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武大學子

1 新學年

1935年的暑假時節,離開學還有十來天時,武大軍訓還未結束。

這是湖北省黨部軍訓部為武大安排的暑假活動。上學期末剛宣布此事時,昭舫和大多數同學都十分興奮。那年頭國難深重,多數青年,包括各種政治立場的甚至“老糊”,都多少胸藏衛國之誌,畢竟我民族的尊嚴意識是由幾千曆史傳承的。民二七級的學生和本年新生提前一個多月就興衝衝地來校參加軍訓。這次軍訓的規格可不簡單,由康澤親任軍訓總隊長。

珞珈山空氣涼爽清新,是避開武漢“火爐”夏天的一塊難得寶地,加上當年又像四年前一樣大雨不斷,武昌郊區都被水淹,公共汽車也停了,昭舫就幹脆留在學校過暑假,等盼軍訓。不料軍訓開始後,天仍不作美,大部分時間都在下雨,影響了戶外操練和拉練計劃。於是,軍訓便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室內政訓,整日裏學習三民主義、黨義等課程。這讓學生們大倒胃口,卻又無可奈何。

有國家高級官員坐鎮,武大的校風煥然變得大合官員們的胃口,平日裏在學校感到孤獨的訓育主任、生活指導員、黨義教員們,成了頤指氣使的主角,他們昂首挺胸進入學生宿舍,嚴肅地匡正學生的思想言論行為、毫無顧忌地調查他們所閱刊物及所發表的言論、平時交友類型。唯一讓他們遺憾的是學生們都很謹慎,怕闖到點子,能被抓上台麵做文章的事少了點,隻能在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上發表一通高論。不過這也足夠讓領導們寬慰,這無疑是軍訓帶來的“新氣象”。

這天上完訓導課,昭舫就聽好幾個同學告訴他,說他父親來過學校,已由昭瑛送走了。原來小弟昭誠今年從漢口市一小畢業後,考進了珞珈山南山坡毗鄰武大的東湖中學。廣誠送小兒子來報到,也好親眼看看這個貴族氣十足的學校,憑什麽學費高達82塊光洋,差不多都比武漢大學的學費高一倍了。

終於脫離了父親的陰影,終於能自己獨立生活,終於能與百事滿足他、百事能辦到的哥哥、還有千依百順嗬護他的二姐比鄰在這仙山之中,昭誠覺得解放了、自由了、興奮得要飛了!

昭舫聽說父親已走了好一陣,便不再去追,決定回宿舍讓自己被政訓教官弄得昏天黑地的腦子休息一下。好在這變味的軍訓終於要結束了,這一個月真把他煩透了。

康澤曾幾次親來學校訓導,號召學生學習德意誌精神,參加“動力社”。那年武漢大學統共才六百多學生,“複興社”卻深有根基。原來還在建校時,就有一批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的學生轉入武大,為學校‘動力社’提供了一批種子和骨幹。這下經康大人親自動員,便又有好多學生加入,其中文學院的最多。昭舫的摯友李豫章卻一臉不齒地扭頭就走。也有人動員過昭舫。昭舫也推說對政治、組織向來沒有興趣,不慣紀律約束,直言拒絕了。

“動力社”一下發展了很多人,省黨部的周遠滌處長聽說後大為不悅,“CC”向來與“藍衣社”明爭暗鬥,在武大也一樣。武大訓導處負責校監督風的劉風教官,係周處長一手提攜。周處長自然不會忘記用上這層關係,恰好他妹妹周艾琳考上了武大法學院(照理說周艾琳應該參加入學軍訓、學習看護。她卻怕曬黑了皮膚,搞了張病假條把軍訓躲掉了),他於是也借“學前軍訓”來校演講。

周遠滌不愧是CC精英,他風度出眾,魅力十足,語言詼諧,旁征博引,演講中充滿愛國**,在學生中的影響一點也不遜於那位康大人。

在昭舫請假回鄉奔爺爺喪事期間發生過一件事,有個同學程某閑談中一不小心對紅軍發表“八一宣言”的事沒掩蓋住好奇,竟被說成是共產黨抓走了,從此便再無音信。不久又被證實是“動力社”毛競飛告的黑狀。這引起了學生們對“老法”的極大反感。

周遠滌知道了這件事,趁機巧妙地團結學生。他形象和諧可親,把“愛中國”和“愛領袖”統一得十分巧妙,講述政府從德國引進先進武器和一係列用心良苦的的強國措施,然後不失時機灌輸“融政於黨”的重要性,對不少青年影響深刻。於是,他在文學院和工學院的土木係都順利發展了一批‘珞珈愛國學生俱樂部’成員。

昭舫不關心這些,他拿定主意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課餘的最大喜好是音樂。這是從中學時就養成的,他那優秀的母校不乏將他帶入這人類最高雅殿堂的導師。以後他認識了離家很近的雲樵路口市一小學的一位海外歸來的音樂老師連峰雲。這是他係統學習音樂知識、樂器和唱歌的啟蒙教師。連老師有一台從南洋帶回的、白林納式的78轉留聲機和上百張帶回國的歐州唱片。昭舫便有機會在他那裏欣賞到了大量經典名曲,音樂水平明顯提高。他暗自決定將來也要像連老師一樣、買大量唱片在家裏,每天欣賞。昭舫本就天生一副不錯的好嗓子,被連老師發現,耐心地輔導他學會了正確的發聲和換氣。

大學課程比中學相對鬆些,昭舫更是將興趣傾注在音樂上。除了獨自在後山引亢高歌,撫弄樂器外,甚至看起了理論書籍。還在剛進校時,他在圖書室看青主著《音樂通論》看得入迷,被文學院的同屆學生李毓章看到,忍不住與他交談起來。昭舫驚喜身邊冒出了一個知音,音樂理論比自己水平更高,立即與他一見如故。他們一生的友誼從此開始。以後兩人常在一起談論心得、一起唱歌和舞弄樂器。毓章平日裏給人印象是性情孤傲清高,不喜交友,卻唯獨對昭舫無保留地敞開著友誼的胸懷。同學一年,兩人已互成知己。

昭舫喜歡自己動手、驗證所學知識。他很早就想買一部相機,而當時相機是很稀有很貴重的,父親自然不願讓他用大把錢去買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洋玩藝(事實上廣誠的錢從來沒有多到夠用過)。於是,這個熱愛科學看似荒誕的青年便精心自製了一個小孔成像照相機。他試著在學校照了幾張,有兩張居然還很成功。他受了鼓舞,便又用木頭做了一個三腳架。兩隻腳是用木製滑尺改的,可以調節長短。

離開學前兩天,光線很好,昭舫便想試拍一張大些的遠景。他在校前操場邊的樹叢後選了一塊僻靜的地方,調穩了,對好光,對成象滿意後,裝上膠片,開始細心地最後調節那些土製的快門機關。

“這樣能行嗎?”一個聲音問。昭舫回過頭看了一下,是個拿著硬紙夾的、穿製服的新生。

本來他希望最好沒有人來打擾,但是這個小青年看上去太年輕、太陽光、太純真了,好像隻是個中學生,以至於昭舫覺得不應該不理睬他,便微笑著作了一個手勢,叫他別幹擾,然後表演似地按下了“快門”。

“你什麽時候衝洗?我能去看嗎?”那青年問,見昭舫沒有回答,連忙自我介紹:“您好,我叫潘乃斌,江蘇南匯人,經濟係民二八級新生。”

昭舫忙作了自我介紹。乃斌又說:“原來您是機械學院的,難怪這麽棒。能照相太好了。我也太喜歡這學校的美景了。我畫了幾張寫生,您看。”

他說著打開他手上的書畫夾,裏麵是幾張鉛筆寫生畫。昭舫不像他的三姐昭琳那樣懂得繪畫,但當他一看到那些作品,還是立即被這青年的才華所折服了。他不由自主地問道:“你畫得這麽好,怎麽不去學美術?”乃斌坦誠地笑道:“我是很喜歡畫畫,可家父說,琴棋書畫,是讀書人的基本修養,但終非正業,所以我就隻把它當業餘愛好了。”

他們第二次見麵就在當日晚上。晚自習後、熄燈前有一小時給學生們自由盥洗、收拾。昭舫卻在後山林中找了塊僻靜地方吹簫,獨自一人陶醉在音樂的意境中,幾乎忘記了周圍。等他吹完一曲,聽到有人在幾米遠處鼓掌。

原來又是乃斌。他怕打擾了昭舫,沒有走近。這時才走過來,說:“我聽到很好聽的簫聲,就聞聲潛來,沒想到又是學兄。昭舫兄,你吹的是《梅花三弄》嗎?”昭舫答:“是,看來你也很喜歡音樂啊?”乃斌笑道:“是的。不過我不會吹簫。你吹得真好。我這麽不拘禮節,你可別像桓伊那樣,吹完扭頭就走啊!看來我要向你學的東西太多了。”昭舫說:“你太謙虛了,我吹得不好。況且曲終音也散。不像你的畫,可以把感動的那一刻永遠留存下來。”

以後,他倆加上李毓章三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很多時間裏,要想找誰,隨便找哪個都可以找到另一個。不僅是音樂,在對是非好惡、時局見聞上,幾個人也非常一致。他們從音樂談到文學,談到魯迅,談藏於心中深處的抱負,抱怨死水一潭的學校。昭舫的真誠、乃斌的坦摯、毓章的**交匯一起,漸漸地、他們的話題開始更多地談論苦難深重的中國,談華北的局勢,談學校不希望學生去關心的一切話題。

開學那天,省黨部周遠滌處長又來武大訓話。昭舫早就認出,省黨部的這位先生,就是幾個月前日本浪人在“祁萬順”鬧事那晚、在“通成”樓梯上居高臨下問話的那位官員。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在聽完報告回斎舍時,竟迎頭碰上了那位美麗的女生--周處長的妹妹。

昭舫有些驚喜。當時他們就互相大方地打起了招呼,並且都不諱言記得曾在“通成”見過對方。

周艾琳是新生,1932年曾被選中為來漢慰問水災的“國聯調查團”團長萊頓獻花,當時萊頓驚訝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東方姑娘。”她從此被報紙捧為武漢第一美人。她讀書聰明,又倚仗她哥哥的特殊地位,不停要求學校讓她跳級,竟都成功了,進武大時還不滿十七歲。比潘乃斌還小的年紀。

也許是周艾琳在學校太招人眼,她和昭舫“一見如故”的事,很快就傳到了昭瑛的耳朵裏。出於當姐姐的責任和她女生所特有的敏感,昭瑛立即加倍注意這個女孩,並想著如何找個機會問昭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