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 雨-2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馬廣田老人破天荒地跟著馬婆去到茶館裏,沒有人拉他打牌。馬婆一去就坐上了。馬廣田就站在馬婆的後麵看牌,看了兩盤,覺得無趣,他想不通,為何有那麽多的人迷戀麻將。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邊上哭,你們聽到沒有?馬廣田老人問那些打牌的人。

誰!八筒。

我睡得很死,沒有聽到。八筒我碰了,我剛才顧了說話,沒有看到。

你們都沒有聽到麽?馬廣田老人不甘心地問,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大約真是沒有人聽到他的哭了。馬廣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種被人忽略的失落絲絲縷縷地爬上心頭,像爬山虎的青綠的藤蔓,把他的心髒覆蓋。而那堅韌的根須,卻頑強地紮進了他的血脈裏。

這雨再這樣下,天就該塌了。馬廣田老人換了個話題,希望能引起大家的興趣。

塌了正好,把我們這群老鬼一起收走。說話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沒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天都像上班一樣,早早地來到茶館,聽人打牌,偶爾插上一句嘴說上兩句話,這幾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邊哭,你聽到沒有?馬廣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邊坐下。他還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討論一下關於開天目的問題。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麽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說。

我開天目了。馬廣田老人說。他想等別人迫不及待地問開天目後看到了什麽,就像多年前,他講那些古時,總是先造出一些懸念,在緊經張關頭喝口水,讓人給他打扇子或是溫二兩酒。然而沒有人接他的話茬。老人於是悻悻地說他看見,湖麵上開滿了鮮花,魚和蝦都浮在空氣中。

李福老人嗬嗬地笑著說,我是什麽都看不清了,眼不見心不煩。李福老人還說,馬爹,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兒女都成家立業了,在外麵打工,不是過得很好麽,操不完的心,還是像我一樣,糊裏糊塗過。糊裏糊塗過好啊。

馬廣田老人覺得很失望,沒有人關心他開了天目的事。這樣的大事,要是擱在從前,那該是多大的新聞呢?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開天目的話了。誰會相信呢?不過是老眼昏花,出現了幻覺罷。他抬頭看屋外,屋外雨腳如繩。老人目光開始渾濁起來。屋裏彌漫著濃烈的煙味,木頭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馬廣田老人開始羨慕起李福老人來,像他一樣,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去想,多好。

起風了,風從湖麵上吹過來,把雨帶進了茶館裏。坐在門口的人開始把桌椅往裏麵挪。馬廣田老人作了最後一次努力。

你們都不相信我,沒有人相信我。湖麵上開滿了花,魚和蝦都是透明的……

馬婆白了老人一眼,將手中的麻將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說,八萬,你們別聽他瞎扯。十幾年了,他總是這樣,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條我碰,六萬,開天眼啦,還開地眼哩。開了天眼,你倒說說,我們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麽……和啦。

馬廣田老人努力地睜大眼,想看清楚眼前這些人都是什麽變的,可是他除了看見一些煙,看見煙霧裏晃動的打牌人,並沒有看見這些人的前世。

天眼也不是說開就開的,有時開有時不開。有人說。

馬爹,您天眼開的時候,就通知我們一聲。有人說。

馬廣田老人瞅著屋外的雨,心事重重:這雨沒完沒了的下,天要下塌了。

然而沒有人理會馬廣田老人了。連李福老人,也覺得他是太囉嗦了。馬廣田老人離開之後,李福老人說,馬家婆婆,你們馬爹才七十不到,怎麽就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

馬婆說,真真是煩得倒血,讓他去兒子那裏住住,他去住了幾天就跑回來了,死活也不去了。天天窩在屋裏,牌也不打,又不在乎這幾個錢,這點小牌我們還輸不起麽?

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腦子也不會老得這麽快。

然而此時的馬廣田老人,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離開了茶館。雨越下越大,馬廣田老人覺得,他是整個煙村最孤獨的老人。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可能和他一樣站在同一層麵對話。於是他往湖邊走。他覺得,隻有這湖是懂得他的。

連續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來從茶館走到湖邊,最少也有一裏**,現在湖水都快連到茶館了。連馬**上都積了一窪一窪的水。馬廣田老人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淌著水朝湖邊走。老人想再去湖邊看一看,也許,他又能看到那鮮花開滿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邊,湖水和天空中的雨連成了一片,他什麽也看不清。馬廣田老人於是沿著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有個鴨棚,他想和看鴨的麻師傅去聊聊,麻師傅天天都睡在湖邊上,也許他對湖是有所了解的。

馬廣田老人看見了鴨棚,他扯開喉嚨喊著:麻師傅,麻師傅。

鴨棚裏沒人回話。麻師傅的鴨子們,就在鴨棚邊的樹下擠成一團,聽見了馬廣田老人的叫聲,鴨子們都嘎嘎嘎的抻長脖子叫了起來。馬廣田老人心裏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他想往回走,可是腳步卻像被什麽東西扯住了一樣,於是他繼續站在雨中,再次扯開喉嚨喊麻師傅,他的聲音被風雨聲和鴨子們的叫聲淹沒了。一陣強風過來,把他舉在手中的雨傘刮翻了。他一把沒有把住,雨傘飛了出去,落在了水裏。老人淌下水把雨傘撈了起來,渾身都濕透了。老人幾步跑到了鴨棚的屋簷下,把雨傘翻過來。就去推鴨棚的門。推開門,馬廣田老人就看見了麻師傅。當然,鴨棚子裏除了麻師傅之外,還有一個女人。麻師傅和女人盯著從天而降狼狽不堪的馬廣田老人。麻師傅的手還放在女人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盯著馬廣田老人說,馬爹,下這麽大的雨,您老跑到這裏來幹嗎?

馬廣田老人沒有想到,在麻師傅的鴨棚裏,會出現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分明不是麻師傅的老婆。

你天天睡在湖邊上,有沒有發現這湖的古怪之處。

有什麽好古怪的。

一湖的花,到處都是,魚和蝦都浮在空氣中,玻璃一樣的透明。

哼!那女人說。

老人退出了鴨棚,聽見鴨棚裏傳來了笑聲,老人覺得臉熱。碰見這樣的事,在楚州人看來,是要背時的。馬廣田老人的心情一下子壞透了。鴨子們看見了馬廣田老人,又站了起來,“嘎嘎嘎”抻長脖子叫。馬廣田老人繞過鴨子們,他看見了一條船,那是麻師傅的放鴨船。老人過去,把放鴨船係在岸邊的繩子解開了,一推,放鴨船**離了岸,在雨水中,被風吹著緩緩地朝湖心而去。馬廣田老人朝麻師傅的鴨棚吐了一口口水,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人覺得心情好了許多,然而這種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往回走時,老人好幾次踩進了水窩子裏,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家。馬婆還沒回來,廚房裏灰熄火熄,灶冷鍋涼。馬廣田老人的心裏也升起了悲涼,他也沒有急著換衣,隻是盯著屋外的雨和渾渾湯湯的湖。他眼裏的天地,漸漸的混沌了起來。

半夜,馬廣田老人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應了一聲,問是誰個在叫他。門外的人說,你這不孝的東西,連老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馬廣田老人就起床開門。

雨不知何時停了,天上有著亮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四處都是白哇哇的水。

馬廣田老人看見,門前的柑子樹下站著兩個老頭,瞅著他嗬嗬直笑。

馬廣田老人揉了揉眼,沒有看清這兩個人是誰,於是說,你們是哪個,來屋裏坐坐吧。那兩個人隻是嘿嘿嘿地笑。馬廣田老人聽他們的笑聲很熟悉,於是朝他們走過去,在月光下,馬廣田老人看清了,柑子樹下的兩個老人,一個是他的爺爺,還有一個是他的父親。

馬廣田老人吃驚地說,你們兩個怎麽在這裏?

兩位老人,一人拉著馬廣田的一隻手,他們的手腳冰涼,像是被霜凍過的鐵。

父親說,廣田伢子,你開天目了麽?

廣田伢子,你在發什麽愣呢?

父親拿手打了馬廣田的頭一下,說,你真是呀,長到老了也還是這幅德性。這時,爺爺發話了,爺爺說你爹問你話呢?問你開天目了麽。爺爺的話很冷,馬廣田老人覺得很冷。他的牙齒上下碰撞著說,是呀是呀,你們怎麽曉得的呢?父親的手,在馬廣田老人的頭上摩挲著,說,想去那樣的地方麽?

馬廣田慌忙點頭。父親說,二十年前,也是梅雨季節,我晚上出來小解,看到了一湖的花,可是一會兒就不見了,於是我就出來找,我這一找,就是幾十年,我終於找著了,沒想到,你爺爺也住在那裏哩。

馬廣田老人,於是問他的父親和爺爺,現在住在什麽地方。父親和爺爺,同時指著眼前在月光中泛著幽亮光輝的湖。馬廣田老人看見,那湖麵上,開滿了一湖的鮮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

開滿鮮花的湖。父親說,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廣田伢子,你也不要回去了,我們一起走吧。

可是……

有什麽好可是的。爺爺不高興地說。

馬廣田老人說,我回去打個招呼。您的兒媳婦,您的孫媳婦,我要和她打個招呼。

父親和爺爺說那好吧,打個招呼了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