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連誠!”一聲嘶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維,他轉身一看,聲音是從身邊經過的一副擔架上發出的,上麵躺著一個渾身血跡灰塵、頭上纏滿繃帶的軍官。

華連誠仔細一看,原來是中央陸軍軍校的同期同學龔汝棠。龔汝棠,河南汝南人,和華連誠一樣是軍校優等生,現在第88師第264旅任連長。

華連誠叫道:“汝棠!”握住了他的一隻手,見他左眼被紗布包繞,隻露出一隻血紅的右眼,掀開蓋在他身上的軍毯,發現他的左腿膝蓋以下血肉模糊,痛心地問:“怎麽受的傷?”

龔汝棠苦笑了一下:“讓日本人炮彈炸的,日本人把炮就架在馬**上朝我們平射……還好,命沒丟。”

華連誠問:“前麵打得怎麽樣啊?”

龔汝棠掙紮著坐起來,搖了搖頭:“一言難盡哪,我們旅的黃梅興旅長,開戰頭一天就殉國了……”

一個戴紅十字袖章的姑娘從後麵趕過來,伸手將他扶住:“龔連長,別多說話,傷勢要緊,趕緊往後方醫院送吧!”

龔汝棠緊緊抓住擔架,說:“不,得讓我把話說完再走,以後……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給我點水……”

那個姑娘隻好伸手扶住了龔汝棠,拿過一隻水壺放到他的嘴邊,喂他喝了幾口水,再緩緩放下他身子,說:“躺著吧,長話短說。”

華連誠聽這語音有些耳熟,見她戴著口罩,一雙眼睛黑漆如洗,不禁問道:“你是……”

一個抬擔架的士兵插嘴說:“她是上海紅十字會救護隊的,這些姑娘們可真了不起,舉著紅十字旗在槍林彈雨中找尋傷員,很多弟兄能活下來真多虧了她們……”

那個姑娘也認出了一身戎裝的華連誠,突然拉下了口罩,向他莞爾一笑。

華連誠隻感到一陣目眩,原來她竟是和自己有婚姻之約的安寧!多年不見的安寧如今穿著護士服,剪了短發,打扮樸素無華,實在很難令人聯想到她就是上海灘大亨安毓達的大小姐。

華連誠望著安寧,也是又驚又喜,又是愧疚,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還是安寧先打破僵局,說:“龔連長有話要說呢,可別耽誤太久。”說完低頭一笑,又去照顧別的傷員了。

華連誠這才回過神來,心裏卻一直難以平靜。

龔汝棠並沒有注意到華連誠的異常,他喝完水,恢複了點精力,開始講起戰況,華連誠這才了解到前方的詳情。

為應對中國軍隊可能的進攻,早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後,租界內的日軍就精心構築了一係列防禦工事,特別是最近一年,日軍大大加強了租界的防衛設施。不少街道兩旁的房屋都被秘密巧妙地改造成據點和堡壘,房子用鋼筋水泥澆灌,牆上有很多不易發現的射擊孔,地下建有防空隱蔽室,貯存彈藥和武器。這些據點掩體多以鐵**枕木、沙袋及鋼板為主要材料構成,相當堅固,自高樓房頂至地麵街道,構成嚴密的層層火網。一旦開戰,即以各種障礙物阻塞每一條道**,以飛機、艦炮為遠距離支援火力,以戰車為機動火力和移動碉堡,以重機槍、迫擊炮、步兵炮、戰防炮構成近距離交叉火力網,輔以輕機槍、步槍、擲彈筒為側射、伏射掩護火力。日軍常常誘使中國部隊衝鋒進至前沿後,再實行突然的火力殺傷。日軍尤其重視製高點的控製,許多樓房上層和頂部都設有強大火力點,而一些重要的據點,如海軍司令部的鋼筋水泥大樓,經過多年的加固整修,連150毫米重榴彈炮亦無法徹底摧毀。

然而,中國軍隊的準備工作卻做得並不充分,無論是對敵情了解還是部隊訓練——尤其是炮兵的訓練——都遠離事先的預想。直到開戰後,中國軍隊才發現日軍許多火力點偽裝巧妙,隱蔽性很強,過去的偵察根本無法發覺,往往進攻部隊在遭敵猛烈火力突襲付出重大傷亡後才弄清楚。參戰的炮兵也完全不懂得如何應用火炮近距直射敵工事——相反日軍炮兵卻能充分發揚這一點。因而進攻一開始就受到日軍凶狠抵抗,未能獲得突襲效果和先手優勢,敵我形成膠著狀態。計劃中的“突貫攻擊”最後不得不演變成對各點目標施行強攻,原先的意圖沒能得到貫徹。連日來我國將士們雖然一直保持高昂的為國成仁士氣,向敵正麵發動數次猛攻,但實效的殺敵方法卻基本上是單兵武器加血肉之軀。

說了一會兒,龔汝棠已經頗感吃力,喘著氣說:“我們營其他兩個連長都陣亡了,我現在也夠嗆……還要提醒你一點,當心暗箭傷人……這裏漢奸敵探活動非常猖獗,剪電線、破壞交通,白天搖旗子、打反光鏡,夜裏發信號彈,為敵人指示目標……”(注3)華連誠按住他的肩頭,不讓他繼續說下去:“知道了,你下去好好養傷,等著聽前方勝利的消息吧。”

望著安寧隨著擔架隊遠去,華連誠惆悵若失。

安寧走了幾步,站住了,遲疑了片刻,忽然轉過身來,華連誠趕緊迎了上去。

安寧望著他:“你要保重!我……我一定會等著你……”說到這低下了頭,兩朵紅雲飛上了臉頰。

華連誠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也要保重!等打完這一仗,我一定去你家求親。”

安寧點了點頭,臉更紅了,說:“我是跟你學的,你上陣殺敵,我也不能落後。”

兩人一時相對無語,華連誠感動不已,原先對她並沒有很深的兒女之情,想不到她對自己卻一往情深,這時真想抱她一抱,但當眾之下終究不敢。

旁邊的士兵們看出了兩人關係不比一般,響起了起哄聲和口哨聲。

安寧看著遠去的擔架隊,輕輕抽回了手,說道:“要趕不上了。”轉身匆匆而去。

這天晚上,三排副排長李繼田帶著兩個士兵沿途巡視電話線,突然發現一個黑影飛快地竄入**邊的稻田,當即大喝一聲:“哪一個?站住!”

“砰”對方以槍聲回應,一發子彈擊中了李繼田的腹部,李繼田應聲倒地,兩個士兵要幫忙包紮,被他一把推開:“別管我,抓奸細!”說著忍痛拔槍還擊。兩個士兵趕緊衝著田裏連連射擊。

附近的士兵們聞聲趕來,但田裏已經沒有了人蹤。

李繼田在送往後方醫院的**上,因流血過多斷了氣,死前隻問了一句:“奸細抓到了嗎?”旁邊的人心中不忍,隻好騙他說:“抓住了。”

李繼田聽了就合上了眼,這雙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從他體內取出的子彈是一顆9毫米口徑的錐形子彈,並非日軍製式武器,倒像是上海灘黑社會常用的左輪手槍彈。

“出師未捷身先死……”不知是誰感歎了一句。

“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真他媽的冤。”三排長葉少清咕噥了一句。

8月16日夜,增援的第61師到達吳淞,接替第87師261旅的防務,第261旅作為生力軍得以全力投入對楊樹浦租界內日軍的進攻。

期待多日的進攻命令總算下達了!全連群情振奮。晚飯是難得一見的兩葷:豬肉白菜、豆腐幹炒肉絲。華連誠鼓勵大家敞開肚皮吃個飽:“拿破侖說過‘軍隊的戰鬥力來自士兵的胃’。吃不好,體力能好嗎?體力不好,能打勝仗嗎?”

飯後,華連誠下令將一個基數的彈藥、三天的幹糧和止血繃帶分發到每個士兵手裏。同時他還接到上麵的命令:讓每個士兵寫一份遺書,不會寫字的由各班的班長幫忙寫。像第87師這樣的王牌部隊,士兵中不識字的比例與其他部隊相比是很低的,班長都有小學文化程度。

盡管明天就要投入戰鬥,連裏的氣氛平添了幾分緊張,卻並不沉悶,因為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是頭一次和日軍作戰,在亢奮的情緒支配之下,大家士氣高昂,議論紛紛:

“聽說鬼子的大腳趾是叉開的,明天抓個鬼子脫了鞋瞧瞧。”

“聽說鬼子都是單眼皮,羅圈腿,肚臍眼兒分兩瓣,能呼氣。”

“呸!肚臍眼呼氣,有這麽玄乎的人?吹牛!你見過鬼子嗎?”

“那當然,要不咋就叫鬼子呢?因為他們長得也鬼裏鬼氣。”

“我倒是聽說鬼子打仗時掛著護身的小布佛,刀槍不入呢。”

“呸,就是刀槍不入咱也有招,明天老子穿條髒褲衩上戰場,熏死他媽的小日本!”

眾人大笑起來。

華連誠每天都有寫日記的習慣,但在臨戰前的晚上,他並沒有寫其他的內容,隻是將全連每個官兵的姓名一個一個記錄在日記本上。他記憶力很好,一百多人的姓名,就如同他們的音容相貌,一一在腦海裏閃現,當寫到炊事班的名單時,他眼前浮現出那些慘不忍睹的殘肢斷體,手不由得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