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馬和驢-2

倒沒怎麽傷著。圍觀的人叫起了好。驢呢,聽見有這麽多人為它喝彩哩,昂起頭又“哥格哥格”一陣唱。這是向馬有貴示威呢。馬有貴氣急了,揀了一根枯樹枝,直奔驢過去了。一把抓了驢繩,揮起手中的樹枝就往驢身上招呼。這馬有貴還是心痛驢,想去打驢的屁股,驢知道了馬有貴的心事似的,偏拿頭衝著他,於是兩人就在樹林子裏轉起了圈兒,一會兒功夫,樹林子裏灰塵漫天,看熱鬧的人叫聲起伏,像是煮沸了一大鍋粥。後麵的人想往前鑽了看,可是被前麵的人擋住了,個子小的從人腿空兒裏往前鑽,個子大的踮起腳來看,個子不大不小的呢,就跳起來往前麵人的肩膀上撲,人群就像浪中的水草一樣,前一湧後一浪,左一搖右一晃。連鎮上的狗都嗅到了空氣中的歡樂,在樹林子裏追打撕咬著,鎮上充滿了節日的氣氛。

驢是得意了,馬有貴可犯了難。這樣強的驢,別說牽不動它,就是把它牽回家了,它不幹活,那要它幹嗎呢。這可是一千五百塊錢呀。牛經紀看出了馬有貴的心思,上前拉住了馬有貴,說算了,這驢相不中你。隻聽說你馬有貴相親相了二十次都沒被女人相中,沒想到這驢也相不中你,算了,你還是把錢拿回去。

牛經紀這話一出口,戳到了馬有貴的痛處,馬有貴已是四十有五,還沒找到婆娘呢,相親是相了無數次,可一次也沒被人相中過,這讓馬有貴感到莫大的羞辱,後來他就再也不相親了,打定了一輩子打光棍的主意。這女人相不中也還罷了,沒想到一頭驢他媽的也相不中老子。馬有貴雙手撐在膝蓋上,張大了口喘著粗氣,說,日你奶奶,你說的啥話呢,你幾時聽說過我馬有貴……服氣過誰。馬有貴又和驢耗上了,但馬有貴很快就黔驢技窮了,弄來弄去就是拉籠頭拍驢屁股,再就是拿棍子打。這驢有的是力氣,可馬有貴不成啊,四十出頭的人了,能比得過一頭驢?幾個回合下來,馬有貴已是兩腿發軟,隻有喘氣的勁兒了。有經驗豐富的人說,這驢脾氣上來了來硬的不行,得用胡蘿卜,你拿著胡蘿卜在前麵走,驢就跟著你走了。有好事的,馬上找來了胡蘿卜。驢看了一眼胡蘿卜,心說,別跟爺們玩這小把戲,一根胡蘿卜就想擺平咱驢爺?哼!不叫爹就是不走。胡蘿卜也不管用,馬有貴實在沒辦法啦,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騰起高高的塵煙。

看熱鬧的人呢,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來了一撥又走了一撥,看來看去也沒有什麽新花樣了,於是漸漸散了,牛經紀也走了,隻有馬有貴和驢還在那兒耗著。天說話間就黑了下來,榆樹林子裏冷冷清清,尖叫的風在樹梢間奔跑,一群寒老鴰子在林子上空盤旋。馬有貴早就沒有氣力了,坐在地上發呆呢,他現在是欲哭無淚,哭也不是惱也不是,差點就要回去操刀把這驢給宰了。但一想,這個是一千五百塊呀,今冬還指著它給夾板廠拉貨的。馬有貴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他再一次牽著驢繩,說,我的祖宗啊,你到底要怎樣才肯跟我走呢?難不成讓我叫你爹?驢聽到馬有貴說了個爹字,抬動了蹄子跟馬有貴走了兩步。馬有貴一激靈,心想他媽的這驢還真要聽人叫爹不成?看看左右沒人了,於是說了一聲走啊我的爹呀。驢高興了,揚起蹄子走得歡。馬有貴苦笑了一下,說,我他媽這算什麽事,花一千五百塊買了個爹。心裏不**,想這爹也不能白叫,翻身就騎到了驢背上。驢呢,聽馬有貴叫爹了,也不再同他計較,想,騎就騎吧,兒子騎爹。

馬有貴買了頭驢,愛聽人叫它爹。這消息很快傳遍了三鄉四鄰。村裏人見了馬有貴,就會問,馬有貴馬有貴,聽說你買了頭驢爹?馬有貴馬有貴,你每天都要叫那驢做爹嗎?後來幹脆就問,馬有貴,你爹呢?看見馬有貴牽著驢在吃草,人們就開玩笑說,瞧這父子倆。看見馬有貴在使驢拉板車,會說,馬有貴馬有貴,你這不孝的,讓你爹拉這麽沉,小心累壞你爹呀。

一開始的時候,誰都不能在馬有貴麵前提驢,別說提他這頭驢,提別的驢也不行。順帶著也不能在他麵前說驢肉驢車。村裏有個人,小名叫驢子,大名富生,在馬有貴麵前連這個人的小名也不能提。誰提馬有貴跟誰急。馬有貴要是粘上誰了,那也是很麻煩的事情,他那驢脾氣要是上來了,一定要和你弄個子醜寅卯的。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驢者驢。本來就是驢脾氣的馬有貴,現在的脾氣更加驢了,人們都不叫馬有貴為馬有貴了,背地裏都叫他驢有貴,說什麽爹姓驢,兒子當然要跟著姓驢啦。為了這事,馬有貴和左鄰右舍都鬧過不愉快。還別說,這驢雖說有點壞毛病,要人叫爹才肯走,除此之外,它就盡是好處了。拉起板車來,比騾子馬的力氣不會小。進夾板廠的門前有一道斜坡,其他的馬車騾車什麽的,隻要拉得重了一點,騾子馬試一次兩次,打死也不再往上拉,你得卸下一些木頭。可是馬有貴的這頭驢不一樣,隻要你喊它爹,你說快用力呀我的爹呀往前走呀我的爹呀不要鬆呀我的爹呀加把勁呀我的爹呀,嘿!驢死也不鬆勁,低著頭,四條腿向前繃得緊緊地,一步一步像釘子,穩穩當當把一車貨拉上了坡。當然啦,馬有貴心疼他的驢,也不會總是讓驢超負荷工作。人們除了拿馬有貴打趣外,又都眼饞他有這麽好的一頭驢,才一千五百塊呀,到哪裏去買這麽好的驢呢?!

自從有了這驢,馬有貴每天給夾板廠拉木頭,每天都有二十多塊錢的收入。到年底的時候,馬有貴就把驢錢給掙了回來。馬有貴愛他的驢,家裏也沒有別的人,隻有他和這頭驢,他還真把這驢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了。漸漸地,村裏人不再拿驢和馬有貴打趣,馬有貴也不氣了,也不犯脾氣了,他說是呀,這驢還真像我的爹一樣哩,咋啦。人家叫他驢有貴,他也不生氣了。人們都說,奇怪了,這馬有貴變成了驢有貴,這驢脾氣漸漸沒有了。這話不對,馬有貴還是一樣的驢脾氣。隻是他從前是獨身一人,孤獨寂寞了,無聊,一天到晚煩躁著呢,整天想和人鬧點事,現在不一樣了,他有了一個驢爹,他不無聊啦。白天拉貨,晚上回家,給驢刷刷毛,把驢身上弄得清清爽爽的。睡到半夜還要起來看一遍驢,給驢加一些豆料。

開始的時候,為了哄驢幹活,馬有貴是硬著頭皮小聲叫驢,說你走呀爹呀。後來呢,他幹脆放開了,大聲地喝著,快用力呀我的爹呀往前走呀我的爹,爹長爹短的,村裏人聽習慣了,也不笑話他了。有些無聊的人,也來試著牽驢,牽不動了也叫爹,一叫,那驢就跟著走了。有一次,馬有貴的驢病了,不吃東西,平日裏高昂的頭一下子耷拉了下來,給它喂上好的豆料,它也隻是拿鼻子嗅兩下,愛理不理的。馬有貴急了,殺了一隻雞,煨了鍋雞湯,一瓢子、一瓢子侍候驢喝下。沒過兩天,這驢還真好了。沒病了,卻又落下一個毛病,隔三差五的,就要喝一次雞湯,不喝雞湯就沒精打采。村裏人知道了,笑馬有貴,你這哪裏是養了一頭驢呀,你這比養個爹還要精心呢,你爹在世時,也沒見你這麽孝心過他。

春天到了,那天馬有貴牽著驢在草場吃草呢,遇見了劉一手。劉一手牽著他的良種馬也來放牧。劉一手說,這就是你那驢爹吧。我是早就聽說了,可是我一直忙啊,你看這鎮裏要建工業區,咱們村的地馬上也要開征了,我是日理萬機呀,一直沒有機會來參觀參觀呢。馬有貴不冷不熱,指著劉一手的馬說,這就是你那馬娘吧,我還是去年冬天見過一麵的呢,春天到了,果然比去年更標致了。

劉一手說,狗日的馬有貴,你敢罵我?

馬有貴說,你說這驢是我爹,我說這馬是你娘,咱們扯平。

兩人不歡而散。

下過兩場春雨,農田裏的活就出來了,就沒有時間去給夾板廠拉木頭了。可是今年的情況不一樣,到了春忙的時候,大家都還貓在家裏,三五一群的在商量大事呢。什麽大事?上麵下通知了,說村裏的地都要被征用,要建工業區蓋工廠,將來大家就都不用種地啦,年輕力壯有文化的,廠裏都給安排工作,年紀大的,聽說還能領到養老金。住的房子也要拆了,要住進鎮上統一規劃建造的農民新村,從此,大家就不再是農民了,大家都成了城裏人。這可是個好消息呢,是八百年沒聽說過的好事。大家都在興奮地談論著這事。有消息靈通的,早打聽到了,一畝地,鎮上補貼三萬塊。馬有貴聽了,在心裏算了算,他一共有二畝耕地,一畝宅基地,全征了,可以得到九萬塊的補貼。而農民新村的樓房,一套才五萬,他還可以餘下四萬塊。雖說從此就沒有地種了,但隻要肯下力氣,比種田要強呢。再說了,變成了城裏人,就不是從前的馬有貴了,不定有多少農村的大姑娘想嫁他呢。這樣一想,馬有貴就覺得精神頭十足,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走**時都開始唱歌呐喊了。喊驢爹的聲音也更加響亮更加幹脆。馬有貴算是知道了什麽叫人逢喜事精神爽。驢呢,似乎也明白了馬有貴的心思,跟著他一起高興,扯開嗓子“哥格哥格”唱,幾裏外都能聽見。

然而馬有貴的高興勁兒還沒有過呢,村裏就組織開會了,在會上,首先是**了征地的消息,而且馬上要征。主持會議的是村主任,還請來了鎮上的一位副鎮長,還有鎮工業開發總公司的一位經理,還有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