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石子發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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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覃清江長得非常靈性,兩個眼珠子鼓著,對世麵上的一切事物都非常好奇,都想伸手撈撈,伸舌頭舔舔。

山上的小樹一年一年地長高,茅草屋簷下的燕子秋去春回,嗷嗷待哺的小牛犢沒幾年就能夠拉犁耕地了,覃清江也長成了一個小男人。因為清江兩岸最適合生命的繁衍,最容易使人滋生愛意,最適宜人類的生活居住。

覃清江蔓子兒是這一家人的寶貝,李卯香最疼愛這個小孫仔。她要覃蔓子叫她婆婆(奶奶),不叫嘎嘎(外婆),除戌妹兒給覃蔓子喂奶的時間外,大部分時間都是李卯香把他哄著,就是睡覺也是李卯香慰在懷裏的時候多。

這小崽子最自私,吃奶時,口裏銜著一個**,另一個**他緊緊地用那小手拽住,生怕被別人搶去了,就是對他無比痛愛的婆婆佯裝著掰他的手要他拽著的那隻奶子時,他都吼叫著不肯把手放開,不允許任何人動他的奶酪分他的一勺羹。好吃的好玩的隻要到他手中就算是姓覃了,誰也別想得到屬於他的東西,誰動了他的喜好他就會吼誰,他的眼睛就會氣得滾圓,他就會用他那雙胖乎乎的小手拚命地搖晃做出要廝殺打人的姿勢,當他發現真有人動了他寶貝他又無可奈何時他就會“哇啦、哇啦”地大哭,這是他最厲害的殺手鐧。誰惹了他看到他慟哭都得放手,都得退讓他三分自己認輸。

小孩子的頭頂有一處可以觸摸到的動脈,清江人叫這裏為命門兒。婆婆把覃蔓子頭上周圍的頭發全部剃得亮晃晃的,隻留命門兒那一撮毛,像一塊瓦,這叫做“命門兒頭”。婆婆認為覃蔓子是一條蛇投胎,就不同凡響,就應該要特殊打扮。小孩子經這麽一打扮,就更加誇張了他的臉蛋兒和眼睛,就更加顯得孩子活潑靈氣。這孩子本來頭就碩大,把頭這麽一整理就更顯得像個大蒜頭,就更惹人喜愛。

婆婆李卯香在石虎場街上找了個篾匠比著覃蔓子的身材編織了一個背簍,腰小上下大,中間還編織成個能坐的坎。小孩子在裏麵坐著站著都很舒適,大人背著也不搖晃,非常省力。李卯香是走到哪兒就把覃蔓子背到哪兒。在山上做活路,就把裝覃蔓子的背簍躉在身邊,一邊做事一邊逗覃蔓子樂。到石虎場去就把覃蔓子背上街,給他買好吃好玩的。覃蔓子吃飯,婆婆端碗喂,同一把勺子,是孫仔一口婆婆一口,一邊喂飯一邊尋樂子讓孩子發笑,嘻嘻哈哈,流湯滴水,非常有趣。這一對祖孫真是親密無間,愛意有加。

婆婆這麽愛覃蔓子,有人說她是“憨嘎嘎(外婆)引外孫,抱雞母帶鴨兒——吃力不討好。”

自然界確實有很多趣事。鴨子自己不孵蛋,經常是把蛋悄悄地下在雞窩裏讓雞母孵化。鴨子在向雞窩裏下蛋時,如果它發現裏麵有雞蛋,它還要用喙把雞蛋拱出巢外摔壞,鳩奪鵲巢,可見其賊心之狠毒。那雞母也是母性十足,就是你放個乒乓球,它都癡迷地想孵出個小雞來。鴨子是水生禽類,雞是陸生動物,鴨兒從卵中孵出一下地就可以入水覓食嬉戲。雞母不辨真偽,把這個混賬東西當做自己的後代認了,而且還溺愛至極。小鴨兒往水裏麵撲,雞母沒有玩水的能力,它見到自己的“孩子”下水了,就非常擔心地在水邊“咯、咯、咯”地一邊呼喚一邊跟著跑,時常還掉下水裏變成落湯雞,苦不堪言,其愛子之心暴露無遺。那小鴨兒對於養母雞母娘的遭罪則是視而不見,視若無睹,對雞母娘的那片愛心它根本就是不理不睬,它依然是在水中自顧自的覓食遊戲,旁若無母,有時還遊得更遠,那雞母在岸邊更是著急得不知所從,一顛一跛地在岸邊來來去去地呼叫著:

“咯咯、咯咯、咯咯咯——小心、小心、急死人。”

空擔心!這就是土家語中“憨嘎嘎(外婆)引外孫,抱雞母帶鴨兒”一語的來曆。

夜幕來臨,安靜的龍洞溝裏水聲潺潺。螢火蟲屁股上微弱的一閃一閃的白色亮光灑滿整個溝壑,與天上一閃一閃的也是白色的星光形成對應。山林裏不時有熟睡中偶然被驚醒的鳥在鳴叫,也有極懶散的野獸不時地拖長聲音在“哼唧”,分外清新,其聲愈大而林愈靜,更加顯得這裏原野的空曠。

婆婆坐在茅屋前的一塊石頭上,借著天上的星鬥和月光,麵對麵地抱著孫仔覃蔓子,用她的大手捏著覃蔓子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比劃著,做出蟲子飛動的姿勢,並有節奏地哼唱:

蟲蟲飛,飛到嘎嘎(外婆)屋去,

嘎嘎不趕狗,咬了蟲蟲手;

嘎嘎不趕鵝,咬了蟲蟲腳;

嘎嘎不趕雞,咬了蟲蟲衣;

嘎嘎不打蛋,蟲蟲不吃飯;

嘎嘎不把飯吃,蟲蟲餓死去。

他們又變換了一種姿勢,看著天上的月亮繼續唱道:

月亮走,我也走,

我給月亮提笆簍。

一走走到石門口,

打開石門看石榴。

石榴樹上一碗油,

送給姐姐梳油頭。

大姐梳個盤龍髻,

二姐梳個插花紐,

三姐不會梳,梳個獅子滾繡球;

大姐戴個金簪子兒,

二姐戴個銀簪子兒,

三姐沒得戴,戴個篾塊塊兒;

大姐坐金板凳兒,

二姐坐銀板凳兒,

三姐沒得坐,坐個小草凳兒;

大姐抱金娃娃兒,

二姐抱銀娃娃兒,

三姐不會抱,抱個癩蛤蟆兒。

這一老一幼高興,他倆哼唱的兒歌劃破了整個龍洞溝那寂靜的夜晚,也讓這與世隔絕的龍洞溝煥發著生氣。

覃蔓子會走路了,媽媽婆婆都要上山種地打柴,他經常是一個人呆在家裏。一個紅兜兜衣,一個命門兒頭,**著雙腳,小雀雀一年四季都在外麵露著,撒尿時,哪裏想起就在哪裏“窸窸窣窣”地放出來,方便極了。瞌睡了,他倒在大路上都能睡著,蒼蠅在他的臉上身上飛來飛去,嚶嚶地為他唱著催眠曲。他一天與狗兒貓兒為伴玩耍,“大白”、“二白”是他的貼身侍衛。他在溝溝坎坎爬上梭下,自由自在,就是腳上屁股上被刺破些小口子,血跡斑斑,他也從來沒有在乎過,也不見他喊疼。他肚兒餓了,紅苕蘿卜用手摸了摸皮上看得見的泥巴,“唧唧咋咋”地吃得津津有味。好幾次他把自己屙的屎當漿粑粑用手抓得吃了,他也沒有顯得什麽不適應的感覺。隻是他媽媽覃遵戌從山上回來看到他渾身都是黃屎斑斑,聞到他身上嘴裏到處都是臭味時,才急急忙忙地為他燒水擦洗,才覺得這孩子一個人在家裏無人看護真有點兒遭孽。

上帝對人是公平的,溫室裏培養出來的植株經不起風雨,蜜罐子中養育的孩子難得成熟。人啦,往往是早年甜甜蜜蜜最終是辛辛苦苦,早年辛辛苦苦最終是幸幸福福。有的人盡管勞作一生卻長命百歲,其實粗茶淡飯最養人,《菜根譚》一書更多的就是在談論這個道理。吃自己黃屎長大的覃蔓子結實,清江河岸上長大的孩子都生命力強。

再大了,覃蔓子上樹撮窩趕鳥,下溪捉魚撮蝦,在樹林中摘野果,在荒草叢中套竹雞,坐山吃山。特別是套竹雞最有趣味。竹雞生活在淺草叢中,荒了的莊稼地裏尤其多。竹雞能飛,但更善走,在林中疾步穿行的時候多。它的繁殖力非常強,龍洞溝山上的草叢中到處都是一群一群的。它的行蹤有路線,在它穿行的路線上,釘一個小木樁,用一根線,一頭係在木樁上,另一頭打一個活結做套口,沒有線就地取材,用細一點韌性強的野藤也行。在竹雞匆匆走過時,腳一踩進套口,它再收回腳爪往上一提,活套口就鎖住了它的腳踝,它就成獵獲物了。竹雞套很簡單,一條路線上可以安許多個,一套就是一地,被套著的竹雞在地上不停地撲騰,雞毛漫天飛。竹雞有鴿子那麽大小,兩三個就足夠他們一家人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竹雞是留鳥,一年四季都有,越是在冬天越肥,冬天的竹雞肉更加細嫩鮮美。下雪了,竹雞到處覓食,腳踩在雪地上的路線清清白白,在竹雞腳印多的地方下套是十拿九穩,放套就中,早放晚收,野趣十足。

在龍洞溝,最早開放的是辛夷花,土家人又叫它筆尖花、迎春花。辛夷樹是高大喬木,散落在森林中,先花後葉。初花時,骨朵像一支碩大的筆寶,散開時花瓣雪白,花尖呈紫紅色。真是萬山叢中一樹白,把沉寂了一冬的齊嶽山點綴得生機盎然。婆婆告訴覃蔓子:

“這筆尖花是一個秀才變的。這個秀才去京城趕考,路過齊嶽山病了,就在齊嶽山腳下石虎場一戶員外家的大門口歇著,病懨懨的。這員外家的小姐從山中踏春回來,看見坐在踏腳石上的這位郎君一副斯文相,問明原由後,即生憐憫之心,將他請到家中,天天湯藥侍候。一個多月的療養,秀才的病好了,還養得敦敦實實,又與員外家的小姐產生了愛意,秀才遂許諾在他考取了功名後回來娶她。這秀才一去三年沒有音信,小姐在家日夜思念,以為是秀才背棄了諾言,便憂鬱成疾而斃。三年後秀才考取了進士,回來不見了小姐,心裏非常難過,覺得一生不能報答小姐的搭救之恩,活著再也沒有什麽意義了,於是他就走進了齊嶽山,變成了這筆尖花。”

覃蔓子把玩著手中的筆尖花,聽得真切。他內心裏覺得自己也要讀書,想著他長大後也要進京去趕考,碰到小姐了絕不背信棄義,還要把她帶回龍洞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