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景
濤學步那年,貌美、勤快的娘到野塘裏抽藕梢,猛子紮到水裏就再沒起來了。
一年後,爹就為濤弄了個寡婦後娘。濤從5歲開始幹起了撿破爛、割豬草、放牛兒的活兒。後娘好吃懶做,養得白白胖胖,不大會做農活。爹喜歡後娘,有時當濤的麵,把後娘的胳膊掐一下,後娘就格格地笑。不到天黑,爹就和後娘去睡了。濤要把鍋碗洗幹淨,才一個人到套間裏去睡。
濤從後娘來後,就被剝奪和爹一塊睡的資格。濤有時候做惡夢,就喊爹,爹不理他,濤就喊娘,醒後才知娘早不在了。每回睡時,濤就把娘生前的花棉襖摟在懷裏,心想娘在和自己睡,就不怕做惡夢了。
濤營養不良,瘦筋扒骨。8歲那年,爹才答應讓他去了學堂。濤讀書專心,門門功課都是頂呱呱的。但濤的家務活太重了,早晨起床了,要為後娘倒尿罐,要為豬添食,要自己炒剩飯吃。晚上放了學,要割豬草、要喂豬食,要放牛。
濤的性格內向,在學校裏很少說話,很少有笑容,很少和同學一道玩。濤常常一個人捧著書本看,孤單單的。
濤在班上是學習委員,班長是個女娃,叫秋。秋大濤3歲,高濤一個腦袋,大姑娘似的了,臉兒紅嫩嫩的,一笑兩個小酒窩。秋上學太遲,是家裏的弟妹多,太窮了的緣故。濤把秋喊秋姐,內心裏好喜歡她,一是因為秋姐太像他的娘,二是因為調皮的學生欺負濤時,秋姐就出麵保護他。秋姐的成績比濤還要好。
班主任是個男的,剛結婚,妻子的臉上有蠻多雀斑點。老師常把秋姐和濤留下來,商量班務。濤有時覺得老師的眼光特別,愛往秋姐的臉上、身上看。濤想告訴秋姐,又不便說出口,悶在心裏。濤開始對老師沒有好感了。
小學畢業那年,學校組織畢業班的學生到城市裏烈士陵園掃墓,開闊眼界。濤長這麽大,隻聽大人們說城裏的房子好大,車子好多,但還沒有去一回哩。學校要每個學生交5塊錢,濤跟爹說了,後娘不同意,說把錢給他玩了,不如用來為自己買件花的確良穿。濤含淚抱著娘的棉襖早早睡了。
半夜裏,爹悄悄地進了套間,把一把零碎的票子塞在濤的懷裏。學校租了一輛當地蠻時髦的柴油車,20多個學生擠在上麵。老師坐在司機的車頭上,他招手要秋姐也去,並挪出丁點的位置。秋姐的臉一紅,說就在後麵擠。
那天,秋姐穿上洗得幹淨的綠衫,下穿一條藍色的確良長褲,腳穿一雙白球鞋。她的黑亮亮柔軟軟的長辮子甩在肩後,頭頂上插著的野花光豔豔香絲絲的,雙眸光亮亮清幽幽的。
車子一啟動,學生們一傾一仰。隨後,你擠我,我擠你,緊緊結成一塊,說笑著。濤離秋姐隻隔幾個學生,有心挪到秋租的身邊去,就是身邊兩個男生拽得太緊了。不知為什麽,濤想挪到秋姐身邊去的願望太強烈了,那腳步也隨車子的顛簸起伏向秋姐那邊移。
濤的努力沒有白費,離秋姐隻隔一個學生了,但濤的腳步不挪了,甚至不讓腳步向秋姐移去,還不好意思抬眼看秋姐。秋姐在他眼裏太聖潔了。突然,前麵一個坎坑,把車內的學生來了個大挪位,濤就一下竄到秋姐的懷裏了。
濤紅著臉想掙紮出來,但車內人擠人,轉又轉不動,而這時秋租竟然伸出白嫩嫩的手,緊緊抓著他的雙肩,臉上仍是一副真誠的微笑。那一刻,簡直是濤長這麽大最幸福的一刻。濤感受到秋姐口裏噴出甜絲絲的氣息襲來,這太幸福了,濤的眼淚竟然撲籟籟地落下來。
好多年後,濤讀書有出息了,在城市裏當了幹部,娶了漂亮的媳婦,但他沒有忘記秋姐。
那年,濤的爹死了,濤坐車和雍容華貴的妻子來鄉下吊喪。在回鄉路上,他看見一個頭發散亂的農婦正在割稻,旁邊站著一個叉腰的男人。這男人穿戴整齊,好像小時候的那個老師。濤叫司機停車。
他從車上下來。這男人已不認識濤了,他以為來了當官的,做出笑臉迎上來。那割稻的女人隻瞟了濤一眼後,就埋下頭。
濤衝這個男人象征性地略一頷首,就徑直朝那女人走去,飽含深情地喚著:秋姐,你是秋姐?沒有回答。秋姐,你是秋姐!沒有回答,隻有一聲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