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孝敬

石清明在縣城上高中的時候,每周要回家一趟拿娘攤的煎餅。當他的身影出現在村口,石汪崖的村民就戳脊梁骨:這麽高大排場的小夥子,不趁早掙錢,上啥學,現在又不包分配,農民的孩子上了大學又能咋樣?

石清明不想被人指指點點,就不想上了。他的父親老石頭斬釘截鐵地說,別聽人家嚼舌頭,念書是窮人的富路。

石清明吃了三年娘攤的煎餅,竟然考上北京的大學。那天大隊部的喇叭頭裏一遍遍地念著錄取通知書,石清明感覺特別振奮人心。可是北京的大學好是好,學費也是昂貴得很,石清明愁得要命。老石頭倒是很豪邁,除了四處借錢外,把家裏正在生長的樹啊、雞呀、羊呀統統賣了,最後還把家裏最值錢的耕牛賣了,這回可真是家徒四壁了。石清明心疼得哭,老石頭卻笑,說傻小子,等你出息了,好好孝敬我和你娘就中了。

石清明果然爭氣,畢業後,考上公務員,進了縣政府,還找了城市媳婦。石清明覺得該報答爹娘了,他想接爹娘到城裏居住,讓他們過個高質量的晚年。可老石頭卻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石清明回老家,大包小包的禮物往炕上放。老石頭又說,那些營養品賊貴賊貴的,還不如家常便飯養人哩。石清明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爹娘的恩情了。

春天的時候,石清明回了趟石汪崖,老石頭正在院子的空地裏種蒜,把地刨成一行行。石清明就提著種蒜一個個往裏麵按,爺倆很親近地邊幹活邊啦呱。

老石頭忽然問兒子:北京好不?

石清明說,首都呢,那感情好。

老石頭在陽光下眯著眼,過半晌,說:爹其實有一個心願。

石清明說,哦?

老石頭說,我活到70多,還沒去過北京呢。我這輩子就想到北京看看,看看天安門。老石頭說起自己的心願,像孩子一樣甜蜜地憧憬著。

石清明大樂,這還不好辦嘛?等我不忙了,就領您和俺娘去北京轉轉,現在火車提了速,可方便了,晚上坐上去,早上一睜眼,北京就到了。

石清明幫老石頭種完蒜,又去城裏忙活了。下次回家,多了內疚:單位忙呢。老石頭顯得很無所謂:我隨便說說,你別當回事。

老石頭越這麽說,石清明就越內疚,他其實真的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許下的願,可是單位是真忙,衙門不大,事多,這一忙就忙到了年關。那天,石清明坐在辦公室裏,看見光禿禿的樹枝,忽然想,不能再拖了,這是孝敬爹娘的機會啊。

石清明奔赴火車站,買了大年初二去北京的火車票。

老石頭瞅著一寸見方的火車票,把手放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接過來說,看來這回是真的了哩。

石清明在老家待了一晌午,又趕回城裏。年三十回家,卻不見爹的蹤影,問娘,娘說正在裏屋生氣呢。

石清明很納悶,大過年的生什麽氣?

娘說,你不是要帶他去北京嗎?他就天天在家練習揮手,說準備要在天安門城樓上學毛主席那樣揮揮手,還說要不刻苦練習到時候揮起來不好看。我說誰會注意你這個糟老頭子。他就生氣了,說我這麽說,不僅不尊重他,還不尊重北京。

大年初一,老石頭把那兩張車票擺放在屋裏的顯眼處。很快來拜年的村民都知道老石頭去北京了,他們紛紛誇石清明孝順。初一晚上,石清明接了一個電話,是縣長打的,縣長竟然給他拜年,石清明長出一口氣,很有些激動。縣長問: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吧?

縣長這麽平易近人,石清明一時都不知道說啥好了,他說是的是的。

老石頭看見兒子對著電話弓著腰,一看就是和大官說話。掛了電話的兒子就在屋裏繞圈,抽煙,把煙蒂隨便摁在某個地方,老石頭很敏感地問:誰的電話?

縣長。

果然是大官啊。老石頭問:縣長大過年的有什麽事?

事情就是這麽巧,縣長竟然想讓石清明趁著過年的空檔,帶著他爹娘去北京看看。縣長說他爹一輩子就想到北京看看,可是他忙,又不熟悉北京,就想到了石清明,這個在北京上過學的小幹事。

這些話石清明是不能對父親說的,那會傷了父親的心。石清明剛才接電話的時候,真想對著縣長喊,狗日的我爹還沒去過北京呢。但是他不敢,他知道對縣長說不的後果。石清明既然不敢對縣長說不,隻有對老石頭撒謊了,他心裏湧出無限的悲哀。石清明說,單位初二有事呢。

老石頭鬆了口氣,我當什麽事呢,那你初二就去忙活唄。

石清明說,可是,我準備陪您和娘去北京的。

還是公家事重要。老石頭出於對他的愛,對他的信任,並沒有聽出這話的軟弱,他把那三張票拿出來,很堅決地說,退了它,等你不忙時咱再去。

石清明默默地接了票,覺得自己真夠厚顏無恥的。

翌日,石清明告別自己的爹娘,帶著縣長的爹娘奔赴北京。看故宮,登長城,縣長的爹娘樂得滿臉****漾。看著他們,石清明常常走神,自己的爹娘來到這裏,肯定也是一樣的**滿臉吧?

最後一站去天安門,倆老人站在城樓上,鳥瞰。石清明舉起數碼相機開始照相,忽然縣長的爹把手舉起來,學毛主席那樣揮起手來,他的眼眯著,那麽鄭重,那麽小心翼翼,石清明看著鏡頭的眼睛就模糊了……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石清明就又去火車站買了三張票,他想這回天塌下了也不管了,他要帶著爹娘去北京。剛買完票,手機響起,竟是娘焦急的聲音:清明,你快回家看看吧。你爹出了車禍,失血過多,送醫院,沒搶救過來。

石清明握著火車票號啕大哭。

(原載《臨沂日報》2012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