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華連誠竭力說服二弟:“國民政府自定都南京以來,幾乎就處於無歲不戰的困難局麵。政治上,**黨的赤色政權不去說,就是馮玉祥、李宗仁、閻錫山等對中央也是叛服無常,東北實際上是張學良的私人王國,另外還有廣東的陳濟棠,湖南的何健,山東的韓複榘,察哈爾的宋哲元,綏遠的傅作義,西北的馬家軍,新疆的盛世才等等大大小小的草頭王。經濟上,中央隻是倚仗蘇浙皖贛湘五省財政收入的供養,其餘南北各省盡皆截留國稅,各自為政。我們本來實力就遠不及日本,內部還是四分五裂,究竟是先跟敵人虛與委蛇、積蓄力量好呢?還是立即宣戰的方式合理?和平未到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我們隻能靠拖,爭取時間一點一滴的積攢實力,再和日本放手一拚。我國近十年來努力發展工業和交通,改革幣製,統一度量,國力穩步增長,建軍計劃進展迅速,政治也逐步得到統一,政府能在內憂外患下有這麽大的成就真是不容易。國家建設需要和平,中日全麵戰爭越往後推,局麵越對我有利!”

華連智聽到這裏,“霍”地站起身:“那我倒要問問,東四省百萬的土地和三千萬的同胞丟給了日本人,政府可以忍;熱河淪陷,政府還在忍;華北自治,政府還要忍下去!結果是什麽?東北的豐富資源和廉價勞動力使日本的國民生產總值在六年內翻了一番,增長速度遠高於同期的我國,這就是政府所謂韜光養晦的後果!以局部的忍讓換取所謂的和平,無異於揚湯止沸、抱薪救火。雙方力量在此長彼消!麵對日本的步步緊逼,中國現在是退無可退、忍無可忍,兩國必有一戰!現在不是什麽時候和日本開戰的問題,也不是和日本開戰後能不能打贏的問題,而是如果不和日本開戰我們的國家和民族能不能生存下去的問題!作為軍人居然在這個時候高喊‘和平’口號,你懷疑我們學生的辨識能力,我還懷疑你們軍人的忠誠呢!”

華連誠也忍不住站了起來:“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保土衛國,流血犧牲,這是我們軍人應盡的天職!我們部隊的每一個官兵都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說到這又緩緩坐下,盡量使語氣緩和一些,以消解兄弟間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從鴉片戰爭、甲午戰爭,直到一?二八抗戰,從《南京條約》、《馬關條約》到《淞滬停戰協定》,無數中國軍人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屈辱的條約!目睹這一切,中國軍人心裏流的血比老百姓更多!這段時間,抗日宣傳如火如荼,民氣到了沸騰的地步,經常有民眾跑到軍營門口痛罵我們不抗日,有的弟兄上街都不敢穿軍裝,這是每一個中國軍人的恥辱!我們求戰之心和你們一樣迫切。但戰爭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我沒打過仗,但讀過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魯登道夫的《總體戰》,要對日本贏得一場戰爭,對貧弱的中國來說,還有很長的準備道**要走。在此非常時期,民眾應當和政府協力合作,尤其是青年學生,更要體諒政府忍辱負重的難處,不要再搞那些親痛仇快的鬧事!”

兄弟倆類似的爭吵已經不是第一次。和二弟不同,畢業於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黃埔軍校)的華連誠,一直認為救國的當務之急是建立一支強大的中央軍以執行安內攘外的任務,隻有先“強兵”而後才能“富國”。

早年黃埔軍校的軍事教育帶有明顯的蘇俄印記,1931年後大批德國顧問來華到各兵科擔任教官,又開始受到德國的影響。當時信息不發達,華連誠對德國國內的排猶運動並不清楚,相反,他從德國教官那裏聽到的卻是近年來德國國力的蒸蒸日上,德國從一戰後幾乎破產的國家一躍成為名列世界前茅的強國。自然地,他對蔣介石提倡的“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理論推崇倍至,進而發展到對蔣的個人崇拜,認為隻有全民在偉大領袖的帶領下走希特勒式的軍國道**才能救中國。在校期間,隻要一提到“蔣委員長”四字,他必定將帶著銅扣的高筒皮靴“啪”地合攏立正。他在日記中寫道:“德國和日本之所以能強大主要是人民對其領袖的忠誠。中國人最缺乏的是對民族、對領袖的絕對忠誠,故內戰與外侮皆由此出。”去年12月西安事變爆發,第87師的兄弟部隊第36師由師長宋希濂帶領北調陝西,準備進攻西安。華連誠當即寫下血書,要求和宋希濂所部一起北上“救領袖於危難之中”。

華連智還想反駁,連信忙把他按住坐到石凳上,說:“好了好了,兩位哥哥都別吵了,天這麽熱,不嫌累嗎?大家難得出來玩一趟,李忠誌哥哥也算是我們的客人,何必煞風景呢?”從他內心講,是支持二哥的,但也覺得大哥的話有一定道理。

華連智氣鼓鼓地把頭扭到一邊,華連誠把一片西瓜遞了過去:“消消火,有些事情談不到一塊兒,也別往心裏去。”華連智接過西瓜,強顏一笑。華連誠拍了拍二弟的肩膀,兩人相視一笑,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在他們的爭論過程中,李忠誌隻是默默地聽著,始終不置一詞。末了,他見華連孝一人蹲在荷塘邊用西瓜皮當小船兒玩耍,便走過去和連孝一塊玩,用小刀割下幾小片三角形的畫紙做帆,用小樹枝插在瓜皮上做桅杆,一艘似模似樣的帆船就成了。

見連孝玩得興高采烈,李忠誌便問:“你大哥這次是回家探親吧?要在家呆幾天啊?”

“大哥不光探親,還要結親呢,不過就請了三天假。”

“哦,為什麽假期這麽短?”

“大哥說現在時局緊張,所以不能久留。他有一年多沒回過家了,這次是我媽寫信硬把他喊回來的。”

“你大哥回家要多長時間?”

“以前從南京坐火車,要半天,現在坐汽車,一會兒就到了。”

“一會兒是多久?”

“一會兒就是一會兒,我也不知道多久。” 連孝有些不耐煩了。

連信走了過來:“連孝,你和李忠誌哥哥說什麽呢?”

李忠誌站起身來:“沒什麽,隨便聊幾句。我家也是兄弟四人,看到你們,讓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兄弟,我最小的弟弟和連孝差不多大。”

連信又驚又喜:“是嗎?那太巧了!李兄,你在家排行老幾?你的兄弟現在哪裏?”

李忠誌眼望遠方:“他們住得離這兒很遠……”不願意多談這方麵的事,說:“我還有點事情,先告辭了。”

當下,華連誠等和李忠誌握手道別。華連智說:“此時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李忠誌瞄了他一眼,說:“我想,我們會再見麵的。一回生,二回熟,那時,我們就是朋友了。”華連智反問:“難道我們現在不算是朋友嗎?”說罷大笑起來。李忠誌微微一笑:“好,到時再見麵,我們就是老朋友了。”

四兄弟玩得盡興,直到深夜才返回上海殷行五權**的華家公館。一**之上,連誠專心開車,鄉下的夜**可不好走。連孝在後座上已經沉沉睡去。連智、連信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二哥,你看那李忠誌先生,學習很用功啊。”

“你怎麽知道?”

“你看,他的皮膚黑黑的。”

“皮膚黑和用功學習有什麽關係?也許人家天生就黑呢。”

“不是天生黑的,他衣服領子下的脖子就沒那麽黑,他的臉是被曬黑的。這麽炎熱的暑假,他肯定跑了不少地方寫生,也不怕辛苦,所以我說他學習用功。”

“你觀察得還蠻仔細,得多向人家學學這種刻苦態度。”

……

翌日,因為玩得太疲勞,弟弟們還在酣睡中,華連誠卻按平時的習慣早早起床了。前德軍總參謀長魯登道夫在《總體戰》說道:“我們需要一個體魄強健和精神健康的民族”, 此話一直為他所欣賞,因此他從不沾煙酒,保持良好的生活習慣,無論刮風下雨,每天都要長跑三公裏。

華連誠跑步回來,照例向父母請安。吃過早飯,華宜農夫婦就把大兒子喊到書房,原來約定今晚就要和麵粉大亨安毓達的女兒安寧舉行定親儀式。華宜農向兒子再三說明安家在上海灘商界的地位和權勢,安小姐端莊賢淑,知書識理,兩家可謂門當戶對,彼此很滿意對方,這項婚姻對他的人生和整個家庭都具有重要意義。華夫人將女方的玉照交給兒子,詳細囑咐他相親的注意事項。她發現大兒子比一年多以前更顯成熟穩健,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軍人氣質,神色間卻總有鬱鬱之色,令她又是歡喜又心疼,盡管幾次三番詢問:“誠兒,你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跟阿媽說說。”華連誠都避而不談。

照片上的安寧穿著一件素色旗袍,略施黛粉,杏眼桃腮,留著齊肩燙發,多年不見,早不是當年那個滿臉稚氣的小女孩,已然是一副新時代名門淑媛的模樣。華連誠和安寧很早就認識了,讀中學時就是校友,安寧比他小三歲,彼此都留有好印象,但他對這起相親卻沒什麽喜悅之情。近來中日局勢已是山雨欲來黑雲壓城,作為一個抱定效國之心的軍人,哪有心思顧念兒女之情?國民政府中央軍事委員會已經開始對日備戰,拱衛京畿的第87師正進行緊張訓練,駐地已前移至常熟、蘇州,這次若不是家信一封接一封催得急了,他是不會回來的。華連誠是個孝子,體諒父母的良苦用心,作為長子也必須做出表率,在婚姻大事上,隻有聽從父母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