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示 眾-1

事情本來很簡單,可是後來,事情變得複雜了,這是老馮沒有想到的。如果事先就料到了,原來簡單的一件事情可以變得如此複雜,他就不會動這份歪心事了。像老馮這樣的人,本來就不該動這心思的,你想想,一個老民工,在城裏搞了十幾年的建築,天天和樓房打交道,怎麽還會動這心思呢?

老馮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站在高樓上,他的心裏會發慌。就像他剛來楚州第一次坐電梯一樣,悠的一下,感覺心髒都快要飛出去了。去年,他開始犯黑頭暈,多蹲一會,站起來就會眼前發黑,天地也在旋轉。許城裏人退休,就不興咱鄉下人也退休麽?老馮這樣想。再說,他這種情況,這把年紀,建築工地也不願再用他了,怕出事。於是老馮打算回家,不回家還呆在楚州幹嗎呢?老馮就想走之前在楚州城再轉一轉。

工錢拿到了,明天回家的車票也買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老馮就背著手出去蹓躂,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心裏就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了。後來老馮就蹓躂到了金碟大廈跟前。這是老馮來楚州後修的第一棟高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楚州,哪裏有現在的繁華呢?就說這條楚州大道吧,那時**兩邊都是水塘和雜亂無章的野樹林子,哪裏像現在的楚州大道,寬敞、氣派,**兩邊是整齊的綠化帶,樹都修剪的有型有款的。楚州城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像個小姑娘一樣,女大十八變,一天一天變得老馮都不認識了。十幾年的時間,誰還記得楚州城當年的樣子呢?

遇到沒事做的時候,老馮就喜歡逛街。別人逛街或是購物,或是觀光。老馮不一樣,老馮逛街是看樓,他對樓有感情。看見了他修過的樓,他就覺得歡喜,滿足,自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沒白活。看見他修過的那些樓房旁邊,又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樓,他的心裏還會有一絲絲的嫉妒,一絲絲的醋意。不過隻是一絲絲的。老馮常常想,這些樓,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哩。

老馮沒有兒子,隻有一個閨女。閨女嫁到了鄰村,日子過得還不錯。女兒勸過他幾次,讓他回家呀,別在外麵做工了,他總說,趁自己還做得動,再多做幾年吧。去年,老伴過世了,老馮一下子覺得生活沒了奔頭,他的身體,就是從那時開始走下坡**的。老伴沒了,他還掙那些個錢幹嘛呢?站在腳手架上,老馮經常會望著天發呆。回家吧回家吧,老馮想,可是卻又一天一天的磨蹭了下來。後來老馮想明白了,他是舍不得楚州的。老馮每次經過他修建過的大廈和小區時,一定會停下腳步來,仰著頭,眯縫著眼,仔細地欣賞一會兒,就像老父親看兒子一樣哎。

現在,老馮看見了他的大兒子——金碟大廈。想當年,這棟樓是多麽的氣派,很長一段時間,金碟大廈就是楚州城的標致,很多外地人來楚州,都會特意上到金碟大廈頂層的旋轉廳去坐坐,在那裏,可以看到整個楚州城。現在,這大兒子也老啦,臉上布滿了灰塵和滄桑。在周圍漂亮的高樓麵前,顯得沒落、寒酸、土氣,曾經的風光,也都是曾經了。老馮站在大兒子麵前,心裏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感慨,可是這些感慨,又是老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他走過去,摸著大廈的牆壁,想,時間真快啊,一晃,十幾年了,人老了,樓也老了。時間真是無情又公平的東西。

離開金碟大廈,老馮繼續往前走,他就看見了他的二兒子——百花大廈。二兒子沒有大兒子有出息,當年就不怎麽起眼,現在擠在一些靚麗的高樓大廈間,顯得更加寒酸了。老二啊老二,老馮歎了一口氣。別怪我偏心啊,老馮想。他並沒有在老二的麵前停留多久。他想起當年修百花大廈時,他的小腿骨折了,回家休息了半年才又重返楚州的。老馮也知道,自己一碗水沒有端平,可是沒辦法,他對這二兒子就是喜歡不起來。其實在老馮心底裏,他最喜歡的還是他的小閨女依雲。依雲小區是老馮三年前參與修建的。那是遠離鬧市的一個居民小區,每棟隻有六層。小區像個花園一樣,依在荊山楚水的邊上。在依雲小區裏住的,聽說都是些有錢的人家。這個小區裏什麽都有,銀行、超市、郵局、運動場。依雲小區是老馮心底裏的最愛,就像所有的老人都會偏愛自己的小兒子小女兒一樣,老馮就特別偏愛他的這個小閨女。在修建依雲小區的時候,老馮和工友們曾住在那些差不多快完工了的房子裏,很多個夜晚,老馮就想,將來也不知誰會住進自己睡的這間屋子,就像一個老人在想將來誰會娶了他最心愛的女兒一樣。不過很快,房子完工了,他和他的工友們都撤出了依雲小區,後來,他因為辦事,曾經來過一次這裏,跟著工程隊的車。小區比他們交工時更漂亮了,裏麵種上了花,種上了草,像個花園一樣。一個閃亮的噴泉,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那次之後,老馮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小閨女了,他太忙了,忙得吃飯都顧不上嚼,拉尿都尿濕鞋,哪裏有時間跑那麽遠去看依雲小區呢。

這是一個下午,有著很好的陽光,天上飄著楚州城少見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雲,街上吹著很溫和的風。老馮看完了大兒子和二兒子之後,心裏突然就冒出這個想法了,他想在離開楚州之前,把他的兒子女兒們統統都看一遍。這可是個大工程啊,來楚州十多年了,修建過的高樓小區,也有十幾處了,有的還在楚州的城外呢。他知道,回到老家,這一輩子是再沒有機會專程為了玩而來楚州的了,那就最後再看一眼吧,留個念想。於是,這個下午,農民工老馮,就像農閑時出門走親戚的一樣,在楚州城裏到處尋找他曾經修建過的一棟棟大樓。楚州城的變化太大了,有些樓房已經找不到了。比如說他曾經修建過的一棟樓,叫什麽名字也忘記了,他隻記得大概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地方,周圍的**,都是他陌生的。他在那裏轉悠了好幾圈,仍然不見那棟樓的蹤影。他站在漸漸涼起來的陽光下,眯著眼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了,那棟樓好像叫梅香樓。於是他走向了一間小賣店,點頭哈腰地問店主,梅香樓怎麽走。店主搖搖頭說不知道,他也是來這裏開店沒多久的。這時,旁邊有個女人說,大爺您問的是梅香樓嗎,梅香樓不是去年爆破了麽,當時炸得那個場麵可真壯觀,轟的一聲,樓就直直的塌了下來,居然不朝旁邊倒……老馮一言不發,轉過身走了。女人看見老馮的臉色有些不對,疑惑地盯著老馮漸漸遠去的背影,對小賣店的老板說,這老頭有點兒不對勁。

女人說對了,老馮是有些不對勁。當他聽說才建起五年的梅香樓被炸掉了時,他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很疼。就像他突然聽說,他正年輕力壯的兒子突然死於非命了一樣。他的心裏堵得慌呀,這樣辛苦蓋起來的樓,怎麽才用了五年不到,就炸掉了呢?老馮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了。他感覺很累,於是在**邊尋了個地方坐下來,他對自己說,你這是怎麽了呢?樓是人家掏錢建的,人家樂意炸,與你有何相幹呢?老馮呀老馮,你這人真是有毛病。老馮自己勸了自己一會,覺得心裏好受多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天地晃晃悠悠轉動了起來,他拿手去扶身邊的樹,明明就要扶到樹的,樹卻像和他開玩笑似的,往旁邊一閃,他扶了個空,額頭卻撞到了樹上,他反應還算快,一把抱住了樹幹,閉著眼讓自己平靜了一會,心裏的那股難受勁才算過去,額頭卻被樹磕得生疼,他想算了算了,也不去看什麽樓了,回去吧,回去吧,看了又能怎麽樣呢。

老馮在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幾次閃過依雲小區。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開往依雲小區的701**中巴車站。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天上白的棉花雲變成了瓦灰色了。一輛中巴停在了老馮的麵前。依雲小區的快點上車啦到依雲小區的。售票員在喊。老馮猶豫了一下就上去了。車子出了楚州關口,就拐上了一條幽靜的柏油馬**,**的兩邊,全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綠化帶,一盞盞的燈,從樹木的根部照上去,把樹木襯托得五光十色,像是一株株的珊瑚或者翡翠。三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傍晚,老馮和他的工友們就擠在一輛卡車上,被拉到了依雲小區。那時的**,是臨時鋪成的,**麵坑坑窪窪,人擠在車裏,被顛得左搖右晃。到處黑咕隆咚,像來到了荒山野嶺,入眼的都是雜亂無章的樹木。老馮和工友們,擠在車廂裏正被搖得頭昏腦漲迷迷糊糊時,司機叫嚷著讓他們下車,說是工地到了。想想真是,那樣一片荒蕪的地方,在他們的辛勤勞動下,變成了後來漂亮的依雲小區。聽說這裏的房價一平方米要好幾千。就衝這,老馮也是充滿自豪的。在修建依雲小區的一年多時間裏,他也重溫了久違的寧靜。晚上收工之後,工友們就圍在一起耍牌賭錢,炸金花、鬥地主、拖拉機、梭嘿。玩法層出不窮。老馮隻看,從來不參與。工友們笑他,掙這麽多錢幹嘛呢,把錢帶到棺材裏去麽。老馮嘿嘿一笑。不看牌時,老馮喜歡在工地四處瞎轉,他喜歡爬到那高高的山上,看著腳下一日日有了模樣的小區,看著遠處的一城燈火,有時他會在那些燈火裏尋找他熟悉的影子。風在耳邊吹,一些蟲子往他的腿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