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和我的村子 兩隻歡喜貓2
突然,人們驚叫:地震了。
鄯善忙於搶救駝隊,把歌謠忘了,所以,歌謠的傳播與他無關。
人們還想起,地震前三天,井水突然泛到井口,裏麵還傳來悶雷般的聲音,大家都圍著看稀奇。不知誰先說鄯善送魚有功,皇帝要他出任敦煌縣令,這種說法還沒充分擴散,就讓地震給否定掉。
後來,朝廷發布文告說地震是皇帝不小心著涼、不小心打噴嚏引發的。
人們傾斜的心理剛剛恢複平衡,餘震又起。
人們問:怎麽,皇帝的感冒還沒好嗎?
文告說:皇帝又不小心著涼了,又不小心打了個噴嚏。
人們問:真龍天子打噴嚏應該下雨,怎麽會誘發地震?這個理由站不住腳!
文告說:他娘的,反正現在地震了,全國上下亂哄哄的,幹脆,我就公布一次實情吧!
人們熱烈鼓掌:你是英雄模範,好樣的!
文告說:那天晚上,皇帝按照清宮秘方食用完羅布泊神魚後等待奇跡發生,可是,他的那話兒還是無動於衷,不服從需要。
人們問:那話兒是幾品高官,竟敢違背皇帝的命令?
文告說:哦,對了,那話兒在民間的叫法是雞巴。但是,皇帝的雞巴不能直呼雞巴,應該文雅地稱為那話兒。當時,太監急了,組織一千金童玉女齊聲歌唱:搖搖搖來擺擺搖啊/擺擺擺來搖搖擺啊/搖三搖來擺三擺啊/那話兒搖擺甩三甩啊。
人們問:怎麽,這歌謠原來是……
文告說:但是,那話兒還是缺乏火力和活力。皇帝憤怒了,傳令砍掉黑格爾的頭。黑格爾得知消息,不願受酷刑,他慷慨激昂,像共工那樣一頭撞向不周山,結果,就引發了地震。
人們說:這種說法不足信!想當年,茄豐一泡尿被憋了上千公裏都沒憋壞,皇帝有四海所產的特效壯陽藥,有三宮六院的美女伺候,有無數童子當拉拉隊喝彩,怎麽會疲軟?
文告說:實際情況就是這樣。要不是大地震,我也不可能鬥膽解密。
鄯善說:原來如此?害得我差點背上黑鍋,唉,我原來以為孔子學說與政治軍事攪拌建築的皇宮捍衛神聖與莊嚴,沒想到皇帝趣味如此低級!
文告說:補充一點,黑格爾自殺前說羅布女人可以使皇帝恢複男人的榮耀,太監密令羅布王昆其康盡快將羅布奶娘送往京城。
這次,使命落到阿克亨肩上。
阿克亨躊躇滿誌,知道飛黃騰達的機遇降臨了,他打算過足煙癮就上路。
結果,地震了。
那時,阿克亨正躺在縣城的煙館裏烙煙餅。轟隆一聲,房頂被揭,灑下滿天星星,他急忙提上錢袋往外跑。到院門口,又返回來,摸進庫房,抱起一罐煙土,剛出門,庫房塌倒,他被一股氣浪掀翻。
煙販子被壓到牆底下,說不出話,他用盡力氣拉住阿克亨的腳。
阿克亨拚命掙脫,剛起來,又一堵牆倒了,砸死煙販子。
大街上到處是哭喊的女人和娃娃。
阿克亨找不到羅布奶娘,抱著煙罐子亂轉。
到南門外,見弟弟在烤火,開口便罵:小毛驢,你在這裏幹啥?還不趕快不趁亂去撿些衣服!
弟弟說:鄯善讓我送郭子達回布隆吉,路過城門,看見你的駱駝馱子在這裏,就等待。給,把羊皮鼓帶上,你第一次去京城,別把魂丟了。
帶那幹啥?我不要。
忽然,阿克亨嗅到一陣奇異的味道。到駱駝跟前,香味更濃烈。他扒開馱子,裏麵是大煙?十三峰馱子都是!他激動得聲腔都變了:怎麽會是大煙?不說是羊皮嗎?其他駱駝客發現了沒?他們是不是給震死了?狗娘養的,怕是死到婊子的被窩裏了,活該!
會不會是駱駝馱子給人換掉了?
誰管那麽多?小毛驢,放什麽火,就不怕讓人看見?這是老天爺賞賜給我們的財寶,有這十三駱駝馱子大煙,到肅州買些土地,當大財主去!
這能成嗎?鄯善對我們不是很好嗎?
屁話!你想永遠在渥窪池放駱駝?
這麽多的大煙,我不敢貪婪,正統十一站在鳴沙山上看著呢……
他是泥人,你相信?
不,他是神,能看很遠很遠,誰也走不出他的視野。
胸無大誌,能成什麽氣候?現在天下大亂,說不準還能當上皇帝呢!
聽說當了皇帝雞巴就不管用了。
這是歪理邪說,走不走?你要不走,我就殺了你!
好吧,我跟你走。
地震改變山川道路,他們憑著經驗向前走。
大地傷痕在血紅朝陽中觸目驚心。
路過的幾個村子人都死絕,糧垛子在寂靜的場上無聲地嗚咽。
二十天後,他們還在路上轉悠。
阿克亨心裏發急,肅州城隻有四天的路程,怎麽走不到?越急,心越亂,路越生。後來,他開始懷疑自己同煙販子一起被牆砸死,現在行走的隻不過是鬼魂。地震,弟弟,那一堆火,還有十三個駱駝馱子,都不是真實存在,世間哪有這麽美好的事情?
他用怪異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弟弟。
弟弟迷惑不解,扭過頭。
阿克亨摑他一把掌,審問:老實交代,你是人,還是鬼?
大哥,你咋說我是鬼呢?我都覺來疼了。
那你如實交代,你是誰?我是誰?你要敢胡說,我就殺了你,吃肉!
我是你弟弟,你叫阿克亨。小時候你讓狼從炕上叼走了,是狗追回來的……
說詳細點。我是哪裏人?不要隱瞞任何細節,不然,我殺了你!
咱們本來是明州人,多年前,一場大地震把村子毀掉,看不到一個活人。鄯善駝隊路過,發現山坡上每天都有兩個娃娃出來曬太陽,走近時就看不見了,他疑心是鬼。後來仔細看,又像人。他在遠處喊。娃娃嚇得鑽進一個山洞。鄯善用盡辦法哄娃娃出來。他們就是阿克亨和我。原來,窯洞塌下來時隻堵住洞門,並且留下氣孔。洞裏漆黑一團,他們餓了就吃洞裏存放的生麵和鹹菜。後來,順著氣孔挖出來,終於看見太陽。太陽的光芒使他們發覺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絕對沉寂的環境裏,沒有炊煙,沒有狗吠,沒有女人呼喚孩子的聲音。死寂被更濃厚的死寂包裹。兩人推測可能被家人扔到了野外。鄯善說地震了,村莊被毀。因為在黑暗的窯洞裏生活太久,阿克亨不習慣白花花的太陽,也不相信鄯善的話,他堅信村莊還存在,要找回去,他一直對我說當駱駝客隻是權宜之計……
阿克亨忽然抱著弟弟大哭起來:不要怪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又見不著人,我著急,害怕呀!
弟弟也大哭起來。
兩人哭一場,痛快了。
他們通過古經與曆史彼此證實確實活著。
為加強這種信念,阿克亨每看到一個寂寞的村子都要問:弟弟,我們活著沒有?
弟弟望望天,看看地,使勁掐臉,大聲說:活著!
那咋走不出去?怪得很,這些山、路、莊子,從沒見過。看方向也沒走錯呀。
也許頭幾天沒在意,又遇大風,走岔了路。不如往回走。
但願別遇上迷魂鬼。
我曾經想讓你帶上羊皮鼓,你不聽。
你再提羊皮鼓,我就殺了你,吃肉!
為什麽?
因為羊皮鼓會讓我想起莫高窟、駱駝城和正統十一。
過兩天,碰見第一位稀罕的陌生人。
阿克亨跑過去,急切地問:我是人還是鬼?怎麽找不到家了?你知道肅州嗎?
陌生人驚訝地打量他們幾眼,掐掐自己的額頭,猛地吐三口唾沫,轉身飛也似地跑了……
兩人癡癡呆呆,站著,當初的欣喜變得冰涼冰涼。
是不是駱駝客的鬼魂跟著纏人?阿克亨問。
弟弟心裏也發怵,不吱聲。
阿克亨看一陣灰蒙蒙的天,發狠說:幹脆把駱駝馱子丟掉,不要了,飛財不可取,是真的。咱們世下來就是這窮命,還是走四方吧。
弟弟木木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都走這麽遠,扔下,不甘心呀……球的,堅持走,我不信能走到南天門?說完,阿克亨朝身後連吐三口,罵道:冤死鬼,認命吧,再不要纏磨人了,快投胎轉世去吧。
漫無邊際地走多日。
傍晚,弟弟聽見一聲羊皮鼓響。他像抓住救命繩子,屏息聽一陣,驚喜地喊:大哥,你聽,羊皮鼓聲!我們串到駱駝城了!
阿克亨嚇得臉色蒼白,惡恨恨地衝弟弟說:不能回駱駝城!
我就要回駱駝城。要不,你來殺死我!
阿克亨看見弟弟眼睛裏噴射凶光,拔刀子的手猶豫一陣,收回來。
算球,沒有發財的命,回吧。
兩人朝鼓聲方向走去。
可是,鼓聲越來越遠,最後,被風刮得無影無蹤。
時間像日夜不息的河流,駝隊不知道被這條河流載向何處。
為防止變成啞巴,兩人約定每天都說話,唱歌。話說完,歌唱完,就講古經。古經講完,再編。古經越來越少,最終沉默。
幾天後,阿克亨說出第一句話:弟弟,你會不會殺了我,吃獨食?
怎麽會呢,我們是親兄弟呀。
我昨夜夢見你殺了我,把肉燒吃了。
兩人相視一陣,放聲大笑。
笑一陣,突然停住,看對方眼睛。
阿克亨說:你別怕,那是因為以前講吃人賊的古經太多了。
才不怕呢,巴不得你把我殺了,吃了。
駝隊在茫茫戈壁灘上漫無目的漫遊。阿克亨唱歌、講古經,用駱駝刺紮手,吃蛇、蛤蟆、老鼠、蟹子、屎巴牛、胡楊樹葉,讓它們的怪味刺激自己單調、孤獨的神經,證明他們活著。
有一天,阿克亨聽見隱隱的羊皮鼓聲。是風有意無意吹動的那種響聲。他枯乏的腦海裏忽然跳出一個詞:冤家路窄。這個詞鑲在他與鄯善之間。到這個地步都是鄯善害的。他痛恨鄯善的駱駝馱子,恨迷失方向。如果碰見鄯善,就殺掉他!
正這樣想著,忽然聽見有人問:阿克亨?是你嗎?
阿克亨渾身一震,抬頭看,是鄯善!
鄯…善…?
對,是我,你從哪條路來?
…不知道…這是啥地方?
你真糊塗了,這不馬上就到駱駝城了嗎?這不是駱駝城的沙棗樹?快說,你把羅布奶娘送進皇宮了沒有?駱駝回來了沒?
阿克亨茫然看他一陣,說:我不想當駱駝客了,你把駱駝帶回去吧。
說著,他把韁繩遞過去。
駱駝馱子在哪裏?
就在我後麵,十三馱子,一峰不少。
你說笑話吧,後麵啥都沒有。
阿克亨回頭看,果然不見駱駝,弟弟呢,怎麽也不見了?
咦?剛才我還騎著駱駝呢,你說怪不?阿克亨抽自己兩個耳光,說:不是夢,是真的。鄯善,你也掐一下,看是不是你夢見了我。
大白天的,我做什麽夢?鄯善說,大家還以為你遇到吃人賊了呢,能活著回來就好。唉,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弟弟送郭子達回家,讓坍塌的城牆砸死了。
什麽?我弟弟?這多少天,我們都在一起拉駱駝呢。
不可能,或者,你碰見鬼了?
很遺憾,什麽都沒碰著,我那麽強烈地希望王母娘娘、誇父、黃帝、孔子、正統十一或者普爾熱能給我指點迷津,可是,他們誰也沒露麵,隻有弟弟在身邊。
你弟弟確實死了,我以沙州駝隊的名義發誓。
阿克亨愣片刻,忽然仰天大笑:沒有了,都沒有了!我當不成駱駝客了,哈哈哈……
笑完,他發現眼前是一片荒灘。
咦?鄯善呢?鄯善呢?
鄯善說:別找了,我早就死了。你想回敦煌,就跟著天馬走。不然,你永遠走不出曆史與現實交錯的模糊時空,說穿了,走不出你自己!
這時,天馬從身邊凜然跑過。
阿克亨不敢猶豫,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