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第五章 匯山碼頭
回到陣地後,清點人數,一百四十多人的十連,包括傷兵在內也隻剩下四十二人!如果連郭懷**所帶的先頭部隊在內,總共也不過一百掛零。
報數時,隊伍中響起了嗚咽聲,更多**下了無聲的眼淚。
此時,華連誠才知道郭懷**在掩護他們衝鋒時中彈犧牲了,盡管郭懷**已經摘下了望遠鏡,但在指揮戰鬥時候,他指揮官的身份還是被日軍狙擊手辨認出來,三八式步槍瞄準鏡的十字線套住了他的頭部……華連誠望著天靈蓋被掀開、腦漿滿臉的郭懷**,悲從中來,淚水一下模糊了眼睛,他想到士兵們就在旁邊,又趕緊擦幹淚。目睹這麽多朝夕相處的戰友一個接一個離開這個世界,對於初次經曆戰火的他來說,簡直如同噩夢一般,除了難以抑製的悲痛,還有強烈的憤怒在撕扯著他的心。
郭懷**死後,華連誠已經是這裏最高級別的指揮官,他讓餓了一天的士兵們吃些幹糧,休息一下,他自己坐在彈藥箱上,苦苦思索:紗廠裏的日軍並沒有乘中國軍隊傷亡慘重之機主動出擊,顯然,他們損失也很大,連日僑也參戰了,看來日軍的兵力是比較薄弱的,隻要我方援軍一到,再次強攻,就可能一舉拿下紗廠,進而突入匯山碼頭。可是打了兩個小時,我方援兵還沒到,從遠方傳來的激烈槍炮聲可知,後麵的部隊肯定也遇到了日軍的猛烈阻擊。下一步該怎麽辦?怎麽辦?
忽然哨兵在黑暗中喝道:“什麽人?站住!不然開槍了!”接著是拉動槍栓的聲音。
“是中國人,別開槍!”是清脆的女子聲音。
眾人都吃了一驚,往後望去。
從黑暗中駛來一輛自行車,微弱的火光中,一個工人模樣的人下了車,把自行車往牆邊一架,對哨兵說:“我是上海青年戰地服務團的,有急事找你們的長官!”雖然穿著寬大的工作服,卻掩蓋不住身材的婀娜,這是個年輕女子。
華連誠更是驚訝,覺得那姑娘的聲音有些耳熟,走上前去。那姑娘摘下鴨舌帽,露出一頭秀發,華連誠頓時認出她就是二弟的女友、滬江大學的夏知秋!
華連誠說:“夏小姐,這裏很危險,趕快離開!”
夏知秋看見他,也有幾分驚訝:“華大哥,你是這裏的指揮官呀!我是來給你們帶**的。”
華連誠一愣:“帶**?”
“是啊,我前兩年在這裏住過,知道附近有條小巷可以直通匯山碼頭。”
“什麽?”華連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附近有條小巷可以直通匯山碼頭。”夏知秋放緩語氣說,“這條小巷很窄,也很偏僻,地圖上沒有標明,日本人肯定不知道,不會設防的。”
華連誠大喜之下,緊緊握住夏知秋的雙手,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
夏知秋的雙手被他的大力握得生疼,滿臉通紅。
華連誠方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鬆開手,問:“你怎麽知道我們要攻打匯山碼頭?”
夏知秋抿嘴一笑:“連日來我們戰地服務團幫助你們搶運傷員,送吃送水,你們的一舉一動,我們也能猜個**不離十。得知你們已經打到了這裏,我對這一帶**很熟,就騎車過來了,希望能幫上你們。”
華連誠感激不已:“一**上沒遇到鬼子嗎?”
夏知秋抹了抹額頭的汗水,搖了搖頭:“我是循著槍炮聲從小**繞來的。華大哥,快下命令出發吧,我來帶**!”
華連誠堅決地說:“不能讓你冒險!”拿出自來水筆,攤開筆記本,“你把**線給我們畫清楚就可以了。”
夏知秋接過筆和本子,仔細地畫了起來,畫完後,交還給華連誠,說:“那條小巷很不好找,我必須帶你們去。”
華連誠看一下筆記本上的**線,想了想,說:“好吧,你帶我們找到小巷後就馬上回去!”不等她回話,叫了三個士兵過來:“你們三個跟著夏小姐先去找那個小巷,然後兩個人再把夏小姐送走,記住,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全!另一個人回來帶**!明白嗎?”三個士兵領命而去。
望著這位勇敢姑娘的倩影溶入茫茫夜色中,華連誠不由得想起了家人:“連智現在在幹什麽呢?連信和連孝他們應該到老家了吧?阿爸阿媽這會兒不知道是否離開了上海?”轉頭對符長生說:“老符,你帶四十個弟兄在這裏牽製一下鬼子,其他人跟我直插匯山碼頭!”
符長生問:“不等後麵的弟兄上來了?”
“他們不知什麽時候能到,兵貴神速,不能再耽擱了!”華連誠吩咐士兵們整裝出發,盡量多帶彈藥,傷員全部留下。
符長生一把抓住華連誠的手臂:“帶幾十個人去攻打匯山碼頭,你這是去送死!你一個上過軍校學堂的人,怎麽這麽不明白?”
華連誠望著南邊的天際,那是匯山碼頭的方向,沉聲說:“鬼子的增援已經開始了……”用力掙開符長生,“我們是突擊隊,我們的任務就是出敵不意、攻敵不備,這樣才能給我們的大部隊爭取時間。送死也得去,隻要死得值!”
符長生厲聲說:“好,你他媽的有種!我跟你一起去!”
華連誠喝道:“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這裏也需要人指揮!”
符長生毫不搭理,隻顧往手榴彈袋裏塞手榴彈。
季初五小腿被擲彈筒發射的彈片削去了一塊肉,躺在地上喊:“排長,算上俺一個!”
符長生陰沉著臉說:“急什麽?你他媽的活膩了?黃泉**上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季初五不敢再說。
出發前,華連誠把參加夜襲的士兵們聚攏到一起,在地上用刺刀畫著匯山碼頭的地形簡圖,擺上幾個香煙盒示意,說:“黃浦江邊的匯山碼頭是鴉片戰爭後英國人修建的浮動碼頭,民國十三年改建為水泥碼頭,我曾經到過那裏實地偵察。碼頭岸邊有一排堆放貨物的倉庫,現在已經是鬼子的彈藥庫,這是他們在淞滬地區最大的軍火儲藏地點。”說著指了指那幾個香煙盒,“另外,鬼子還在倉庫的兩頭修築了十五個水泥地堡,各地堡相互溝通,裏麵配備有輕重機槍。這些地堡有兩個作用,一是保衛倉庫,二是屯積兵力。平時有一百多鬼子兵把守,開戰後,估計兵力有三四百人。地堡前麵是一片開闊地,沒有任何障礙物,守衛部隊一目了然,攻擊的部隊無論上來多少,都會倒在密集的槍口下,因此從正麵強攻,憑我們這些人肯定是不行的。”
軍官像這樣向士兵講解戰術,在官兵等級分明的國民黨軍中是極其罕見的,但華連誠卻認為,隻有讓每個士兵都清楚自己的任務,在混戰中才能各自為戰,達成使命。這種獨樹一幟的做法也深受士兵們的歡迎。
他接著說:“現在我們知道有一條小巷可以接近碼頭。出了小巷後,東南方有條廢棄的小鐵**,順著小鐵**就可直插鬼子彈藥庫的後方。**上有兩堵圍牆,都不高,很容易翻越。就是當地人也很少知道那條小巷,鬼子在那一帶防守的兵力就算有,也肯定不多。我們的任務就是通過這條小巷,以最快的速度殺向碼頭彈藥庫,把它們統統炸掉!”說著刺刀往地上用力一插,“隻有這樣才能為全局爭取時間!”
說到這,他忽然想起,夏知秋這樣的富家小姐,怎麽對日軍倉庫周圍的這些小巷小**如此了解?這姑娘真是有心人。
黑夜裏,華連誠帶領部隊出發了,符長生緊跟在後,每人左手臂纏著一條白毛巾,前麵幾人身穿從死去日軍身上剝下來的軍服,在遠處多少能起一些迷惑作用。眾人都知道這一去是以寡擊眾,生還渺茫,均默默無語。
到了小巷口,符長生一使眼色,幾個士兵突然撲上,將華連誠死死按在僵硬的水泥牆上。
華連誠猛然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大喊:“符長生,放開我!這是命令!”
符長生喝道:“老子比你年紀大,送死也輪不到你!現在這支部隊歸我帶!”
一向斯文的華連誠破口大罵:“你敢抗命!你他媽的,我槍斃你!”
符長生從華連誠口袋裏掏出筆記本,撕下畫著**線圖的那頁紙,再把筆記本放回他的口袋:“連長,你有文化,有頭腦,有你在,就有我們十連在!那邊留下的四十多個弟兄就靠你了。黃泉**奈何橋上,兄弟先到一步啦!”看了看紙片上娟秀的字體,“真是字如其人哪,老子當了一輩子兵,連媳婦也沒娶上,真他媽的不值,操!”想了一想,掏出那個鴛鴦荷包,想給華連誠,讓他幫忙傳個話,又想了一想,還是放回了自己的口袋,轉身鑽進狹窄的巷子裏。
士兵們跟著符長生一個接一個進了小巷,沒有一個人猶豫,沒有一個人回頭!黑漆漆的夜色中,小巷的盡頭就像是猛獸的血盆大嘴,將這些人迅速吞沒。
“快鬆手!你們這幫目無軍紀的混蛋!”不管華連誠如何怒罵、如何掙紮,幾個按住他的士兵就是不鬆手。
高克平走過時說了句話:“連長,明年清明千萬別忘了給我們燒紙啊。”把繳獲的那柄日本軍刀摘下來,掛在華連誠腰上,“這把刀上沾了不少咱們弟兄的血,以血還血,記著拿這刀多砍幾個鬼子的腦殼,祭奠弟兄們的在天之靈。”
華連誠再也忍不住,罵聲變成了嘶啞的嗚號,滿臉都是淚水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