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童 謠-1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專吃杜魯門

——童謠

小時唱過很多童謠,比如“月亮巴,跟我走,走到南山打巴簍,巴簍落,像牛角,牛角尖,尖上天,天又高,像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這樣可以無休止的順下去。故鄉的童謠大抵都是這樣的格式。比如“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銅釘,銅釘直,銅釘彎,打倒四人幫。”當然,這首童謠流行是後來幾年的事了。像這些童謠一樣深入靈魂的,還有一個詞,叫美帝蘇修。我現在要說的這件事,發生在我八歲那年。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美帝還是好理解的,就是說要打倒美帝國主義,至於什麽是帝國主義,我們村裏大約是沒有人知道的。我於是去問父親,父親是生產隊裏的財經隊長。當財經隊長的父親戴著一副眼鏡,眼鏡腿斷了一隻,用一根小棍子撐在中間,又用紅毛線纏了一圈又一圈。父親想了想,說,帝國主義就是……父親回答不上來,於是不耐煩的一揮手說去去去死一邊去,哪裏那麽多問題,你煩不煩人。我於是“死”一邊去玩,終於是沒有弄清什麽是帝國主義。蘇修就更加不明白了,蘇修是什麽呢?蘇是蘇聯,但是蘇聯這個國家要修什麽東西呢,或者說他們要修理誰呢?真是個讓人頭痛的大問題。

扯遠了,我講故事喜歡東扯西拉,有人說這是愛顯擺。我有個鄰居叫楊棉花,要是有了件新衣服,一定是要穿上在村裏招搖兩圈,要是哪天吃的菜裏有兩片肉,是一定要將肉放在飯尖上,然後端著飯碗串門子。聽到人家說,“呀,吃肉呀!”她會格外高興。有的人就不一樣,吃肉肯定是要關上大門躲在家裏吃的。事實上,凡是那些愛顯擺的,家裏並沒有多少值得顯擺的東西,比如楊棉花,一年上頭可資顯擺的事實在是太少了,倒是那些藏著掖著的,家裏說不定真有些好貨。但更多的人,是不愛顯擺的。所謂財不外露。還有的人,有時一點也不顯山露水,有時卻又很懂得顯山露水,我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湖。當財經隊長的父親是我們大隊的知識分子,據說讀過整整四年的書。能看書讀報。我曾在一篇散文中這樣寫道:

“父親愛看兩本書,一本《**選集》,一本線裝豎排的《二度梅》,父親習慣在白天的時候看毛選,在晚上沒人的時候看《二度梅》。父親看毛選的時候做筆記,一個本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讀書心得。父親常有意無意將這本讀書心得拿出來顯擺。父親讀《二度梅》不做筆記,他坐在椅子上,就著昏黃的燈光,眯著眼看兩句,就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是唱哎。父親把他的那本《二度梅》放在床鋪底下,不讓任何人去摸他。有一次,我將《毛選》撕掉幾頁,在毛主席的嘴上畫胡子,父親嚇壞了,我挨了一頓史無前例地抽。但看見父親那氣得麵色發青的樣子我就高興。後來父親說他不是氣,是嚇成這樣子的。”

還是說回到前麵的那則童謠罷。

其實我疑心這並不是真正的童謠,而是成人的創作。孩子怎麽會知道杜魯門是何方妖怪呢。然而正是這些童謠,讓我們這些未諳世事的孩子,在人生的早期,就對美帝國主義埋下了不屑的種子,同時也對那遙遠的美帝國產生了神秘和了解的欲望。連老虎都知道美帝國主義是可恨的,於是“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可見美帝的影響之深遠。這則童謠的後麵還有兩句,我沒有錄在前麵,不太雅,這裏補充一下。後麵兩句是“杜魯門他媽,是個大傻瓜。**吃,**拉。”後麵可能還有?但我記不起來了。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專吃杜魯門

我們一批小家夥,一天到晚把這幾句放在嘴邊上唱。父親看見我們這樣唱時,總是笑眯眯地,一臉的嘉許。於是我又問父親,老虎為什麽專吃杜魯門呢?父親說,因為杜魯門是個美國佬。我又問父親,為什麽老虎專吃美國佬呢?父親說,因為美國佬是美帝國主義。又問父親,什麽是美帝國主義?父親再次揚起了巴掌。我於是抱頭鼠竄。可是有一天,我們正在唱著這首童謠“跳房子”,父親坐在家門口聽廣播,那時收音機還沒有普及,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廣播,總開關在隊裏。隊裏有一個專門的廣播員,她每天負責打開隊裏的廣播,於是我們家裏也能聽到廣播了。廣播員是我們隊長的女兒,她讀完了初中。後來與一個知青好上了。一九七七年,那些知青回城了,並沒有把她帶走,她嫁到了遙遠的錢糧湖,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她。

父親聽著廣播,忽然衝了出來,對我們吼,不要鬧了。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專吃杜魯門

我們唱得更加起勁。

父親說,你們瞎說什麽呢。我說,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父親說,以後不許亂說了,老虎不吃杜魯門了。我說那不吃杜魯門改吃誰了?父親說改吃誰不知道,總之這歌不要再唱了。那天晚上吃飯時,父親又一再叮囑我,以後千萬不要再唱這首童謠了。我說為什麽,父親說,基辛格前不久到了北京,見到了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過不了多久,我們和美國佬要和好了。我問父親,基辛格是什麽人,父親說他也不知道,總之是個美國人。父親說美國人不再是壞人了,老虎當然也不能再吃杜魯門啦。

我父親開始變得對美國佬感興趣了,但這種興趣是偷偷的。父親有時在家裏偷偷地和我叔叔討論美國的問題。叔叔是高中畢業生,叔叔讀書的成績很好,是可以考上大學的,他的老師們都對他寄予了厚望。可是那時取消高考了,叔叔也和他的同學們回到了農村。多年以後,我看過叔叔的畢業留言冊,留言冊的第一頁照例是印著毛主席語錄。後麵才是同學們的相互鼓勵的話。大多是諸如“翠竹根連根,學友心連生。你我齊攜手,紮根新農村”之類的豪言壯語。他們的留言都寫得**澎湃,我因此相信了,叔叔他們那一代人,是真心紮根農村的。我的叔叔還是個才子,他的毛筆字寫得很好,不是一般的好,他臨過很多貼。我知道的就有《蘭亭集序》、《張遷碑》、《張猛龍碑》、《九成宮》等等。叔叔的毛筆字,行書中有隸意,和現在那些所謂的書法家相比,功底要深厚得多矣,隻是叔叔不太求新弄怪,也從未想過自成一格罷了。叔叔還會畫畫,這深深的影響了我,後來我想成為一名畫家,並為之努力了很多年,終未能成。我叔叔的繪畫水平不怎麽樣,也就是畫一些迎客鬆之類的,或是給雕花床的鏡子裏畫一些花鳥蟲魚。叔叔畫畫的老師就是一本《芥子園畫譜》。叔叔還會吹拉彈唱,口琴、笛子、手風琴、二胡、月琴。叔叔的家裏有很多的樂器。叔叔是個才子,我將來一定要為叔叔專門寫一篇文章。叔叔是對我影響最深遠的人,但我卻做過一件讓叔叔非常難堪的事情。那時叔叔大約結婚了,但叔叔是才子嘛,我們學校最漂亮的女老師喜歡叔叔,一天放學,讓我帶一封信給叔叔,並交代我一定要交到叔叔的手上,可是我卻將信交給了嬸嬸。結果可想而知,叔叔和嬸嬸鬧得很凶,我那漂亮的女老師從此不再喜歡我了。這些事情,不知叔叔現在還記得否。我的才子叔叔在鄉村當了一輩子的小學老師,末了連個民轉公都沒有撈到,因了性格的耿直,後來被優化組合下崗了。無書可教的叔叔老了,一頭白發,風流不再矣。也不畫了,毛筆字也不練了,隻在過年時給左鄰右舍們義務寫寫對子。有人結婚生子的辦酒請客時,會請叔叔用蠅頭小楷在紅紙訂成的禮薄上寫上:張家姑媽禮金五十;大舅禮金一百之類的。那些月琴、口琴早不知所終,隻有二胡,有時還操出來拉上一兩曲,低婉沉鬱,似可聽出叔叔這一生的無限感歎。

我的父親,在聽了基辛格訪華的消息之後的某個晚上,壓低了聲音問我的叔叔是否知道基辛格訪華的事。叔叔說知道了。叔叔在政治上顯然不如我的父親成熟,叔叔並沒有太把這個消息當一回事。父親說,和美國佬要和好啦。叔叔說不會吧。父親說,你今後說話小心一點。父親又說,你讀過書的,你說這美國在什麽地方?叔叔於是拿了一根棍子,在地上劃拉著說,在太平洋的彼岸。這裏是中國內地,這裏是我們的寶島台灣,這裏是太平洋,這裏就是美國了。父親似懂非懂地說,哦,知道了。我也似懂非懂地說,哦,知道了。父親白了我一眼說大人說話小孩少打岔,你知道什麽了你知道了?我說我知道了美國佬現在不是壞人,老虎現在不吃杜魯門了。父親說,這話也不要出去說,這隻是我的猜測。叔叔說,小孩子家家的,別給他灌輸這些東西。父親說,禍從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