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為了歌唱
雖說俱樂部被排演小劇占用,學生們唱歌的勁頭卻並沒減弱。音樂的魔力就在此處,一旦沾上就會愛上,愛上就不願放棄。青年人聚集的珞珈山變得活躍多了,現在不光昭舫宿舍,斎舍的很多房間、甚至女生宿舍裏,休息時間裏都會傳出陣陣歌聲。
學校開始注意到,學生唱歌的事已不再是小事,教務長裴濟宗正召開有關人員在研究對策,正好中文係的包華不停對生活輔導員反映昭舫他們影響別的學生學習和休息,裴濟宗便將此事提到了校董會。
包華其實別無用心,他個性強,反映問題僅出於心胸忌怨,卻沒想到正好撓到黨國捍衛者們的耽心之處。他反感昭舫唱歌的起因其實很簡單。最初他也去昭舫房裏湊過熱鬧,有次穆嘯穀笑他嗓子又大、五音又不全。包華覺得這話太傷人了,正想找句話刺回去,卻好昭舫出於做和事佬,也隨便說了句聲音小容易控製些。包華竟一下愣住,過了一會就走了。他的離去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休息時間大家玩、出出進進誰去注意呢?但他其實是感到自尊心受了很大傷害才離開的,並從此認為昭舫為人很虛偽,對人的熱情都是表麵的,骨子裏是瞧不起他這樣的窮學生的。
因王興拱校長當時不在學校,校董會便也有很多人沒有參加,但裴濟宗說這屬於內務管理,會議有效。
與會者聽了生活輔導員的匯報,但卻絲毫沒有去關注“影響學生學習和休息”,討論一開始焦點就集中到“唱歌會不會被共產黨利用”的主題。當即有兼任訓導長的辛亥元老、電機教授趙師梅反對說,在大學、學生唱唱歌算什麽大事呢?趙教授分管學生思想雖說是名義上的,可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居然毫無分量,竟立即在深謀遠慮的裴濟宗、劉教官們的斥責聲中淹沒。
其實裴教長也清楚知道,別說武大,就是整個武漢,當時共產黨組織都已被完全被摧毀,想找個共產黨還真難。但盡管如此,他們仍相信這個可怕的黨的無形的影響力無時、無處不在,甚至比有形的“黨國”還要有力。雖說唱歌不宜硬壓,但若不加以控製,共產黨很可能會借“國防音樂”的名義乘機而入,武大這片黨國淨土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裴濟宗向大家進一步指出,據反映,校園內合法的同鄉會、同學會、聯誼會、班會……這些舊瓶正逐漸裝上新酒。在他的記錄本上,李厚生等的湖南同鄉會、郭佩珊等的華北同鄉會……經常在討論時局,還私自辦小報雜誌;而葉君健、謝文耀的世界語學會,石秀夫的讀書會,李均平的基督教會聯誼會,雖說明顯內容不同於招牌,但多少有點顧忌。而惟獨曾昭舫、李毓章的教唱聲勢最響,他們想唱什麽就唱什麽,不能不加以關注。他提請大家重視半年來這些不妙的苗頭,他說的這每一項都可能被用來煽動聚眾鬧事,而現在,來勢最洶的就是這陣唱歌風了。
文學院陳教授提議,年青人,誰不希望張揚、釋放青春活力呢?不如因勢利導,將那些喜歡討論時局、很可能觸犯禁區的學生們興趣都轉移到唱歌上來,就讓他們在歌詠中釋放學習壓力,而校方應該引導歌詠活動,使之在“正確的”軌道運行。
與會者聽了,覺得有道理,於是達成共識,讓文學院三年級學生滕培英出麵組織一個“歌詠俱樂部”,由學校指定歌曲,安排一批可信任的骨幹,也號召一般同學報名。由滕培英分別找曾昭舫和李毓章談話,承諾請他們來教歌。
滕培英早就是CC俱樂部的成員,當然懂得該怎麽做、選什麽人和選什麽歌。根據劉教官的布置,滕培英以驚人的效率在學校壁報欄貼出了“武大愛國歌詠俱樂部”的章程和報名通知。但是他找昭舫等二人談話時,卻立即被婉拒。兩人的回答幾乎一致,我們隻是業餘愛好,不想參加“官方的”組織。
滕培英解釋說,不是官方,愛國歌詠俱樂部就是業餘的、自發的,已經得到學校允許,我們選的歌也是沒有政治傾向的流行抒情歌曲。
毓章一本正經道,“哦,原來是業餘自發的,於是你就‘自發’當上‘俱樂部籌備會主任’了!”
滕培英被嗆得說不出話,怪自己沒按捺住落款簽名的欲望,竟被這個低年級秀才奚落。學校裏總是這樣,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同學都喜歡以大哥自居、居高臨下的。我不當、還輪得到你麽?我滕培英從不說軟話求人,不來算了,扭頭就走。
告示貼了幾天,除了事先選定的人員外,幾乎沒人去報名,滕培英很有點惱怒。
當時新歌基本從上海傳來,但傳到武漢不僅滯後很久,還很多傳抄錯誤。昭舫是不屑唱不準確的歌譜的,更不會繼續傳播。而他一旦得到好歌的正確歌單,總喜歡和毓章把歌翻成簡譜抄在大紙上,貼在壁報欄給大家共享。這天他收到了昭萍寄來的悼念聶耳新逝的的文集。昭舫一下翻到後麵的附錄,便看到了《畢業歌》。他唱了一遍,覺得原來看到的傳抄譜有明顯錯誤,而這首歌太能唱出自己這一代學子的心聲了,處在危難中的祖國太需要這樣的歌了。他立即想與同學們共享,便毫不猶豫地抄了一份,貼到圖書館前的壁報欄。
下午課後,昭舫正參加完一場課餘的足球賽,看見毓章從文學院那邊氣籲籲地跑過來,帶著滿臉的怒氣,還不到跟前就說:“昭舫,你知道嗎?我們剛貼出的《畢業歌》,不知又被哪些人撕了。”
昭舫頓時氣得無言。兩天前他們將任光為王人美主演的影片《漁光曲》譜寫的主題歌《漁光曲》抄出,很受同學歡迎。那紙還是手頭十分拮據的毓章滿腔熱情地專門下山去買的,卻很快就被不知什麽人撕了。
潘乃斌憤憤地說:“這個學校的校風也太不像話了,李厚生他們那次抄出的一則對倭寇策動華北五省自治運動的時事評論,也是不到第二天就被人撕了。”
昭舫不禁露出很少的衝動,說:“其實我差不多都猜得到是誰幹的!乃斌,我這人不喜歡過問政治,但是麵對國土淪喪,隻要是中國人,就忍不下這口氣!就算按政府規定,不許公開提‘抗日’二字,不說‘救亡’一詞,《漁光曲》、《畢業歌》也都沒犯忌啊!都是些好歌啊!我唱起這些歌時,覺得整個感情都會被自然融進去,人都要沸騰起來。”
毓章不平地說:“自從俱樂部被他們‘珞珈劇組’占去了後,昭舫想找學校另借個地方,找到裴教務長,他聽後鼻子裏哼出冷笑說:‘我這裏隻有文學院、工學院,沒有辦音樂學院!’你說是不是氣死人。”
他們的周圍已經圍了一群同學,包括一些穿著球衣的雙方隊員,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本學期插班來的同班同學郭佩珊說:“一個為人師表的長者,怎麽用這種諷刺的口吻對學生說話呢?誰不知道,燕京大學、複旦大學乃至中央大學,都有讓學生們教唱歌曲的地方呀!是不是你們不參加他們的俱樂部惹怒了誰了呢?”
一個同學說:“滕培英不是原來負責‘愛國學生俱樂部’報名登記的嗎?現在改了兩個字,成‘愛國歌詠俱樂部’了。”
大家哄然一笑,繼續議論著。
“他們演劇組唱的歌就好啊,《毛毛雨》,日本人都被淋跑了。”
“我們唱的歌老三、老法不喜歡,怎麽辦?”
乃斌大聲說:“我們應該團結起來、讓他們知道,我們自己想唱哪些歌,不想唱哪些歌。這個時候的中國,該唱什麽還需要人說嗎?我們再別退讓了!以為他們會開恩讓我們想唱就唱就大錯特錯了。我們應該鬥爭!魯迅就說過,我們想要開扇窗子,就要聲稱掀屋頂,他們才會折中調和,同意你開一個窗。”
毓章竟忍不住笑了,接道:“但總在設法找機會把它堵起來。”大家想到魯迅的幽默而深刻的語句,也都忍俊不住、轉而笑了起來。
站在旁邊一直沒吭氣的守門員李厚生插進來說:“昭舫,我看乃斌說得對,我們不能繼續單幹了,我想,幹脆組織起來鬥一下,拿出點集體力量來。我們也可以排劇嘛!我們不演他們那些三角感情、爭風吃醋的劇,我們可以演我們的劇。我們也要把我們想唱的歌唱得更響。俱樂部他們占了,樓下的食堂不還空著嗎?毓章,我建議你再去抄一份《畢業歌》,乃斌,你去把歌刻成蠟紙,印出來!我和包華現在就去分頭串聯些誌同道合的同學,晚飯後都到飯廳去,讓昭舫大張旗鼓地教唱。看誰敢把我們怎樣?”大家聽完,都齊聲說好。
昭舫趕著去買了紙,石秀夫帶人裁紙和油印。包華趕緊喊人去了。
昭舫有些耽心同學們有顧慮,來人會不多,剛到晚餐停止時間就趕去飯堂。卻看見裏邊至少已有了三四十個人,飯桌已被他們挪到牆邊,地上也已打掃幹淨,同班的李厚生、石秀夫、衛邦國、郭佩珊等同學都先到了,文學院的包華等人也在其中(李厚生比昭舫有能耐,包華特別聽他的)。潘乃斌和李毓章趕忙去台前掛起了新抄的《畢業歌》。
昭舫見狀,大受鼓舞,熱血直湧上來。昭瑛看見昭舫激動的樣子,便悄悄拉了他一下,示意他控製情緒。昭舫穩定了下自己,大步走上講台,他本有很多話想說,但隻說出了一句:“同學們,今天我們教唱聶耳先生給我們留下的《畢業歌》。我先給大家唱一遍。”
食堂裏響起了學子們熱情激昂的歌聲: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戰死在疆場......”
從這些久受壓抑的學子心裏發出的歌聲,搖撼著珞珈沉悶的黃昏。樓上滕培英領導的俱樂部的人,發現樓下不尋常的動靜,趕忙跑下樓來看。
滕培英一到場就忍不住大聲說:“曾昭舫什麽意思?是不是要踢我們俱樂部的場子、唱對台戲啊?”
周艾琳卻沒有他那麽衝動,反倒低低地跟著哼了兩句,小聲說:“聽,曾昭舫的嗓子放開了就是渾厚,真好聽。”
滕培英生氣了:“教唱歌應該先參加我們俱樂部啊!歌曲要審查啊!田漢的作品是禁唱的,知不知道?‘中國青年鏟共大同盟’發表過《鏟除電影赤化宣言》,警告電影公司不得使用田漢、夏衍、茅盾等人的作品。你這人怎麽這麽沒原則?我們這幾天的工作豈不是白幹了?”
周艾琳平日被捧慣了,哪裏能容得滕培英這樣的人當眾指責。她不耐煩地把滕培英那一直停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打開,說:“我們又不是電影公司!你小聲點喊,我要聽他唱。”
滕培英頓時氣急,臉色都青了,他對周艾琳一向夠忍耐和巴結的了,哪知她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他是那種心胸狹窄、大事小事都不能輸的人,又是個一口氣來了就不顧後果的人,現訓導處那麽器重他委他重任,怎麽能還沒開始就一敗塗地呢?他嚷道:“我要去告訴劉教官,不能就這麽算了。周艾琳,我發現你是一個沒有立場、沒有原則的人。”
滕培英的叫嚷被淹沒在歌聲中。周艾琳鄙夷地斜視了他一眼,“你不是說你的目的是要同學們唱起來、活躍起來嗎?為什麽不參加進去呢?別人唱得好好的,你怎麽氣成這樣?”。
滕培英被嗆得找不出話說,又不敢得罪周艾琳,憋住氣獨自向人堆中走去,見來唱歌的竟然在百人以上,不明白是什麽力量讓這些“前進學生”、“活躍分子”公然聚在一起,簡直太放肆了!然而自己要去驅散這麽多人,顯然要引起眾怒。
他在後邊徘徊,猶豫著如何扭轉局勢、該不該去報告,不想潘乃斌悄悄走到了他麵前,故意高叫了一聲:“歡迎滕培英同學到場支持!”滕培英生怕自己因此被列入“激進學生名單”,連忙回身就走。又遇正唱得興起的包華在身後攤開雙手攔住他,一邊高唱: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會的棟梁......”
滕培英不耐煩地推開包華,卻一眼看到人群外站著的王星拱校長、趙師梅訓導主任,範壽康、查謙等幾個教授竟也在後麵遠一些的地方,王校長嘴巴還在喃喃地動。他氣餒了,懂得這次教唱活動實際已受到了校方的默許,便孤獨而無奈地退了出去。
當晚,校領導之一的裴濟宗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將曾昭舫的名字重重打了一個圈。他感到民二七級 “活躍學生”不可小視,工學院尤其值得注意,武大的校風很可能麵臨大的轉變,曾昭舫敢公然擅自組織教唱有共黨嫌疑的田漢的赤化歌曲,背後究竟有誰?
那晚滕培英和周艾琳在劉教官麵前也爭執得紅了臉。滕培英認為,以前沒有給曾昭舫以足夠的注意是個錯誤,今天這個人終於跳了出來,他的膽大絕非一時衝動!而他居然有這麽大的號召力,證明他是隱藏著的學生運動組織者,很可能就是共產黨的人。他還說包華是個兩麵派,他認為應迅速組織CC在學校中的力量,給予堅決回擊。
周艾琳則首先譏諷滕培英是懷著狹隘的嫉妒心在看問題,她說武漢大學不可能有那麽多共產黨,因為“前進學生”沒有一次像樣的、有組織的活動。曾昭舫一天就知道打球、唱歌,一看就是個小開,一點不像是共產黨。她說得很肯定,因為她從哥哥帶回家的書報文件中看到的共產黨都是土匪式的粗魯,但卻又是很窮很清教徒的。
還有幾個前來的學生也參加進來爭執,最後吵得連劉教官都煩了,說:“可以先重點注意曾昭舫的表現,搞清他經常和誰在一起。”
學生們初次的抗爭取贏得了勝利,讓昭舫和毓章看到了團結的力量和音樂的鼓動力,心情久久無法平靜。但他們畢竟年輕,想得太簡單,以為這僅是一次為爭取歌唱權利的較量,贏得很痛快。李厚生、潘乃斌等便趁勢爭取王星拱校長支持,幾次前去要求讓他們的教歌合法化。王校長是一個尊重蔡元培辦學精神的人,他把他們的要求傳達給了學校高層和校董事會。
在經過了推諉、拖延、爭辯和妥協的幾個月後(直到下一學期開學),學校才終於作出了同意課餘時間俱樂部開放、每周五讓學生自己組織教唱活動的決定。不過下達的規定條文十分繁瑣:每次教唱的歌曲必須要三天前交“訓導處”審查,同時立下了很多“不許借場發表過激言論,散布激越情緒、散發無關文字”等等規矩。這些都是後話了。
滕培英準備大展身手的那個“歌詠俱樂部”從此便銷聲匿跡,完全被大家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