楚簫故意把眉頭一皺,一本正經地瞪著大眼,放低聲說:“小聲點,恐怕警察局還在找那個人呢!”她見昭舫當了真的樣子,得意地咯咯笑了,恢複了與她那個年齡相稱的調皮小女生的形象。

昭舫注意到她講話前很喜歡短暫一笑,然後才開口,她每笑時,臉頰上淺淺的酒窩就會出現。他不知怎樣把寫出那些力能拔山的文章的楚簫、把剛才站在軍警麵前言夾風雷的楚簫、和眼前這個咯咯笑著的小妹妹一般活潑頑皮的楚簫糅合成一個人。隻聽她又笑著說:“我聽說你在到處教唱《畢業歌》和《救亡進行曲》,我們也想請您,我們‘文華’有一支的隊伍就在‘鬥級營’那邊,要等多久才能請到你呢?”

昭舫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們‘文華’的管樂隊全市第一。夏漢興的小號那麽有名氣,我哪裏敢去班門弄斧。”楚簫笑道:“我們沒和他們一起,我是被派去帶初中生的。”昭舫見她說的誠懇,便實話說:“我要在這裏等我們學校的同學,這邊還有省一中的也在等我教唱,不能離開。你們同學真不錯,別的學校的都走了不少呢!要能過來,就一起教。要不然……就讓我姐去,行不?”楚簫說:“行啊,我聽你說了那麽多,還真以為還要竹籃打水呢!那說好了,就昭瑛姐和我們去!”

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嚴肅地說:“人是走了不少。何功偉他們最棒!省高的隊伍一直在原地舉旗堅持,在他的奔走勸說下,好多學校正在組織動員人回來。我那邊也曾走了一些,現在又在回來了。我們一起把歌曲唱響些,就會鼓舞更多的人堅持下去。”

她又變回了那個楚簫。

昭瑛隨著她去了。昭舫回頭又教了一陣歌後,天已全黑。包華來了,把昭舫等幾個人叫到附近他那個同學家裏吃東西。昭舫想到昭瑛。包華說:“放心吧!你說她和楚簫在一起,那肯定吃不了虧的。”昭舫這才感到好累,飯後幾個人坐在一起休息時,他竟伏在飯桌上睡著了。

就在昭舫他們休息的時候,湖北省教育廳的督學、省立各校校長都已紛紛奉令趕來,在學生代表中做開了“工作”,動員學生回家。何功偉聽說上麵企圖瓦解學生隊伍後,立即聯絡各校代表緊急聚會,布置學聯骨幹們組織警戒,孤立校長們,防止隊伍被分化。口號是:不達目的,決不休止!

各校顯然在迅速響應學生領袖們的決定,而教育官員們的出現反而激勵了他們的意誌。青年們竟把他們當成了具體的抗爭對象,一下又來了勁,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了。氣氛再度高漲,口號聲重新響起,到處高吼著要“賣國賊的代言人滾蛋”。官員們隻好尷尬地站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放下身段去找學聯領導商量。

人氣又在重新聚合,剛才回家吃完飯的學生們紛紛歸隊,還喊來更多的夥伴,人又變多起來,武昌的主要街道再次被示威的隊伍充滿,到處感覺到青年們徹夜露宿街頭的決心。

十來點鍾,學聯代表沿街高聲傳達著與官員們的最新達成協議:明日一早,將由學聯派出以何功偉為首的代表團,與教育廳長程其保談判。學生們聽說後,興奮地鼓起了掌。

昭舫被包華叫醒時,大概有十一點了,李厚生已回了武大一趟,帶來了石秀夫、潘乃斌、李毓章等白天從漢口回來的全部和其他一些同學,有好幾十人,決心同武昌中學生一起行動,做出個大學生的樣子來。

潘乃斌帶來了幾個江浙同鄉同學,李毓章也帶了幾個河南籍的同學,他們平日裏很少下山,便叫昭舫帶路,去武昌的主要街道走走看看。當時武昌長街正在擴建,蛇山已被腰斬,正在建築蛇山橋,長街南北貫通了,從司門口到都府堤更加方便。

這時已過了午夜,隻見道路兩邊、屋簷下麵,都坐滿了一片一片堅持鬥爭的學生們,他們手上還拿著小旗,神色莊重。到處情緒高昂,歌聲起伏。乃斌感動地說:“如此壯觀的場麵,何時曾見?真叫人看了熱血為之沸騰!隻可惜沒有照相機。真想為這場麵作一幅巨畫,留給後世。”

走到漢陽門江邊,隆冬時節的江風陣陣襲來,他們都感到有些冷了。但是路邊的中學生們似乎一點都不在乎疲倦和饑寒,那些稚嫩的臉上都充滿著莊嚴的神情。何功偉和中學生領袖們也都在他們中。遠近救亡歌聲此起彼伏。

這天,武昌總共有將近萬名學生堅持在街頭的寒風中!

他們可知,他們今天的行動將被書寫進中華民族的曆史,占據極其光榮的一頁?中華民族偉大抗日救亡鬥爭的序幕就此揭開了!

昭舫在司門口附近看見了昭瑛,連忙走過了去,說:“姐,我吃了東西,還睡了一下,你累壞了吧?餓了吧?”

楚簫卻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閃了出來,故意冷笑著說:“我實在無法再冷靜聽你說下去,我會把你姐弄過來如此折磨虐待麽?”昭舫不好意思地笑了。毓章上前滑稽地拱手作揖道:“曾小姐辛苦,毓章來遲,自知死罪也!”昭瑛說:“你別說俏皮話,下半夜讓你一個人負責教唱。”

何功偉笑著走來,問昭舫等人能不能將大學生們分散到各個中學去教唱抗日歌曲。昭舫和朋友們立即表示同意。於是昭瑛、昭舫和毓章、乃斌等被分到各個學校去教歌。

周圍的商家和居民們被學生們感動了。他們自發地為學生們打開了門燈,有的專門點了馬燈、汽燈掛出來。許多人還給學生送薑湯和開水。整條長街一夜燈火通明,歌聲、口號聲此起彼落。到淩晨三點鍾,還不斷有學生們的家長、商家和市民送來熱茶,送來吃的。天剛一亮,“曹祥泰”等店家就抬出來大筐的糕點,沿途慰勞露宿的學生。到七八點鍾時,一群群素不相識的工人從大堤口和積玉橋方向陸續趕來,送來幹糧和開水。

學生們得到了市民的支持,士氣更加振奮了。

每當中國曆史關鍵時刻,古老的武昌城就會當然地展現出它英雄城市的氣概!

此時已再聽不到有人勸學生們讓步,更沒有人勸他們離開,在這種時候,平日散淡的武漢人總是變得最齊心、最堅強的。

武昌的學生們是用震撼江灘的《畢業歌》來迎接新的一天的。嚴寒已被他們完全戰勝和驅散。武昌曆史上又一驕傲的章節就這樣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