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秋 風 辭-1

煙村的秋天總是在夜晚偷偷光臨,先是突然間吹過一陣北風,北風涼絲絲,像一把大掃帚,把夏天的暑熱打掃得幹幹淨淨。清早起來,嗬!光著身子的農人,下意識地抱起了雙臂,張大嘴,貪婪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這清涼的氣息,把體內殘留的暑熱衝滌幹淨。

起來起來,還在睡懶覺!

父母親們被酷暑折磨了一夏,本來極溫和的脾氣也在一天天見長,日日望著那耷拉著的樹葉子發愁,用上了少見的言語,對老天說了許多難聽的話。這老天,如果再堅持熱上幾天,人的嗓子眼裏怕是要冒煙了。總是在突然間,在大家都快要撐不住了時,秋天就到了。父母親們的脾氣一下子又回到了往日的溫和,叫小伢們起床時,也有了一點裝腔作勢,聲音依然是那麽的大,卻是軟軟的,含著情,帶著愛,沒有了前日的焦灼,沒有了一絲半縷的咬牙切齒。孩子們是機靈的,從父母親的聲音裏,聽出了溺愛與寬容,賴在**不起來。母親就從掃把上抽出一根竹條。

說:起來起來,懶鬼,太陽曬到屁股啦。

說:再不起來,請你吃竹筍炒肉啦。

煙村人把用竹條打小孩子屁股稱之為“竹筍炒肉”。孩子們見母親嘴角噙著笑意,手中的竹條隻是在空中揮舞,並沒有太把竹條當回事,將身子往床裏麵蜷,把屁股蛋子留給了母親。

父親背著雙手,開始在他的那幾畝田裏巡視,像一位大將軍在檢閱著他的士兵。父親這樣背著手巡視時,臉上的神情,必定是欣然的。秋天到了,人的心情就好了。植物們被這秋風一吹,也精神了起來,直愣愣地豎在田野裏。隻是樹們卻日漸衰落,一陣風吹來,打個哆嗦,抖落一身的葉子。再一陣風吹來,又抖落一身葉子。每天早上,父親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大竹掃把,絲絲啦啦地打掃門前的禾場。然而第二天,樹葉又落了一地。門前的樹葉,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包。秋風不停地吹,吹了半個月,樹梢上差不多光禿禿了。隻有冬青,刺樹,柑子樹,杉樹,依然著一身墨綠,隻是那綠更顯得深沉了,像是在一瓶綠墨水裏兌上了藍墨水,兌上了黑墨水,兌上了紅墨水染出來的一樣。秋天不像夏天那麽浮躁,植物不那麽浮躁了,人物不那麽浮躁了,連動物們,也不那麽浮躁了,雞不再是這裏刨一個坑,那裏刨一個坑,然後臥在裏麵亂奓翅膀。雞們也開始變得文靜了起來。

秋天是個不壞的季節。

母親們開始把衣服都拿出來晾曬,家家戶戶門前的竹篙上,籬笆上,樹枝上,白的藍的紫的,開始飄揚著五顏六色的旗。到了日頭偏西,母親就把夏衣收起來放在了衣櫃的底層,把秋衣,把夾衣,把毛衣都放在麵上,方便隨時拿出來穿。禾場上鋪開了兩條大涼席,母親坐在涼絲絲的秋光裏上被子。可是母親的針總是穿不進去,把針鼻對著亮光,把線頭在嘴裏咬一下,輾細,線好像也調皮了,故意和母親為難,每次都從針鼻旁邊穿過去。母親歎口氣,拿手背去揩眼,眼越揩越昏。又把線在嘴裏咬一下,輾細了再穿,還是穿不進去。母親就把針線塞給孩子,說:孝兒,拿去讓瞎嬸娘幫我穿一下針。

叫孝兒的孩子,就接過針線,連跑帶跳去了隔壁瞎嬸娘家。

瞎嬸娘也在門口上被子。瞎嬸娘的被子洗得很幹淨,洗過了,還用米湯水漿一遍。用米湯水漿過的被子挺括括的,很新。

瞎嬸娘很神奇,她那雙耳朵比別人的眼睛還管用,老遠的,來人並沒有吱聲,她就能聽出是誰來了。她總是能準確地叫出來客的名字。

孝兒曾經問過瞎嬸娘:您的眼真是看不見麽?

她笑。

孝兒又問:那您怎麽能分得出我是哪個。

瞎嬸娘說:你們的腳步聲不一樣嘛,滿伢子的腳步聲又快又響,細妹子的腳步聲像貓子樣輕,你的腳步聲嘛……叫孝兒的孩子緊張了起來。

像一隻小豬……

瞎嬸娘笑了。孝兒卻嘟起了嘴,不滿意瞎嬸娘把他說成小豬。

瞎嬸娘真的很神奇哎,她的眼看不見,卻可以自如地在煙村裏走來走去,從來都不像別的瞎子那樣要拿一根棍,走**時,也不用把一隻手伸出來探**。從她家到孝兒家,要下一道坡,再上一道坡,還要過一片竹林。沒事時,瞎嬸娘愛到孝兒家串門,她說來就來了,走在**上,你根本不會相信她是個瞎子。哪個地方該抬高步,哪個地方該轉彎,她的心裏都有數。煙村的人都說,別看她眼看不見,她的心裏亮堂得很哩。

叫孝兒的孩子說:嬸娘,我姆媽讓您幫忙穿一下針呐。

瞎嬸娘就笑,臉上的笑意比秋光還要好看:這倒是稀奇了,穿個針有這麽難?亮眼的人倒求上我這瞎眼的人了。嘴上這樣說,卻高興地接過了針線,不拿嘴咬線,隻是用手指蘸一下嘴再去輾線的一端,把粗粗的索子輾細了,兩隻手在針上摸了一會兒,線居然就穿進針裏了。

嬸娘,你怎麽一下子就穿進去了?

我的手上長了眼睛哩。

孝兒想,瞎嬸娘手上真的是長了眼睛?!

過雁兒了。瞎嬸娘說。

果然,過了不久,天上飛過一群大雁。“安兒安兒”地叫。

瞎嬸娘這時就會停下手中的活,靜靜地坐在那裏,她聽著雁兒遠遠地飛來,又遠遠地飛走了。雁兒飛得都看不見了,她還端坐在那裏。太陽就快下山了,風吹到身上,涼絲絲的。金黃色的陽光塗在她的臉上,像是一幅油畫。她就這麽坐著。

雁兒雁,挑籮筐,挑到煙村把戲唱,唱個麽子戲,麽子蠻好七……每次天上過雁兒,孩子們都很興奮,都要衝著雁兒叫。

還唱:雁兒雁兒你歇歇腳,頭上長了兩隻角。

為什麽一下子扯到了頭上長兩隻角呢?煙村的這些童謠,當真是沒有一點道理的,簡直就是信口打哇哇。然而孩子們相信,隻要他們叫得誠心誠意,雁兒們就會落下來讓他們看一看的。

雁兒過了,秋天就深了。煙村的早晨,十天有八天起霧。天剛黑,湖麵上遠遠地就起來了一些煙,煙越堆越厚,越堆越厚,就成了霧。白霧茫茫,把遠村近樹都罩住了。還有霜。霜降了,天就冷了。早晨起來,手都裝在袖筒裏,嗬一口氣,都能看得見。

霜掛在狗尾草的尖上,鋪在穀草上。

霜像刀子一樣鋒利。

秋收過後,煙村就閑了起來。男女勞力們就要去做水利工,去修荊江大堤,或者去搭錨洲濕地圍湖造田。瞎嬸娘不能出水利工。村裏就安排她鍘草喂馬。和她一起鍘草的,是村裏專門喂馬的馬夫。

她和馬夫鍘草的功夫,也是很讓人稱奇的。

馬夫的鍘刀高高抬起,刀鋒白哇哇刺眼,瞅一眼,涼氣森森。拿一根草,往刀鋒上吹,料草和刀鋒輕輕一碰,嚓!斷成兩截。馬夫的臉上現出了笑。他正在壯年,有著古銅一樣的臉,棱角分明,胳膊上的肌肉一團一團,隨著鍘刀柄的起落上躥下跳,像是在皮肉裏窩藏著幾隻小老鼠。鍘刀的起起落落像一曲歡快的曲子。

瞎嬸娘的右腿下壓著一捆草,兩手抱草,抬腿,往鍘刀口裏喂,手和刀鋒,不過一寸。

嚓!鋒利的鍘刀落下,帶著一絲涼森森的風,劃過她手上的皮膚,刀鋒幾乎貼著她的手切下。握草料的手收回,緊跟著再把腿下的草往前送出一寸:嚓!嚓!嚓!憑這刀鋒落下的涼意,她知道,草料鍘得是多麽的整齊。一寸長一段,像是尺子量過。明眼人也做不到!明眼人的眼裏有刀鋒,有刀鋒就有恐懼,有恐懼,心就亂,心一亂,草料就放不齊。

真是絕配!在煙村,在整個湖鄉。他們遠近聞名。

於是,他和她,馬夫和瞎嬸娘,就這樣搭配了幹活,他們真的很默契。

一刀一刀,幹脆利索。草屑四散開來,**的草心散發出淡淡草香。這是煙村的味道。鍘草房裏,很快被這種穀物特殊的香氣所彌漫。

他們鍘草時,孩子們喜歡在周圍打鬧,孩子們唱著戲文。瞎嬸娘也跟著哼。馬夫說,去去去,鬧死人了。馬夫說完,抬眼瞟瞎嬸娘一眼,心裏莫名其妙地慌張。瞎嬸娘根本不知道馬夫在瞟她,可馬夫心裏就是莫明慌張。馬夫覺得在瞎嬸娘麵前,他就是個玻璃人,肚子裏的那一些花花腸子,都瞞不過她。

孩子們衝著馬夫做鬼臉,然而還是四下裏散了,在外麵繼續地瘋。鍘草房裏,除了有節奏的鍘草聲,倒顯得格外安靜。這安靜裏,有著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在滋長。瞎嬸娘感覺到了,她笑。她其實是很好看的,笑起來尤其好看。馬夫大了膽子,看著瞎嬸娘。節奏就亂了。節奏在人的心裏,心亂了,節奏就亂了。險些就出了大事,險些就鍘著了瞎嬸娘的手了。馬夫慌忙定下了神,不敢再看瞎嬸娘。

再給我粉個白。瞎嬸娘說。

粉白是煙村的土話,就是講故事的意思。瞎嬸娘喜歡聽故事。她的男人,名叫老國的,是個啞巴。老國長得很好,她知道,老國有著一身**的肌肉,老國還好脾氣,是個忠厚人。她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她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找到老國,說明老天待她不薄。可是老國不能給他講故事,不能同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