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和我的村子 誰是父親?1
樓蘭鬱悶彷徨。
從黑風堡回來後,她連續半年做同樣的夢:一匹黑駿馬翻山越嶺,飛過羅布泊,奔騰翱翔,渡流沙而來,背景是沉落的太陽。
正統十一讓解夢書告訴她這算祥瑞之夢。
羅布奶娘說你大概又懷上了,唉,隻可惜是土匪的種。當初,就不該答應黑鷹的荒唐條件,哪能這樣救人?樓蘭說我要不去,蒲昌會被那話兒做成人皮鼓沒晝沒夜地敲打。羅布奶娘問蒲昌呢?他離開黑風堡後去了哪裏?樓蘭說他被官方推薦給一個叫榮赫鵬的外國人當向導,報酬是到達目的地後駝隊歸他。羅布奶娘說蒲昌安全與否,無關緊要,可是,你把黑鷹的種帶回來,咋辦?樓蘭說黑鷹是旋雞,他看了摸了嚎叫了,幹著急,根本沒有對付女人的真本事。羅布奶娘問他不是腿瘸著嘛,怎麽……樓蘭說他中腿也瘸著,而且瘸得很厲害,咋扶咋喚也站不起來,哈哈哈……
樓蘭想,因為給西海、忍冬和飛天講故事太多,在腦海裏留下印跡,晚上浮出來。那些故事的母題由太陽、龍馬、昆侖山和羅布泊等要素組成。當年,被關進胡楊木屋之前,樓蘭喜歡聽水和魚的故事。到木屋後,被憂懼孤獨捆綁,隻好挖掘一些故事慰籍靈魂。於是,阿布旦經典故事滲入她。故事說,很早很早以前,龍王的小公主到羅布泊岸邊玫瑰花叢遊玩,流連忘返,耽誤回家。龍王很生氣,把她嫁到很遠的國家。送親隊伍經過帕米爾高原,遇上強盜,一個騎三金烏的少年救公主到慕士塔格峰,說他叫太陽,然後匆匆離開。第二天,太陽來看她。公主說你急急忙忙幹什麽呀,陪陪我不行嗎?太陽說我不能多呆,不然,雪山融化,洪水就泛濫。第三天,太陽和公主在雪山頂相愛,具體表現形式是載歌載舞,具體過程為載合載作。歌舞導致合作,合作導致兩個結果,其一,消融的雪水四處橫流,人間發生洪災,害得鯀和禹父子兩代人含辛茹苦,治理。其二是太陽孩子誇父出世。後來,天帝懲戒,太陽再不敢與公主相會。誇父長大,每當太陽經過雪山,大聲呼喚。太陽聽不見。誇父憤怒了,跨過高原,涉過海洋,追逐太陽。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口幹舌燥,精疲力竭。三危山抱打不平,說哪有這樣當父親的!留下孽種,自己跑了,算什麽男人?這不是製造悲劇嗎?他施展法術,讓對麵聳起一列巍巍石崖,擋住路。太陽躲閃不及,撞了進去。誇父說:哦,原來父親的家在這裏呀。突然,一條巨龍從東方飛來,落到地上,變成禹。誇父說:你也追逐太陽嗎?禹說:不,我在追嬌妻。誇父說:你不是在治水嘛,還有心思玩這遊戲!禹說:你別冤枉人,我三百歲了還娶不上老婆,就想通過治理洪水,表現英雄主義本色吸引女人,果然,很快就娶了塗山女為妻。誇父說:你撒謊,塗山女聽說你見著了九尾狐,有可能當王,所以,她才嫁給你。你的婚姻帶有某種功利性而不是純粹愛情,與我高尚的父親母親不同。現在,你玩忽職守,卻跑到這裏來了。禹說:我為提高工作效率,把自己變成熊,塗山女撞見,嚇得轉身就跑,你看,她不負責任地躲進石崖,她正懷著我的孩子呢,說著,禹對著石崖喊:塗山女,塗山女,你要不顯原形,就把孩子還給我。石崖裂開,跑出一個孩子,禹給他取名叫啟,帶走。誇父也模仿著禹的腔調,喊:父親,父親,您出來!石崖裂開,跑出一群孩子。誇父覺得羞辱不堪,問:你們是誰?孩子齊聲說:跟你一樣,都是太陽的孩子。
到這裏,故事隻發生一半。樓蘭就知道這些。孩子們要問:後來呢?她說:後來,他們全都成了六千大地的駱駝客。孩子仿佛明白了:哦,原來父親追太陽去了,難怪成年累月見不著麵。
當初,在阿不旦,樓蘭沒有創造,隻是一遍一遍通過回味殘缺不全的故事感受陽光。
在流星劃過天空引起唐古特遐想的那個晚上、就是唐古特以為是彗星襲月的那個晚上、也就是唐古特因為思考脫離駝隊迷路的那個晚上,在樓蘭重複第六千遍的關時刻,屋門打開,一個男人騎著月光進來。不是夢,也不是奧爾德克或者托克塔,難道是父親昆其康?不,都不是。羅布人嚴禁健康者接觸天花。那麽,他是太陽嗎?也不是。他說了,他叫阿克亨,是沙州駝隊的駱駝客,他有一種藥,可以治好天花,但她必須離開木屋,讓拉欣帶往敦煌。絕處逢生,樓蘭像茄豐一樣一樣感動,她決定服從,同時決定徹底忘掉冷酷無情的阿不旦。然後,她就服用阿克亨提供的一種什麽藥,隨他悄悄到胡楊林,跟隨拉欣投身到茫茫荒原。
樓蘭雖然對時間概念模糊,但逃離木屋的過程十分清楚,大概包括這些客觀內容。
阿克亨沒有播種的機會。
當時,拉欣也不敢胡思亂想,他提高警惕,尋找野駱駝的蹤跡,否則,就會迷路了。但他們還是不幸迷失方向,罪魁禍首是發生在那天晚上的烈烈大火。
大火氣勢洶洶,從阿不旦燃起,影響深遠。大火的光與熱穿透夜空向四處傳遞,向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傳遞,時間和空間被溶化成一段難分難解的荒唐存在。羅布荒原的雅丹湖泊、孤魂野鬼按照各自的文化習慣詮釋大火。
迷途中的唐古特堅持認為是彗星襲月。
其實,大火為樓蘭而燃燒。
大火莊嚴地向各種元素宣布:樓蘭的生命從此消失,轉世前她隻能以野鬼形態合理存在。天花好了,自己卻變成鬼,與親情、愛情之間橫亙一座無法逾越的昆侖山,永遠無法逾越。
樓蘭對著遠方的大火嚎啕大哭,拉欣安慰她。
微薄的人文關懷使她更加傷心。
拉欣想起童年的牧場,也哭起來。反正是羅布荒原,就痛痛快快地哭吧。他們哭得口幹舌燥,精疲力竭,不得不終止。
第二天中午,他們發現所有的水不知不覺變成了眼淚。
火辣辣的太陽幸災樂禍地大笑。
樓蘭說:我連累了你,別管我,自己逃命去吧。
拉欣說:不,要有信心。我去找水源。
樓蘭在廢棄古城旁的一棵死胡楊樹下等待。
拉欣走了,也許他是借機逃走,回來與否,都無所謂。就這樣了。
樓蘭仰望震顫的太陽,恍惚覺得自己坐在雪之顛。現在,她有足夠勇氣麵對麻痣,她想看看天花是否在身體上留下無奈的痕跡。她一件一件,很有秩序地脫掉衣服。外層衣服正打磕睡,求之不得。裏層衣服羞澀地說:呀,大白天的,暴露你處女身子給太陽,這多不好。樓蘭說羅布草原已經死亡,這裏沒有生命,怕啥?衣服說太陽在天上伸著脖子看呢,你忘了阿不旦的經典?樓蘭說我很想進入經典,我盼望花季少年騎著白馬來相會。衣服歎息一聲,被發配到胡楊樹風幹的枝椏上。
胡楊感應這強大的生命氣息,從沉睡中蘇醒。他以為還在兩千年前的樓蘭時代,激動地把自己變成一座豪華莊院,鶯歌燕舞,接納美人。
美人渾然不知,她在審問皎潔玉體。沒有瑕疵。奇跡,天花之後竟然沒留下麻痣。她欣喜若狂,張開雙臂,放飛**,麵對太陽。少年騎著白馬來了。美人說你看我身上有沒有瑕疵。少年仔細看,耐心看,反複看,沒有瑕疵。真沒有嗎?真的,明察秋毫。再找。絕對沒有。
美人激動地擁抱少年:謝謝你。
……
拉欣背水回來,驚奇地發現前麵出現一座莊院。他迷惑不解。實實在在,這不是海市蜃樓。樓蘭也不可能這麽快就修建一座漂亮的莊院,除非她是昆侖山的神仙。
突然,一個男人騎馬從大門跑出。接著,樓蘭赤身**,追出來。
她向四周看看,問:拉欣,你看見唐古特了嗎?
拉欣說:我隻看見一個男人,但不能肯定他就是唐古特。
樓蘭說:他是唐古特,沙州駝隊的駱駝客嗎。
拉欣問:唐古特在喀什,同蒲昌在一起,怎麽會到這裏來?
樓蘭說:請你不要執著邏輯推理,現實的情況是,我們在共同創造了一段生活。
拉欣問:莊院是誰建的?
樓蘭說:莊院?什麽莊院?
是啊,什麽莊院?空氣與荒地齊聲問。
樓蘭的旁邊站著一棵胡楊樹。
胡楊樹死了很久,但它在冒汗。
拉欣隻能認為自己看眼花了。再說,置身荒原探討這個學術問題顯得太幼稚。
前進才是硬道理,這最重要。
隨著與敦煌距離一天天縮小,樓蘭肚子迅速膨脹。
終於,勝利到達目的地,兩個孩子安全著陸。駱駝城人基本認定西海和忍冬是阿克亨的種,也有人懷疑拉欣。樓蘭心裏最清楚。
可是,唐古特回到敦煌後不敢坦**地承認。他用另外一種令樓蘭傷心的方式解釋荒原邂逅:那次,駝隊遇上大風,走錯路,晚上,他看見流星劃過天空,就努力探索流星象征哪支駝隊的命運,還沒有研究成果,另一個晚上又看見彗星襲月,近在咫尺。他向彗星襲月現場走去。現場原來是一座莊院,他走進去。莊院裏幹幹淨淨,到處開著牡丹花,卻沒有人。他疲憊不堪,進屋睡覺。醒來,發現桌上有精美食物,他正餓著,就大吃大喝。誰能製作出這麽香的飯?他暫時忘卻彗星襲月,想探討究竟。第二天,他假裝睡覺。牆上插著的牡丹花悠然飄落,變成一個美麗少女。他猛地翻起身,抱住牡丹女。
牡丹女掙紮說:哎喲,我的花瓣!放開我,給你做婆娘。
他放開手,問:你是誰?
牡丹女說:我叫樓蘭。
怎麽在這人跡罕至的荒原裏開客棧?
羅布荒原最缺少人氣,我不開客棧,誰開?
這裏沒有糧食和蔬菜,你用什麽做飯,那樣香?
這是絕對秘密,不能泄露。
你的一切都向我**著,秘密能藏到什麽地方?
為什麽要用一連串的問題打擾我?我是公主,不是犯人。
哦,對不起,我隻是好奇。
你別在我的身體各處搜尋,所有秘密都藏在古經裏。
那就講個古經解悶。
好吧,我說說客棧。客棧前身是皇家驛館,曾經輝煌,接待過無數重要的曆史與神話人物,像許多荒原邊緣被流沙淹沒的村子一樣,目前隻剩下一口很深的井和一片活著的、死了的胡楊林。死胡楊樹是客棧裏燒炕、燒飯的主要原料。男人常年累月的工作就是砍伐死胡楊樹,然後背到院子裏。他們不狩獵,不種田,靠開店鋪生活,一代一代,往下繁衍,已經有幾千年曆史,是羅布荒原唯一還在堅持營業的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