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漢口光複
宣統三年(1911年),江漢平原又接連第二年遭水澇,幾個月來,漢口又是饑民滿巷。
那年頭的百姓雖說不知國家大事,卻對空氣中的緊張氣氛能敏銳覺察。靜嫻和丙文嫂去買菜時,見街上人心惶惶、集市裏竟能隱約聽到空中傳來“八月十五殺韃子”幽靈般的聲音,不由得害怕中秋節要出事。
然而中秋節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隻是街上巡邏兵勇增加了很多。但她們提著的心還是放不下來。果然,過節後的第三天,還是出事了。離他們住處不到半裏路的俄租界五族街內,靠著德國人開的屠宰場邊的寶善裏,革命黨偷著做炸彈發生了爆炸。老毛子巡捕出動抓人。她們離得近,沒多久就都知曉了。而廣誠和丙文的船還不見回,兩人惶恐萬分。
幸好,天黑前廣誠他們到了家。女人們這才鬆了一口氣。
廣誠安慰著靜嫻,一夜都沒睡好。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就聽到巷子裏鄰裏們在議論說買菜出不了門,街上戒嚴了,軍警在挨門搜捕和抓人。
原來,因昨天寶善裏的爆炸泄漏了機密,下午就有大批革命黨人被捕,其中彭、劉、楊三人在湖廣總督府前英勇就義。清王朝還在垂死維護它最後的威嚴。
那夜裏天氣大變,一股冤風席地而生,樹木蘆葦在風沙中嘯叫、如同鬼泣。翌日,竟沙霧漫天,到下午才漸漸靜息,無形的恐怖在空中如幽靈般飄**。漢口的居民覺得那一天顯得特別漫長。
晚八時許,一聲清脆的槍聲從武昌新軍工程營響起,劃破了死寂黑暗的天空。隨後,江那邊忽然槍炮聲大作,漢口徹夜都可聽到。後半夜,廣誠和丙文都爬到屋頂去看,見武昌那邊火光衝天,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兩家人再也睡不著。
這一天是10月10日,辛亥革命在這個被烈士鮮血洗染的偉大的城市爆發了!
次日黎明,零星的槍聲還在東一陣、西一陣地響著。但一切都似乎沒什麽異常。清晨,居然又聽到糞擔子吆喝著“下河”穿街走巷。天大亮後,小街上也能看得到有人在走動。
直到聽到街上的打鑼聲和吆喝聲,廣誠和丙文才小心地穿出巷口窺看動靜。聽到喊的是武昌新軍起義、攻占了省衙門,駐守漢陽府和漢口居仁門的四十二標已經響應舉事、驅逐滿韃,三鎮都已光複。
平頭百姓們哪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敢輕易相信什麽。直到下午,一隊臂膀上紮著白布帶的商團保安人員出現在附近街巷巡邏,才讓人半信半疑猜想時局已經太平了。商團的人打著鑼沿街高喊“家抽一丁”,參加漢口商團組織的“保安會”、維護治安,以防朝廷奸細和歹徒乘亂打劫。
當晚,隱隱聽到歆生路方向鞭炮鑼鼓十分熱鬧,後來聽說是在歡迎民軍從江對岸開來漢口。
到12日,廣誠和丙文方小心地出門了,先去集市買菜。街市很正常,這讓他們大大安了心。回來時遇到前來宣傳並登記抽丁的民軍。趙丙文膽戰心驚地對他們解釋說他們是輪船上的人。那幾位民軍聽後十分和氣地說那就不用抽了,態度平易近人,完全不同前朝抓差的官兵。他們還特地喊住他倆說,革命“軍政府”出了文告,要商家一律開市,可見輪船也會照常開航的。
沒想到這麽平和就改朝換代了,革命黨又這麽講理,廣誠和丙文好不開心。他們決定去停泊在四官殿碼頭的輪船看看。聽說街上有革命軍在剪辮子,兩人怕沒有辮子去了上海會生出什麽麻煩,便把辮子盤在頭上包藏起來。
街上除了商團的人外,還有扛著“漢陽造”的民軍,秩序井然。人們談論著新聞,到處趕熱鬧,明顯地有種喜慶的氣氛。他們便放心去花樓街找到各自的生意合夥人,交割清了錢物。
市麵與往常沒什麽兩樣,隻是鈔票似乎不太好用了,好多商家都隻收銀、銅元。他們不擔心,打算紙幣留到去上海時都用出去。
置好貨後,便去送上船。在四官殿碼頭,看到迎風飄揚著的十八星旗。
招商局比他們想象的要老道得多,早就貼出告示,後天準時在英租界一碼頭發船,水手、茶房一律頭晚上船就位。
廣誠在貨艙藏貨時,遇到了也來藏貨的謝三金。廣誠一向佩服他見多識廣,但他說出的消息卻有點讓人吃驚。他說今天民軍當街斬了三個朝廷派來的奸細,是商團的人抓到的。這時旁邊有個水手插進來說的更嚇人,說凡是滿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抓去殺。還說六渡橋那裏凡抓到像滿人的,就逼他說“六百六十六”,要一聽是北方口音就抓起來,還有,沒有包腳的大腳女人也都要抓起來,查明是不是滿人。
這後一句話叫廣誠聽得大驚失色,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有幾分真假,沒有個官府斷案,就憑這些雜七雜八的人這麽簡單就定人生死,那還得了?他有些緊張了,把靜嫻留在家裏會有事嗎?
他和丙文回家時路過花樓街口,竟遇到了王興漢。興漢穿著藍布短上衣,看上去有些像商團的裝束,也盤著頭。他們已有三年沒有見麵了:廣誠滯留蘇州差不多一年,回漢時興漢正好已經回了黃陂鄉下為父親送終守孝,一月多前才被童瑨派人請回漢口。
童家在漢口商會中地位很高,武昌一舉事,童瑨馬上就宣布傾囊相助,又親去了武昌幫起義軍籌買軍需。廣誠不關心童家的事,他被剛才的所聞困撓,便對興漢說了說他的擔憂。
興漢聽完,想都沒想就說:“兩位兄弟不用擔心,軍政府有令‘不得濫殺’。我看不如把弟媳婦和丙文嫂伢一起接到法租界我們家,現樓上樓下廂房都空著。租界洋人都說過嚴守中立,民軍和官兵都不敢進去。你們隻管放心去上海就是。”
這倒是個好主意!他們的心放下了,王興漢隨去他們家認路,一路交談著這幾年各自的經曆。王興漢又告訴廣誠,譚襄農早就潛回武漢,還從上海偷運了一船武器到漢川馬口。武昌打響的第二天,他就帶著鄉民衝進了馬口鎮獄中,接出了他的同黨梁鍾漢。梁鍾漢一出來就宣布舉旗起義。
聽到師父的消息,廣誠又驚又喜,想到師父這多年來出生入死,現在起義成功,不由對師父的堅定意誌和英雄經曆深感崇敬。
興漢隨他們到了家。但兩家女眷認為,既然時局這麽太平,還去租界躲什麽呢?該擔心的倒是船上的兩個人呀!上海那邊還是朝廷天下,會不會把漢口去的人抓起來呢?爭論了一陣,沒有個結果。廣誠原本堅持要他們去租界的,但後來一聽說王興漢住的房子原來是童家的,也馬上覺得不合適了。
“我們和他非親非故,這樣好麽?”丙文也猶豫了,疑慮地問。
興漢急了:“你們莫再羅嗦了好不好?童少爺蠻講義氣的,我是他師父啊!他那房子又沒人住,東西還要人守,正好我們幫他照看。他讓我留漢口幫他照護老人,我堂客、小伢也在那裏的。還專門留了一條船在法租界。我看清軍定要派兵南下的。萬一就在漢口打起仗來,租界把鐵柵門都一關,再想去都來不及了。女人伢們怎麽辦?聽我的啊!”
廣誠卻主意已定,說:“興漢哥,兄弟謝謝你一片誠心,也曉得童少爺是好人,這房子是叫你住、幫他辦事的,就是空著,我們也不能想去住就去,你說呢?”
興漢不好堅持了,的確還是要先打聲招呼才好,可是他沒有把握找到童瑨,怎麽辦呢?
“這樣,我今天就過江去找童家兄弟說這事。你們就放心去上海。我平日裏空閑多,也會叫你嫂子侄兒常來你家看看,一有什麽,就先接他們走。你回來要看到家裏沒人莫慌,定是我接去了,門上給你留字,我決不會讓弟媳婦有事的。”興漢拍著胸脯說。
廣誠十分感動,說:“有大哥在,兄弟是放心了,實在是我爹不容我自家帶回你弟媳婦,要不我送她回鄉多省事。”
興漢道:“你我兄弟,這點事算什麽。走,我教你們兩個走兩條插進法租界的小路,都是進小巷子、從我熟人家裏穿進去,省得法租界前邊柵子一關、想進都進不去。”
興漢想得很周到,法租界這邊瑪爾納街有兩道安南巡捕把守的柵子門。洋人從骨子裏鄙棄著華人,為把租界和華界嚴格分開,英租界工部局從歆生路到界限路築了一道與漢口的老城垣平行的、一丈來高的圍牆。相鄰的俄租界又與英租界圍牆相接、繼續修築圍牆直至新巴黎街法租界的邊沿為止,租界與華界相通的各個道口都設置了鐵柵門,有洋巡捕把守。武昌起義後,租界又在各街口構築街壘。控製華人的出入。萬一有戰亂,大智門這一片的人將很難逃進租界。
廣誠和興漢分手後,就去到“廣東茶園”。廣智、廣瑞二人正收拾好了東西,要動身回漢陽老家去。原來武昌起義後,老板竟轉賣了資產,不知去向。“廣東茶園”就要關門。蔡元安正在找新股東接洽。
廣誠和丙文深信興漢的承諾,遂在起航頭天夜裏上了船。“江永”就停在緊靠英租界一碼頭的江麵。
次日早上開始上客時,他們倆這才開始感悟到當下形勢的緊張:上船的跳板統統被抽掉,乘客用小木船從躉船運上船來,像他們在上海看到的外國大海輪一樣,哪裏和往日相同?輪船帶艙位的船票早就售光,可想而知那些洋公司的客輪要俏到什麽地步。很多無票男女,看上去都是些有身份有錢的人,狼狽地扶老攜幼、興許還冒著被抓的危險,硬著頭皮去接受碼頭口民軍的檢查。一放過關後就蜂擁上躉船、團團纏住茶房,隻求得張統艙票即可,全然沒有了斯文體麵。一張去上海的統艙船票官價是兩元,平時在茶房手裏,也不過加價幾角、最俏時頂多三元,漲到四元就會被罵成和“太古”的茶房一樣黑心了。可是現在開賣就是四元、五元……開船前連黃魚都賣出十元,比二等票都貴了。廣誠這才清楚地感覺到了革命帶來的恐慌,竟驚出了一身冷汗。分到手上的票也一下就賣光。船開後,他聽到滿船乘客都在謝天謝地。
輪船駛過漢口外灘,十裏江麵上,竟擺著從未有過的那麽多的外國軍艦。據說隻要革命軍不去惹,洋人就會中立。一個時辰後,船過陽邏。心緒已亂的廣誠和丙文一眼就看到,掛著大清龍旗的大隊軍艦,燒煤的和撐帆的,都高抬著大炮口、殺氣騰騰地擺在江麵。似乎告訴他們漢口即將血流成河。
與急於逃離漢口的滿船乘客相反,廣誠和丙文恨不得跳下船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