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蜜 蜂-1

油菜花開的時候,蜜蜂就來了。

煙村的冬天不見蜜蜂,冬天蜜蜂去什麽地方了呢?有人說是去溫暖的南方了,有人說躲進了泥裏,還有人說,蜜蜂的壽命就那麽長,兩三個月,它們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但孩子們寧願相信蜜蜂去了溫暖的南方,寧願相信,蜜蜂是不會死的。他們無法接受,這精靈一樣的蜜蜂生命會是如此短暫。然而,說這話的人是周圍找,周圍找說出的話,孩子們就不得不信了。

周圍找是煙村的放蜂人。在他之前,煙村很少有人放蜂。關於蜜蜂,他當是煙村最有發言權的人。

周圍找的名字有些古怪,其實這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大抵被人忘記了,總之是,大家都叫他周圍找,大人這樣叫,孩子們也這樣叫。這名字,應該是有什麽典故的,在煙村,說一個人到了動婚姻的年齡,還沒有說上媳婦,於是會開這樣的玩笑:

哎,你的媳婦子姓麽事?

姓曾,曾家屋裏還沒生!

姓蔣,蔣家屋裏還沒養!

姓周,叫圍找,周圍找。

煙村人長於自嘲,也敢於自嘲。這是民間智慧,也是一種自我慰藉。它消解了苦難與沉重,讓生活變得輕鬆與隨意,詩意而自然。

不用急,一切都會有的,媳婦子會有的,現在還在丈母娘的肚子裏呢,急麽事,慢慢找,總是能找著的。周圍找這樣說。

周圍找不是煙村土生土長的人,但他的言行卻很像煙村人,也樂意接受煙村人的生存哲學,因此他放蜂來到煙村之後,就迷上了這裏,每年都要來一次。關於周圍找的籍貫,有多種說法,有說他老家是湖南華容的,他說這裏是“個裏”,說去是“客”,“客調關”,“客塔市驛”,這是典型的華容口音。也有人說,他的老家是南縣的,還有說是寧鄉的。他會說寧鄉話,煙村的話他也能說。你問他到底是哪裏人,他笑笑,不說話。煙村人不愛刨根問底,也不去追究他是從哪兒來的了。也是,隻要他不作奸犯科,管那麽多閑事幹嗎呢?

周圍找的腿不好使。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一翹一翹的。因此他總愛說煙村的**不平。每到油菜花開的時候,周圍找就來了,劃著小木船,從船上搬下一個又一個的木箱子,箱子裏裝的是蜜蜂。煙村人少見放蜂的,很好奇,卻又害怕,那成千上萬的蜜蜂,每個屁股後麵都帶著槍,被紮上了不是鬧著好玩的。因此,煙村人覺得周圍找是一個神奇的人,這樣神奇的人,一定得有著不同尋常的經曆,比如說懂一些江湖規矩,說不定還會一些武功。去問他時,他搖搖頭,說不會武功,也不懂江湖規矩,他隻會放蜂。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不過失望之後,大家的心裏,卻對周圍找生出了敬意,覺得他誠實,不是個愛說白話的人。大家覺得這樣很好。有人說,小周(那時還叫他小周),就在煙村找個媳婦子,在這裏安個家,這樣東跑西跑的,總歸不是辦法。

煙村人心懷悲憫,覺得煙村大約是中國最好的鄉村,覺得像周圍找這樣的好人到處流浪是蠻可憐的事情。

周圍找笑笑,說,不急,不急。

周圍找不急,煙村人替他急,張羅著給他說對象。因了他的這條腿,又是個外鄉人,煙村人也隻是幹著急,總是沒能幫上他的這個忙。他還是這樣,油菜花開的時候,帶著他的蜜蜂來了,油菜花謝了,他帶著蜜蜂走了。因此,油菜花一開,煙村人在勞作了一天後,有時望著眼前這片花團錦簇的煙村,突然說一句周圍找該來了。果然,沒兩天,人們就看見了周圍找劃著小船,從湖的對岸來到了煙村。

他還是那麽樣的笑,還是把一口一口的木箱搬下船。當年跟在他的屁股後麵跑的孩子們慢慢人長樹大了,煙村人也在某一天突然靈醒過來:周圍找來煙村放蜂,一晃快十年了。這時人們才會發現,周圍找有些老態了。可不,他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然而這一年,煙村人驚奇地發現,周圍找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身後,還跟了個女人。女人長得倒很周正,就是眼睛不好,隻能看見一線光。

從此,周圍找走到哪裏,手上都拿著一根棍,棍子的一端在他的手上,另一端在女人的手上。周圍找牽著女人,在煙村走來走去,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這風景,多少有些讓人心酸,生出諸多的感歎,看著人家生活之不易,也對自己的生活生出了滿足,消解了心中許多的不平。

煙村人待周圍找不壞。這年油菜花謝的時候,他們沒有離開,在煙村人的幫助下,蓋起了兩間小土房,他們正式成了煙村的一員,他們有了自己的菜園,他們也喂了豬,還喂了一隻狗。豬喂得很肥,狗很溫順,從來不汪人。

周圍找的女人很勤快。煙村人也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叫她周家嬸娘。周家嬸娘雖然眼睛不好,可是她一天到晚這裏摸到那裏,做飯,洗衣,喂豬,除了不能幫周圍找侍弄蜜蜂,屋裏屋外都難不倒她。她的房子雖小,卻收拾得幹淨。

周家嬸娘的菜園待弄得也好,一年四季綠油油的。她菜園裏的菜總是吃不完,有鄰居來串門,她就很高興,又搬椅子又倒茶。她家的茶裏除了放茶葉,還要放很多的東西:炒香了的芝麻,黃豆,糖,鹽……味道怪怪的。她說這叫擂茶,她說她喜歡喝擂茶,問你喜歡喝不。你不忍拂了她的美意,說,喜歡喝。她的臉上就露出了滿足的神采。她很好強,不喜歡別人可憐她,她想讓人覺得,她們這一家子,和煙村其他人家沒什麽兩樣。你在她家坐一會,走的時候,她會去菜園子裏摘一把豆豇,或者一個老粉南瓜。她說,反正我們倆也吃不完的。

周家嬸娘很會做醬菜,到了秋天,辣椒拔園了,辣椒杆上都是丁點大的秋辣椒,煙村人把拔掉的辣椒杆子扔在菜園子邊上,曬幹了當柴燒。她把一根根的辣椒杆舉到眼前,像是在聞上麵的氣味一樣,把一個個的小秋辣椒都聞了下來,洗幹淨,燒一鍋開水,把辣椒放在開水裏燙熟,撈出來,放在竹簾子上曬,辣椒都變白了。於是,煙村人吃到了白辣椒,第二年,煙村人不再把秋辣椒丟掉了,也學會了做白辣椒。

除了蜂蜜,她的什麽東西好像都不稀罕,但蜂蜜她絕對不送人,那是一定要錢來買的。男人待弄蜜蜂不容易,她珍惜男人的勞動,這也是她們一家人生活的來源。煙村人也理解,從來不會去問她討蜂蜜。

她們的生活,過得安逸而自在,當然,也有遺憾。就是沒有孩子。一晃他們住到煙村五六個年頭了,周圍找怕是有五十歲了,周嬸娘比他小,也有三十大幾了,她一直沒有生育。也不知道是誰的緣故,總之是,這成了他們夫妻倆最大的遺憾。周家嬸娘又格外的愛孩子,隻有孩子們來她家玩,她才會拿出一罐子蜂蜜,化了水,一人一杯蜜糖水。聽著孩子們喝得滋溜響,她的臉上就浮起滿足的笑。她問:

好呷啵羅?

她說一口湖南話,口音怪怪的。煙村的孩子也學著她的口音說:

好呷得很!

上幾年級了?成績好不好?

孩子們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喝完了蜂蜜水,野馬一樣散了,留下她坐在那兒發呆。煙村人也關心著她的關心,為她尋來了許多的偏方,她來者不拒,都煎了喝,再苦也喝。她家門前的十家**口總是倒著各種各樣的藥渣子。又聽人說,吳家當有個女巫師,很靈驗的,去求求她,也許能生個一兒半女的。煙村的婆娘們帶了她去。巫師說,你家門前有一條溝,這條溝不好,要填起來(煙村到處是水溝,家家門前有水溝)。她滿懷希望把水溝填了,一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懷上。後來,再有人說哪裏有個神仙,她都不動心了。鄰人勸她,再試試,也許這次就有效了。她呆呆地聽著樹上的一窩小鳥叫,半晌,說:

我絕經了。

鄰人不知說什麽是好,陪著她發呆,心裏很痛。說,我家的小兒子,你不是好喜歡嗎,我想讓他認你做幹媽呢。

周家嬸娘沒有回過神來,還在聽門前樹上的小鳥叫。老鳥飛走了,小鳥們叫了一陣,安靜了下來。一會兒,老鳥又叼著蟲子飛來了,小鳥們張著嫩黃的大嘴,擠成一團。她聽見了更遠的地方,男人周圍找在取蜂蜜,蜜蜂們嗡嗡嗡的包圍著男人……她那深陷的眼窩裏,慢慢地漫出兩汪水。讓人看著揪心。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突然有一天,鄰居跑到了周圍找的家裏,對周家嬸娘說起了一樁事,說在幸福橋頭,有人扔了個孩子。不缺手指不豁嘴,很漂亮的一個丫頭子。聽了這話,她就呆了。像雕像一樣。足足有十分鍾,聽見男人周圍找的腳步聲,她才回過神來。她沒有對來人說要去撿回那個孩子,也沒有說不撿。

這一整天,她都是魂不守舍的。她的耳朵裏,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下午又這樣過去了。

煙村的夜,悄悄來了。起了霧,霧先是從水麵上浮起,從三角草尖上浮起,從葦葉上浮起,從稻葉上浮起,從一切有凹的地方浮起。她覺出了有些寒意。她一動也不動,發呆。

周圍找問她,你這是麽樣了?是不是病了。

她不說話。

周圍找說,你看你,天都黑了,豬也沒有喂,飯也沒有做,你麽樣了,丟了魂麽?

她還是不說話。摸回了房間裏,倒在**就睡。周圍找跟進了房間,說你是麽回事?是我惹你了麽?你說句話,你這樣不說話,算麽事?

她突然坐了起來,拿了床單,說,你劃船,我們去幸福橋。

他們把這小女孩撿了回來。小女孩的嘴都烏了。喂米湯給她喝,咕嘟咕嘟咬著調羮不放。

餓壞了。她說,慢點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