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我的崗上婆婆
我母親有三姊妹,她是老二,在她7歲的時候,就過房到族上叔叔家做女兒,後來招了上門女婿。聽大人們說,崗上婆婆家成份不好,解放以來低頭做人。我母親才過房了。
我母親的媽叫李永珍,喊外婆的,可我們叫她婆婆,因她住在李家崗,小時候就一直喚她崗上婆婆了。
崗上婆婆沒有兄弟姊妹,招了上門女婿,大她10歲,長得又矮又黑又醜,還是個死了老婆的過婚,他去世的早。我小時候,常在崗上婆婆家玩,因我家離李家崗隻有二裏多路。崗上婆婆就常常問我,易長,你家秦老婆子對你好不好?易長是我小名,是因我小時候不好養,取名易長的含義就是容易長大成人。好在我的名子有些土,但比村裏一些不好養的伢子叫沙牛、母狗子、撿寶的好聽。秦老婆子就是我的婆婆,她姓秦,和族上爺爺“搭火”沒養人,抱養我媽做女兒,把我這個孫兒子像當寶貝。我告訴崗上婆婆,爺爺、奶奶對我很好很好哩!崗上婆婆顯然對我的回答不滿意,因為她以為和我是有血統關係的人,外麵的婆婆不會好的。崗上婆婆的不高興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我常常把她叫“崗上婆婆”了,為什麽前麵還加個“崗上”呢,就不能直接喊婆婆?那樣親熱一些。
我小時候也會說,崗上婆婆一樣親,和我家婆婆一樣親。我家婆婆多,還有我爹的媽,也是叫婆婆的,不過路隔十裏,鄉俗不同,我呼她老人家“巴巴”。
崗上婆婆意味深長地告訴我,易長兒啊,我才是你親婆婆哩!
我不知道一些社會關係,對她的話我半信半疑。有了她的教唆影響,有次家裏的婆婆說了我,我就氣她,秦老婆子,你不是我的親婆婆,我的親婆婆是崗上婆婆哩!
爺爺、奶奶一貫縱壞了我,我就常常叫婆婆秦老婆子。那時叫她秦老婆子時,她就又急又氣又笑,樣子顯得生氣,心裏甜絲絲的。可是我說出她不是我的親婆婆了,她就急得哭了起來,哭得一把涕一把淚,邊哭邊嘀咕:我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這麽大了,你就這樣對待我啊?是哪個告訴你的?肯定是崗上那個老婆子說的!她是你親婆婆不成?哼!看見婆婆哭了,我就心軟了,也嚇慌了,一邊給婆婆陪禮道歉,一邊拍馬屁,我說玩的,你不生氣啊,你才是我的親婆婆哩!婆婆馬上就不哭了,就破泣為笑。我想,好快啊,我的婆婆可以去當演員,說哭就哭,說笑就笑。
我媽是過房的女兒,所以崗上婆婆對我們一家格外關懷、惦念,主要對象就是我了,是因為我是唯一的兒子。記得我在鎮上讀高中的時候,應該有16歲,也不小了,可我沒有禮貌和知識,還有些虛榮心。那天,我正在上課讀書的時候,聽見崗上婆婆的聲音了:易長兒,你在哪裏啊?易長兒,你在哪裏啊?我當時一驚:怎麽崗上婆婆來了?
她來幹什麽的呢?易長兒,我的易長兒在哪裏啊?她的聲音持續不斷,由遠而近,快到教室門口了,聽課的同學們都在互相望著,連老師也放下手上的粉末朝同學們看,意思是在等那個叫易長的快站出來。那時,崗上婆婆快60歲了,身體也不是很硬朗,腰有些彎。我先是忍著,但我受不了崗上婆婆親切的呼喚聲,同時那一刻竟對婆婆生出痛恨的情緒:崗上婆婆啊,你為什麽叫我小名啊?這讓同學們知道了多不好哦!我就不答應,低著頭,紅著臉。我這樣的異常,被老師和同學們發現了,我才硬著頭皮出去。我一出去,果然同學們哄堂大笑。我想,在笑我吧,笑我的樣子唄。我一出去,崗上婆婆笑咪咪迎上來,像個孩子似高興地大叫,喲,我的易長兒在這裏啊,我看你來了!
我那時候應該是陰沉著臉吧,應該是滿臉怒火吧,應該是橫眉冷對吧。我一言不發,把她朝遠處一個偏靜的角落拉,停下來時,劈頭蓋麵沒好氣地說,你來幹什麽?誰要你來看我?你還叫我的小名,丟我的人啊!
崗上婆婆一點也不生氣,她清楚自己的孩子從小就這樣慣壞了的,就笑嘻嘻說,我來趕場,想你了,順便看你一眼!
我還是不領情,你走吧,快走,再不來了啊!
崗上婆婆還是笑嘻嘻,像做錯了事,好,我再不來了。伢子,我看了,就走,就走!崗上婆婆在我不斷地催促下,高高興興地走了。
崗上婆婆最愛給我說媳婦子,我恰恰是最反對的。她老人家不記舌,到我家來一次,就愛在我麵前,用手摸我的頭,易長兒,不小了哩,該說媳婦子了。
我什麽不小了,我那時候才12歲,根本不知道媳婦子是怎麽一回事。
崗上婆婆就說她們李家崗有個女伢子,蠻懂事,模樣好,問我喜不喜歡。我就反對,我不要媳婦子,我不喜歡!她不在意我的反感態度,嘮嘮叨叨又給我說一門,我就不高興了,狠狠地說,鬼要你操心,你說喜歡,你弄去做媳婦子。
崗上婆婆就哈哈大笑,她不氣,又說出一門,說那女伢個頭高,有力氣,將來會做事。我家的婆婆也在旁邊聽,配合她說,是啊,要聽話哩。就這樣一直嘮叨到我18歲了,崗上婆婆沒有放過為我說媳婦子。我長大了,也不像過去那樣罵人了,就笑著不表態。後來,我還是討了媳婦子。在我的男孩子兩歲時,我那時已在機關跑腿了,家也搬到鎮上。崗上婆婆已有80多歲了,她那時候十分蒼老,風燭殘年,且得了一個全身發癢的病,雙手不停地撓身上。那天,她坐便車到了我家,是為了看我兒子的。她看我的兒子胖乎乎的可愛樣子,就忍不住用手摸,我們知道她的手常在身上抓庠,怕有什麽病菌感染給我兒子,就直言告訴她,崗上婆婆,隻看不摸,你摸不得哩。
她很知趣,就說我曉得。可過不了一會,她的手就又伸向我兒子,要摸他的臉蛋。我和愛人就輪番守著她,生怕她摸我兒子。
那次應該說是崗上婆婆最後一次來我家了,過了不久,她就病了,好像得了健忘症,什麽人都不認識,大小便也失禁。
我和愛人最後一次看望她時,她孤單單地睡在套間裏,房裏彌漫一股老年人難聞的尿氣味。
我說,崗上婆婆,你還認識我嗎?
她再也不會叫我易長的小名了,隻是一個勁地傻笑,認識啊。
你說我叫什麽?
我知道,你是我的親人!崗上婆婆傻笑著,但她就是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我大聲告訴她,我是你的親孫子,易長啊!
她還是傻笑著,我知道,你是我的親人。
不久,崗上婆婆就死了。我常常歎息:我的爺爺、奶奶一個個都走了,連父親也因高血壓中風過早地走了,親人們到底去了哪裏?難道人生就是生死離別嗎?父輩們給予我無窮無盡的慈愛,正當我來盡孝報恩的時候,她們就都消失了。特別是崗上婆婆,我是她眾多的孫子中最喜歡的一個。我沒有給她買一件衣服,沒有盡孝服侍過她,隻有童年和少年無知時給她的心靈傷害。現在想起來,我就內疚,痛苦,遺憾,剩下的隻有懷念了。
有天,我把懷念崗上婆婆的心情告訴母親,這時我的母親已年逾古稀了。母親告訴我一個秘密:崗上婆婆不是我的親婆婆,我的母親是一個孤兒,兩歲就被崗上婆婆收養,視如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