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悲泣的冬風4
黨金喜歡收藏字畫,他從楊河清書寫的匾額中看出了非同一般的魅力又聽縣衙一個寫家說:楊秀才的字,像幹佛洞裏的飛天樣自由,你戈壁灘上的黑風暴一樣強大,像祁連山上的雪一樣肅靜,像鳴沙山的月亮一樣超逸。他就更想見到這個人,馴野駱駝的事倒在其次。
楊河清已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牧民。
他深深地喜歡這祁連山腳與渥窪池之間的廣闊草原和草原上的遊走的牧群。他覺得這群不懂語言的夥伴有藍天白雲的襯托,簡直是生動活潑的雕塑,是流動的壁畫!
而且,他從牙關那裏了解到許多牲口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大地縮短了他和這群生靈的距離。而把他變成真正牧人的是一件險事。
那天,一群餓狼向畜群發動了進攻。羊被驚散,馬被驚跑,隻有駱駝才能同這幫野獸相敵。但駱駝散在另一邊,野狼也正是瞅準了這一點才“攻其不備”。牙關發現險情後,一邊驅馬甩著鐵鉤打狼,一邊喊他去叫其他牧人。
楊河清以前放牧隻敢騎驢,這曾遭到過其他人無情的恥笑。現在,這頭驢被狼所嚇住,隻是躲閃,打響鼻,哪能跑起來?牙關見狀,怒罵起來:
“沒用的東西!不會騎馬嗎?”
楊河清看著沒有鞍子、沒有紙繩的馬,心裏畏懼,不敢上前去。牙關憤怒的吼罵聲越來越粗野。
楊河清被惹火了,他跳下驢,向一匹正在低頭吃草的黑馬走去。那匹馬望見了他,但隻是輕蔑地瞪他一一眼,又轉頭吃草。楊河清被激怒了:連馬也對他不防備,仿佛他是隻蒼蠅!
他湊到黑馬跟前,猛地抓住長鬃,正想跳上去,誰知黑馬一驚,馬身揚頭,欲掙開他。楊河清被黑馬甩來甩去,眼前天旋地轉,耳邊隻有馬的嘶叫聲。他知道,如果鬆開手,也許會摔壞腰,那肯定更讓他們嘲笑,於是,死死地抓住馬鬃不放。黑馬見甩不脫他,長秀一聲,狂奔起來。
楊河清緊緊地抓住長毛,再不鬆手。黑馬跑著跑著,忽然猛地一停,楊河清就像包袱一樣被甩到了前麵,半天起不來。
黑馬得意地長嘶一聲,轉身跑了起來。跑一一陣,它好奇地停下,回頭見那“狂妄之徒’還躺在地上,是不是死了?它又跑回來
用鼻子拱了他幾下。
楊河清是屁股先落地,所以傷並不重。他閉住眼休息一會,忽然發現黑馬回來了,心裏生一股無名火:這畜牲,看我的笑話來了!
他慢慢地爬起來。
黑馬蹦跳一下,遠離幾步。他慢慢地向前走。
黑馬超過了他,回頭看他。
楊河清離黑馬越來越近,黑馬盯著他。到跟前,他瞅準機會,
飛快地抓住馬鬃,借它一甩頭的那股力,楊河清縱身跳上了馬背,然後死死地抱住它的脖子,兩腿夾緊。黑馬憤怒至極,狂嘯一聲,奔跑起來。楊河清隻覺耳邊風聲呼嘯,不敢睜眼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馬的奔跑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楊河清坐直了身子,得意地看一四周已是荒漠,哪裏有草原?這是什麽地方?隻他望一眼祁連山,判斷了方向,正想勒轉馬頭,黑馬一個前蹄騰空站立,將他掀到了沙地上。
楊河清覺得脊梁快要被摔斷。黑馬長嘶聲,飛跑起來,轉眼間沒了影子。楊河清渾身無力,口幹舌燥,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夜裏,他被黑馬拱醒了。
黑馬又回來了。想起白天拚命的一幕,他再也沒有了膽量和勇氣,隻有認命了。在這荒涼的沙灘上,即使不遇到餓狼,也會因幹渴而死他也會像那些路旁的白骨一樣,沒人理睬。
但是黑馬沒有挑戰之意。它臥在了楊河清的旁邊,讓他騎。
楊河清領會到這一點後激動得淚水流下來。他掙紮著抱住馬頭親近一會,才騎到馬背上。黑馬站起來,嘶叫聲,四蹄騰空,奔跑起來。楊河清坐在上麵穩如平地,不用抓鬃也行!
牙關和牧人沒找到楊河清,聚到一起正商議分頭再找,見楊河清騎著黑馬回來了,都驚喜地圍了上去。
忽然,牙關驚叫起來,“天爺呀!這是匹野馬!”楊河清一聽,兩腿一軟,癱倒了。
後來,他給這匹馬取名叫“洗心齋。這本來是他青年時書房的名字但他覺得書房裏的書給了他死的東西,戈壁草原,特別是黑馬給了他活的東西。如果說西戎、千佛洞古經卷讓他真正地認識了人,認識了自己,那麽,“洗心齋”,這匹神奇的野馬,讓他認識了世界。
從此,他完全溶人進了這片草原.....
在豐臘月裏,草原又麵臨著一年一度的危險:將有大量的野駱駝入侵。
野駱駝來自阿爾金山北麓的安南壩,那裏是一片荒漠草原。直了身子期
每年十二月,野駱駝群中都要發生長時間的撕咬搏鬥,這種爭鬥的結果是部分獲勝公駝擁有了對母駝的絕對支配權,而失敗的公駝則不堪其辱,便遠離野駝群,尋找新的發泄地。渥窪池邊的草原上有大量的家駝,這便成了野公駝的侵犯對象。家公駝以一種雄性的責任感去護衛,但經過較量,被迫身負重傷而逃,接下來的悲劇便是野公駝公然在駝群中尋歡作樂,肆無忌憚。它們離開渥窪池的時候,還要挾裏走幾匹健壯的母駝。對這種行動,公駝望洋興歎,牧人也沒辦法。牙關曾試圖用繩索套,險些被野駝咬傷。如果瘋狂的野駝咬住任何一個部分,它會殘酷地把人甩傷、跺死、咬死。所以每年這個季度,是充滿災難和悲傷的。
今年,又有三隻野公駝人侵了。
初來乍到,野公駝到處又踢又咬,施展威風,發泄在野駝群中的失敗情緒。幾隻英勇的公駝在捍衛尊嚴時被咬得鼻青臉腫,還有一隻不肯屈服的公駝被活活咬死。
那是楊河清的駱駝。
牙關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你們寺裏的駱駝大多是農民送的,它們沒見過世麵。我這裏的駱駝絕對不會死拚的。”
事實上,死去的駱駝確實沒領教過野公駝的威力。
楊河清認準了那匹沙棕色的白唇野公駝,他想辦法要捉住它,征服它。
這時,黨金、尕豔姑和一幫兵丁來到了草原上。牙關正在給一匹受傷的駱駝抹藥。
尕豔姑回到草原上,油然而生一種親近感,不由得想唱歌。但她已經不像當初,能夠脫口而唱。
她現在連喊一聲號子都覺得困難。
得知已有野駱駝人侵,黨金分外高興,他騎著馬就要去套,被牙關跑過來攔住了;
“你不要命了嗎?野駱駝會傷人的!”
黨金說:“你看我的坐騎,這就是一匹烈馬,讓我馴服了!"
楊河清猛然發現:這是張武舉的棗紅馬,怎麽成了他的坐騎?還有那匹黑馬,很像拉伊的黑馬!他想問時,聽得尕豔姑忽然驚叫一聲:
“你..你是不是....她呆呆地盯著大胡子的牙關,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牙關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了昔日情人的影子。他不相信這是現實,一時驚呆了。
黨金也愣住了。
...豔-一姑,是你嗎?”牙關說話似乎很吃力。
“對!是我!你是牙關嗎?”
“對!我就是牙關呀!”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痛哭失聲,全然忘了周圍的人;楊河清、黨金都停了。他猛地跑過來,拽開尕豔姑,說:“你瘋了?”
尕豔姑流著淚,說:“這是我幾十年前的相一幾十年的朋友震然他長了大胡子但我還能認出他來”
黨金陰著臉,一聲不吭。楊河清和幾個牧人去宰羊。
晚上,在帳篷裏吃羊肉,喝著青稞酒。場河清從爾豔姑的回憶中得知西我以前的生活,優傷良久,哼起了從牙關那裏學到的歌:
石頭崖上的野花紅,
把尕妹好比果子紅,
把阿哥眼熱壞了!
尕豔姑驚喜地問:“你也會唱這歌?”
“是牙關教我的。’
牙關說:“你忘了?尕豔姑,是你那個晚上唱給我聽的!”尕豔姑抹著眼淚說:“你還記得嗎?”
“我天天都唱呢!”
“那你唱一遍讓我聽!”
牙關喝一碗酒,站起來,走到帳篷外,迎著寒風,對著幽深的夜空唱了起來。
從他蒼涼、優傷的歌調和抽泣似的詠歎中,尕豔姑仿佛看見那個昔日的種田人牙關因土地被侵占,被迫帶著西匈和拉伊到處流浪,拉伊和西匈被人搶去,他悲痛欲絕,四處尋找,最後流落到了這裏,成為一個真實的牧民。
在他的顛簸流離中,心裏始終亮著一盞明燈,那就是尕豔姑。
黨金也被這淒愴的歌聲感動了。他想起那些達官顯貴雖然三妻四妾美女相擁,但誰有這淒婉曲折的愛情故事?他傷感地看見尕豔姑表現出的熱情真實而自然,就像千佛洞的壁畫,不管怎樣的姿態、怎樣的著色都自然、樸實,而這些都是給牙關的。他什麽也沒有,從來就沒有過!
尕豔姑哭得眼睛紅腫,待牙關唱完,又笑了,說:“你教給我的歌,我也會呢!”
“什麽歌?”
“你忘了?我給你唱!”
騎上個尕驢趕上個牛,
背後跟的是尕聯手呀!
心跟的是尕聯手呀!
牙關笑了,說:“這是田地裏拔草時喊的號子,解悶的,我早不喊了。”
尕豔姑突然憂鬱了:“可我一直在心裏喊著,剛才的那個歌卻不會唱了。”
“咋可能呢?當初你唱得那麽好!”
“不知為啥,我唱不出來....”
“你唱一下,我聽。”
尕豔姑剛唱半句,她覺得聲音怪,就停止了。牙關也憂鬱了:“沒想到你教給我的歌;自己卻不會唱了。”
他悵然地歎口氣,又唱起了另外的歌。並走到了黑夜浸透的草原中。尕豔姑心裏難過,跟了出來。
唱一陣,牙關傷感地說:“你不要來多好!我會一直以為你沒變,直到死!”
尕豔姑心裏在流血。該死的戰爭!要是沒有那次掠奪,他們也許還在那個草原上唱歌、放牧、自由自...可是,她已經像夢們一樣,經曆了許多血腥的場麵。她覺得心裏有堵鐵牆擋著她威情的潮水;或者像枯蠍的疏勒河,隻有幹涸的河床,怎能浮起那淒美的歌!
黨金過來,說:“回帳篷去吧!這裏有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