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師娘

村長婆娘喊兒子愛國回家吃飯,滿村子找不到。一個村人說,在井邊玩的呢。村長婆娘唬了一跳,趕緊往井邊跑,遠遠看見幾個八九十來歲的兒蛋子正在水井旁,像跳房子一樣跳過來跳過去,愛國逞能,竟然還玩單腳跳。這還了得,大冬天的,井台上結了冰,井長著大口,說不定就把誰吞了。村長婆娘嚇得臉煞白,晚上吃飯的時候,就跟村長說了。村長說,嗯是該給這些小野駒們上套了。

村長數算數算村裏能當先生的也就是大樹和紅衛,他倆都曾經考過小中專,知識水平相當過硬。他先拐進紅衛家。紅衛正在鋸木頭,一隻腳踩凳子上,頭像手中的鋸一樣搖來搖去,不中,現在我們年輕人都“下海”,誰還稀罕孩子王。村長有了被拒絕的教訓,去找大樹就有經驗了,見了大樹他就說:大樹你要是當咱村的老師,我把咱村最俊的閨女說給你。大樹眼一亮:香椿?村長咬咬牙:香椿就香椿。

說完,村長就後悔了,香椿像那首歌唱的——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最俊,脾氣也最烈,連城裏有些吃國庫糧的去說媒,都被她攆了。當然香椿不答應的原因,是因為那些城裏人長得歪瓜裂棗,話又說回來,人家城裏人若長得不歪瓜裂棗早被城裏大閨女搶了。村長又升起一絲希望,恰恰說明,香椿不是個貪圖享受的閨女哩。

就在村長犯愁的空兒,大樹已經把村裏的兒蛋子們一一逮進學堂。他是有法兒,那些兒蛋子很快就被他降服了。比如愛國,本來一個讓打狗偏攆雞的淘氣角色,自從上了學,天天吃了飯就趴燈下寫作業。他說,俺老師說年底要發獎狀呢,俺也想得張貼牆上。

人家大樹都當真事辦了,村長也隻好硬著頭皮讓婆娘去說。婆娘回話,香椿要考慮考慮。愛國聽見了,我們老師那麽好的人,她還不跟?

一天早上,香椿剛敞開屋門,就看見院子裏站滿了孩子,足有五六十。見她出來,愛國喊道:行禮。話落,五六十孩子撲通跪倒,瞬間黑壓壓跪了一院子,齊聲大喊:師——娘。香椿哪見過這陣勢?趕緊拉為首的愛國,愛國卻不起來。他說,除非你答應嫁給俺老師,要不俺們就跪到天黑。香椿說,嫁,我嫁。其實香椿這些日子早去學堂裏偷偷相過大樹好幾回了。

愛國起身,回頭對同學們說:以後,不準喊嬸子啥的,都要喊師娘。一個同學問,俺喊師娘,那俺爹俺娘喊咱們師娘啥?愛國很瞧不起那個同學的智商:喊——他師娘唄。

他師娘嫁給了大樹,大樹教書教得更帶勁了。別的小青年下海的下海,打工的打工,隻有大樹結結實實紮根在北鬥村。教了愛國這一代,接著教愛國的兒子這一代,香椿成了全村的他師娘。

那天,他師娘正在鋤地,就見一個豔麗的女人從一輛轎子裏鑽出來,鴨子般地扭啊扭地進了村。香椿一看,這不是杏嗎?當年香椿嫁給大樹的時候,杏嫁給了紅衛,大樹當了村裏的先生,紅衛進城搞裝飾。後來聽說紅衛發了大財,杏就搬到城裏住去了。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人家杏現在多美啊,再看自己灰頭土臉的,想當年杏連她一半好看都沒有呢。

香椿撂了鋤頭,回家就躺炕上。中午的時候,大樹回來了,鍋冷灶涼。他師娘,怎麽不做飯?病了?香椿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把一包東西扔過去。大樹沒接好,五彩斑斕散了一地。這包東西是一摞獎狀,大樹當先生的第一個年頭時,有晚在燈下給學生寫獎狀,寫完剩一張,他見香椿在燈影裏刷鍋洗碗,忽然靈機一動,在獎狀上寫道:香椿獲年度最辛苦獎。香椿竟像撿寶貝似的。從那以後,每年香椿都會得個獎,什麽最具潛質獎什麽最佳師娘獎。每次得獎香椿都恣得不行。

香椿說,你就會弄這些破玩意哄我給你家出憨力。大樹訕訕地笑。香椿又說,我數算數算我一共得了25張獎狀,也就是說你當先生當25年了,你看咱家有什麽?屋還是破屋。大樹說,我喜歡教書。香椿嗓門提高了八度,你喜歡的多來。

第二天,香椿去找杏。杏是回來招工的,想跟著杏進城打工的都擠破門。杏問,你不當師娘了?香椿說,不當了,頂吃頂喝?杏說,紅衛正好缺個管賬的,你家大樹有文化,保管一個月比當先生一年掙得還多。

開春,大樹跟著杏進城掙錢去了。第一個月就寄來一筆錢。香椿喜滋滋趕了劉莊集,扯了個褂子。回來,幾個兒蛋子正在一紮來高的麥地裏踢球,麥子地一片狼藉。見香椿過來,有個有些慌張:師娘來了。另一個打氣:他不是咱師娘了,管不著咱了。但畢竟先生的虎威還在,幾個兒蛋子還是站成一行:大娘好。

大娘?香椿怎麽聽這個稱呼怎麽紮耳朵。

香椿連新褂子都沒脫,坐上公共汽車就進了城。

又是一年寒假。大樹坐在燈影裏,給學生寫獎狀,寫完,給香椿寫。這回香椿獲的是終身成就獎。香椿問,啥是終身成就獎?大樹說,就是一輩子都當師娘。香椿幸福地笑了,你就淨哄我吧。大樹忽然想起一事,他問:春上的時候,我在城裏打工好好的,你怎麽把我叫回來了?香椿說,唉!我被別人叫師娘叫習慣了。

(原載2013年第1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