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和我的村子 最後一次晚餐2

多少年過去,外族人打勝仗,占領羅布泊,他們命令羅布人把土地犁掉,長草放牧。

羅布人習慣了種莊稼,連那些祖祖輩輩都放牧的人也不想把土地毀掉。

勝利者的命令重如不周山,難以推倒。

那時,莊稼已收,籽瓜在遼闊的地裏長著,金黃金黃一灘,放眼望去,無邊無際。外族兵提著刀逼著羅布人耕犁籽瓜田。成熟的籽瓜被犁爛,嫩黃的瓤,瑩白的瓤,撒滿一灘,整個草原都香透。

晚上,羅布人對著一群狼禱告:狼啊,狼啊,我們處於極度迷茫和悲痛中,不知該往何處。請你秉承神的旨意,帶我們尋找可以安家的地方!

一匹蒼狼嚎叫三聲,轉身就走。

羅布人趕著羊群跟在後麵,天亮,到一個山溝口,蒼狼不見了。

於是,羊們擁有阿爾金山的草山,身體喂著人,也喂著狼……

這個故事能說明什麽?

曹安康搜腸刮肚,思考如何給紮曼定位。

他覺得自己生活在夢中。

紮曼問:你呢?怎麽一個人隱藏在這古城裏?

曹安康說:我有很長很長的故事,從來沒有給人講起。現在,為了抒情需要,我可以講述。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夢幻似的雞鳴聲。

紮曼惶恐說:太陽快出來,我得走了。

說完,他像風一樣消失。

究竟是人,還是鬼?

曹安康跑出去,望著遠處的胡楊林發呆。

荒誕的故事讓他如置煙霧,他不斷掐大腿以證明自己確實一具體的形式存在著。

第四天黃昏,曹安康剛一呼喚,他就來了。

紮曼很快吃完肉,說:講吧,今晚,你先講古經吧。

曹安康問:我的故事和離奇,你相信嗎?

那跟故事本身有什麽關係?反正都是精神遊戲。

曹安康開始講。

但他提高警惕,時刻監視聽故事的人。

羅布人到達阿爾金山——具體說,紮根若羌之後,主要矛盾集中在狼和羊身上。

故事開始於孔子首次接聽經典民歌《關雎》而且被感動的那天中午。

山腰裏,公羊正要將醞釀已久的**爆發向一隻情逗初開的小母羊美尾。

公羊是頭羊,它用九十九個傷疤換來美尾全心全意的愛情。

愛情形態屬於忘年情,是智慧、力量和夢想的最佳整合,愛情在漫山遍野的糜草香裏成熟。

火辣辣的太陽鞭、香噴噴的糜秸味、硬幫幫的號子聲以及天空的顏色、美尾的氣味、老鼠**時的呻吟使公羊的情欲來得很突然,情欲立刻膨脹成性欲老虎。就在老虎作威作福的瞬間,一道耀眼光圈雷電般擊傷它的眼睛,光圈外圍反射著燦爛純潔的陽光,光圈裏麵是深沉的黑洞。老虎陷進黑洞。公羊像岩畫中的大角羊那樣凝固在時空中。

美尾將被老虎吃掉,等待著那心驚肉跳的致命一擊。

她以最溫柔、最性感、最激烈的方式迎接公羊。

很快,她覺察到被愚弄了,她憤怒地發現公羊以岩畫英雄的姿態停留在她身後。

美尾生氣地說:怎麽回事?難道在這關鍵時刻你也要思考問題?

公羊說:不,我聽見孔子在給學生講課,內容好像關涉人性、愛情及道德。

美尾說:可笑不?他怎麽把這些非常簡單的常識拿上神聖講壇?人類進化如此緩慢?那麽,多年來實際上是羊群在放牧人類?

公羊說:很好玩,很另類,很刺激,你也來聽聽吧。以前,我一直認為人類是最高主宰,很神秘,現在才明白他們其實假裝高深,誤入歧途,把常識當成學問來研究,那我完全有資格做導師,哈哈哈!

美尾突然很厭惡公羊的得意忘形,那種姿態像人,特低級。

不錯,她對公羊的愛情萌芽開始於岩畫裏的大角羊,她常常離開羊群站在石崖下,凝望古岩畫。岩畫中,大角羊石刀一樣的陰莖對著前麵的空白孤獨地吼叫,吼叫,吼叫。大角羊的孤獨和新穎吸引了她。當時,她不知覺身後潛藏著另一種孤獨,孤獨來源於年輕好奇的公羊。公羊渴望孤獨與孤獨碰撞,美尾的關注使它的願望更加強烈。它倒退九步,然後向石崖衝去。到九步半的時刻,公羊撞出一聲沉悶和滿眼黑暗。沉悶過去,黑暗過去,它看見它在石崖上的血跡與大角羊的距離還很遙遠。公羊無法找到一個可以能夠大角羊公平決鬥的支點,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差距是真理,是宿命。公羊對著石壁思考應該承認宿命還是增加野心。它思考的狀態酷似哲學家,酷似佉盧,酷似瑰霜。

美尾喜歡深沉的公羊,但真正引起美尾注意的是公羊頭上一對彎角,彎角流暢地旋轉,輕快地飛翔,比大角羊的陰莖更生動、新鮮。

她問:你怎麽想到把雙角變成彎的?

公羊說:我努力使彎角保護自己,從頭到尾,全身心。

這樣回答時,公羊想起爺爺唯一的悲劇愛情事件,它講給美尾。

那次愛情起源於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的愛情撒滿天空和大地,進入教書先生的視野。教書先生從中原跳到敦煌,由於慣性太大,沒收住腳,才到了若羌。這是第一位漢語啟蒙教授,他先從民歌《關雎》開始,從孩子開始。孩子學懂後說原來這麽簡單,其實我會唱,而且比書本上的精彩。說完,他們逃離《關雎》,到草原上騎駱駝去了。教授無所事事,就審視羊的生動活潑的青梅竹馬。他心有所動,寫了一組愛情詩。正構思另一組愛情詩,羊販子來了,他們製造了青梅竹馬的愛情悲劇,男主角觀念就是在那次悲劇中與它的、刻骨銘心的初戀永訣。

初戀先被綁架,接著,安排到官衙接待戲班子的宴會上。

屠夫把尖刀插進牙縫,一隻手攥住初戀嘴,另一隻手尋找尖刀路徑。屠夫從牙縫裏抽出刀。屠夫把盛血盆子用腳勾到身下。尖刀就要啟程。屠夫在最後確定路標以及刀子的運動路線。初戀渾身顫栗,兩眼無光,絕望悲觀。她沒想到愛情與死亡的距離這麽短。

忽然,跑進來一個男人,大聲喊:不要宰,不要宰!

屠夫有些失落,問:咋啦?

男人說:今晚請了戲班子,唱對台戲,都是《鍘關雎》,羊要在唱戲中用。

屠夫問:唱戲?用羊?哈!哈!唱戲用羊?哈!哈!

男人說:以前,對台戲隻唱個平手,今晚會有分曉。

屠夫問:我知道,興奮點在那關鍵的一鍘,就看鍘死泥人還是草人,能有什麽創新?

男人說:你等著看吧,有精彩的。

說完,他搶過初戀,換一個地方囚禁。

初戀對這一過程的理解是無罪釋放,回歸愛情。

在這之前,在說笑聲和出出進進的忙碌之外,它被兩個人秘密地、專心致誌地打扮。初戀穿上人的衣服,前蹄伸進長袖中,後蹄塞進靴子裏。初戀還戴上帽子,麵具。同時,黑布從初戀粉嫩的唇開始,一圈,一圈,不厭其煩,纏啊纏。雖然鼻子外麵留下出氣孔,但初戀還是覺得憋,悶,堵。纏到眼睛跟前,布用完了。

一個人說:布不夠,再找一截。

另一個人說:算了,又不是人,用不著蒙眼睛。

初戀無法想象自己裝扮後的模樣,很想到羅布泊水麵上照一照,很想讓觀念賞心悅目,然後讓糜苗、黃羊、鷹、鴿子這些鄰居也開開眼界。因為它從來沒有過這種另類形象。這是美的極至。極至的美要在什麽場合展現?

鑼鼓響了。

羊皮鼓的響聲呢?沒有。

歌聲揚起,落下,揉,搓,擀,拋,收。

不是“打譙”歌。

初戀磕睡了,她想夢見觀念,就迷糊地進到夢鄉等待。

夢中隻有黑暗。夢亮起來時,她已經被人從後台帶到了前台。周圍人還唱,喊,跺腳,歎息。

兩個人抬進一架鍘刀。

初戀從明亮刀麵上看見自己的形象,差點笑出來,想打噴嚏,嘴張不開,無法完成。初戀還看見對麵也有一台戲,那邊也有鍘刀,也有同樣的人表演……是不是觀念也這樣打扮了?真好玩,好酷呀!帥呆了!真浪漫呀,我的甜心蘿卜,我們不同於岩畫中的大角羊,也不同於羊群中的所有。

忽然,初戀嗅到故土氣息。它看見了瑰霜的後代。他們在台下。他們背對著這邊。

鑼鼓激烈起來,人們激動起來。

一個膽戰心驚的人跪倒,離初戀很近,它起初以為是刀麵映出的自己影子,再一看,不是。仔細看,是人。他被按倒在鍘刀下。歌聲響著。初戀好奇,隻見過牧羊人用鍘刀給牲口鍘糜草,從沒想到人也會躺在那個位置上。掌握鍘刀的兩個人成為主角,他們聽到一聲斷吼,就按下鍘刀。在這同時,另外兩組鏡頭順利發展:躺在鍘刀下的人迅速滾開危險區,看押初戀的人(初戀來不及想她還被押著)巧妙地把它塞進斷頭架。這三部分嫁接得天衣無縫,密不透風。鍘刀落下,初戀從中間斷開,斷裂時的脆響與台下人的喝彩合流,使舞台飽滿,爆滿。

強大聲流中,鮮血像飛迸的浪花卷起,甩到屏風上。鮮血染紅人們的眼睛,鮮血看見台下人群**如狼,這邊是熱帶,對麵成寒帶。

瑰霜後代沒有轉過頭,他們繼續麵對著自己被冷落的舞台。

初戀的鮮血凝固。鮮血想起大角羊,她還要往下想時被對麵舞台上一個匍匐前進的人影牽開。

匍匐者目標是鍘刀。

這是微小細節,一個被狂熱浪潮淹沒的細節。台下人肯定看不到這個細節,他們與鮮血角度相反,是死角。匍匐者勝利到達目標。

鮮血看清了他的臉:這不是佉盧嗎?他要幹什麽?

佉盧:快,開鍘,我要報達瑰霜。

劊子手:你?你是個大活人呀,我們最高的宗教就是尊重生命。

佉盧:你別管,他們可能鍘了死刑犯,你就鍘我吧,為了藝術,堅決不能讓瑰霜冷場。

劊子手:我得同大家商量一下。

佉盧:來不及了,快開鍘,全當我是一隻羊,鍘吧!不然,你們的精神境界就沒了。

劊子手(渾身一震):我……

棒!棒!棒!三聲清脆的羊皮鼓聲。

接著,鑼鼓齊鳴,聲震如雷。

台下人群沉寂一下,納悶一下,猶豫一下,唰地轉過頭。

初戀鮮血被冷落。

劊子手似乎聽見一聲炮響,或者是一聲怒吼,之後,所有眼睛和耳朵都像黃蜂叮著他的手、臉和眼睛,奇癢無比。他承受不住比疼更疼的癢癢,一股黑色**瘋狂噴射。

初戀鮮血看見更濃更紅的人的鮮血噴到天頂,台下刮起更猛烈的狂風,吹向對麵戲台。

鮮血徹底被冷落,被忘卻。

這麽快呀?

就這麽快!

……

在若羌,鮮血和被鮮血滋養著的初戀仍然跳躍在觀念多情的心空裏,因為瑰霜後代大肆慶祝對台戲中的偉大勝利。觀念的初戀受到嚴重摧殘,同一時期,母親讓群狼撕食,它的靈魂又遭受創傷。以後幾天,觀念恍惚覺得自己被狼群包圍,精神處於崩潰邊緣,眼前閃現各種恐怖幻象。

觀念出走。

它向沉寂的大地悲憤地呼喚初戀和母親。

錐子問:觀念,為啥這般傷心?

觀念說:晚上有狼來吃我。

錐子說:別怕,我救你。

觀念繼續出走,向高山呼喚正義和良知。

剪刀問:觀念,為啥這般傷心?

觀念說:晚上有狼來吃我。

剪刀說:別怕,我救你。

觀念繼續出走,向沙棗樹呼喚溫情與關懷。

野雞蛋問:觀念,為啥這般傷心?

觀念說:晚上有狼來吃我。

野雞蛋說:別怕,我救你。

觀念繼續出走,向澇池呼喚信心與希望。

青蛙問:觀念,為啥這般傷心?

觀念說:晚上有狼來吃我。

青蛙說:別怕,我救你。

觀念繼續出走,向牛欄呼喚安全與平靜。

牛糞問:觀念,為啥這般傷心?

觀念說:晚上有狼來吃我。

牛糞說:別怕,我救你。

觀念繼續出走,向場地呼喚包容與和諧。

碌碡問:觀念,為啥這般傷心?

觀念說:晚上有狼來吃我。

碌碡說:別怕,我救你。

觀念得到安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