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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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的時候,紙貨鋪裏陸續來了一些客人。這些客人都是三十一區的街坊們,這些街坊們有的是偶爾來紙貨鋪串串門的,有的平時很少來。他們都聽到了一個消息,那就是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將挨不過今晚啦。老中醫從紙貨鋪裏給馬有貴號完脈出來,第一時間散布了馬有貴即將死去的消息。老中醫說:馬有貴過不了今晚啦,他的心脈已斷,就是大羅金剛也救不了他。
作為多年的老街坊,無論從前和馬有貴關係如何的,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心情都有一些沉重。按照三十一區人尊重死者重於生者的禮節,於是在這個夜晚,他們在吃過晚飯之後沒有去電影院看電影,而是陸陸續續的來到了紙貨鋪。可是他們來了之後,很快就失望了,千刀殺的馬有貴,居然沒有像他們想像中的那樣躺在**,奄奄一息,麵如死灰,形容枯槁,在死之前為街坊們來送他而感動落淚,如果這樣,街坊們少不了也要陪著流一點眼淚的。可是他們看到的馬有貴居然剛吃完了一大碗的麵條,而且滿麵紅光,連著打了幾個飽嗝,這太讓人不能接受了,於是大家都有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在三十一區的人看來,馬有貴就這樣死了,他們心裏還是有些傷悲的,可是馬有貴也太過分了,大家好心好意來看他最後一眼,而且是放下了電影不看,來為他馬有貴作最後的送行。可是馬有貴卻一點麵子也不給大家,這真是太讓人感到失望了。於是三十一區的人就在失望之餘,離開了紙貨鋪,他們的影子開始在三十一區昏黃而蒼老的路燈下遊離不定,於是三十一區的小街上開始人影綽綽,他們交頭接耳,表達著對馬有貴的憤怒。他們並不甘心這麽早就睡,也睡不著。於是影影綽綽的人群遊離到電影院前時,一部分人像魚一樣無聲地遊進了電影院,一部分人繼續朝前遊動,他們遊到了老中醫的家裏,並且用每個人都上前咬著老中醫地耳朵嘀咕一番的方式對老中醫表示了不滿。
不可能,老中醫說,他那是回光返照。回光返照你們懂嗎?你回家去等著吧,明天早上就會聽到銀珠的哭聲了。老中醫用同樣的嘀咕咬著每個人的耳朵給出了答複,於是三十一區的人就開始了等待。
同樣開始等待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馬有貴。
盲女玻璃吃下了毒藥,馬有貴於是在這個夜晚起死回生。他要看著玻璃怎麽樣在毒藥的作用下慢慢的死去,神不知,鬼不覺。想到這裏,馬有貴內心就像爭吵著千百隻麻雀那樣歡騰一片。
第二天的早晨,三十一區的人都起得特別早,他們起來之後,倒完了尿罐,就站在門口,側起耳朵聽,可是失望再一次爬上了他們沒有表情的臉,他們並沒有聽到從紙貨鋪裏傳來的哭聲。他們還是不放心,也許是銀珠已經曆過太多次失去男人的悲痛了,她不會哭了,或者她傷心過度,哭得暈死了過去?於是他們一個個又像魚一樣從紙貨鋪的門口遊過去。他們在紙貨鋪外探頭探腦,他們看見了坐在晨光裏的玻璃,玻璃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在三十一區清晨的微光裏,像一團浮動的月暈。玻璃讓三十一區的人墜入了迷失之中,他們茫然地離開紙貨鋪,他們在斷定了馬有貴沒有如願死去的失望中,卻對玻璃產生了莫明的怨恨。
都怪這個來曆不明古裏古怪的盲女孩!
馬有貴一夜都沒有睡好,他在清晨才小睡了一會兒,可是他的心中惦記著玻璃,於是他又早早的起了床。他看見了比他起得更早的坐在晨光裏的玻璃。玻璃心事重重的樣子,讓他的心頭掠過一絲無法言表的複雜悲傷,不知是為了玻璃,還是為了他自己。
馬有貴站在房門口,像一隻老鼠一樣,偷偷地觀察著玻璃,他想看出玻璃一反常態的地方。可是馬有貴就像三十一區的那些盼著他早點死去的街坊們一樣失望了。他看見玻璃的臉在晨光裏閃爍著迷幻的光彩,是那麽的透明純潔。就在這時,太陽光跳到了紙貨鋪的門口,在玻璃的臉上塗抹上了一層紅潤的光澤,玻璃的臉像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石,馬有貴於是也在玻璃的光輝裏茫然無措。
玻璃聽到了在一邊偷偷觀察他的馬有貴緊張的呼吸。馬有貴的呼吸緊促起伏不定,玻璃感覺到了馬有貴對她有著某種強烈的期盼。玻璃並不知道,馬有貴在盼望著她早日中毒身亡。玻璃甚至錯把馬有貴的期盼當成了關懷,玻璃於是回頭笑了笑。玻璃的笑把馬有貴嚇了一跳,背上一片小汗跳躍。馬有貴也笑了笑,他的笑像一條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樣扭曲著。他想起玻璃是看不見他的笑的,於是就說:玻璃,你起這麽早幹什麽,怎麽不多睡一會。
馬有貴的話讓玻璃有些無所適從,她還不習慣馬有貴對她的關心。
你沒有不舒服嗎?有沒有感覺到哪裏不對勁?馬有貴想從玻璃的回答中探出一點她中毒的跡象,可是玻璃的回答讓他再一次失望了。
經過了第一天的強烈的期盼,馬有貴和三十一區的人一樣,都沒有盼到他們想要的結果。這讓馬有貴開始憂心忡忡。他開始懷疑,是否玻璃真的吃下了毒藥。於是馬有貴開始小心的詢問玻璃:玻璃,你對爸爸說實話,你真的吃了爸爸枕頭下的藥嗎?
玻璃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您的藥,我舔了一口,覺得很甜,於是我就把它都吃了。
玻璃的回答讓馬有貴吃了一粒定心丸,就像三十一區的人對於馬有貴的遲遲不死一樣。老中醫對此回答得很堅決:
他活不了多久了,我都說了他活不了多久了。我說過活不了的人,他就活不了。
於是三十一區的人也吃了一粒定心丸:反正馬有貴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的。這樣一想,馬有貴和三十一區的街坊們就都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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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醫對於馬有貴的表現極為不滿,在他斷言馬有貴活不過當晚之後,時間一晃又過去了一個星期。馬有貴越活越精神了,根本看不出要死的跡象。三十一區的人對此是不能容忍的。老中醫尤其不能忍受馬有貴對死亡的拖拖拉拉,馬有貴遲遲不死,無異於當眾打了他一記耳光,一記狠狠的耳光。馬有貴的活著,是對他最大的羞辱,也是對他醫術的最大諷刺。馬有貴並不清楚這些,他以為三十一區的人看見了他越活越精神,一定會為他高興。馬有貴在三十一區的小街上走來走去,他渴望得到一句希望他早日康複的祝福,可是馬有貴明顯失望了,沒有人同他打招呼,也沒有人向他表示祝福。可是馬有貴的這種在大街上公然的走來走去,在老中醫看來,是一種嚴重的挑釁。於是老中醫也陷入了深深的憂鬱之中。
老中醫在一個夜晚去找算命先生商量。那時算命先生坐在黑暗中拉著二胡。算命先生的二胡拉得如泣如訴,淒婉動人。算命先生在吃完晚飯之後又給自己打了一卦,他發現他的來日真的無多了,於是算命先生感到了無能為力的悲傷,算命先生的二胡聲因此也變得淒涼起來,但老中醫並沒有聽出算命先生二胡裏的陰謀與怨毒,這暗示了老中醫和算命先生不是一路人。
算命先生欠了欠身,說:是什麽風把您老吹來了。
老中醫說:一定要什麽風才能把我吹來?就不興來找你聊聊天。我們老哥倆可是有些日子沒有聊過天了吧。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他已把老中醫的來意猜透了八九分。事實上,老中醫從來就沒有找他算命先生聊過天。算命先生說,老哥找我沒事,那我就再拉一段胡琴給老哥聽聽吧。於是算命先生拉了一段。老中醫不知算命先生拉的是什曲目,也沒有聽出弦外之音。
敢問老哥一件事。老中醫說。
是問馬有貴的事吧。算命先生接過了話。
老中醫坐在黑暗中,打了一個顫。這個老妖精,能看到人的心。老中醫於是有些後悔來問這個老妖精了,他覺得他對馬有貴遲遲不死的擔憂是那麽的可笑。可是既然來了,老中醫也不想再隱瞞什麽,他覺得在算命先生的麵前,他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樣,沒有什麽能瞞得過這個老妖精的。
老中醫說:我給馬有貴把過脈的,當時他的心脈已斷,我估計他活不過當晚的,沒想到他卻又活了過來。
算命先生說,你是要我算馬有貴什麽時候死。
算命先生說,再等等吧。
老中醫說:再等等?
算命先生說:再等等。
走出算命先生的家,老中醫站在三十一區的街燈下,望著對麵屋頂上蹲著的一排黑貓,他開始變得煩躁不安。
就在老中醫走進算命先生的家裏時,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這個雞胸的男人,像一片飛鳥的影子一樣溜進了老院工的家。
她吃下了毒藥。馬有貴將老院工的耳朵拉到了自己的嘴邊,用一隻手掌擋著自己的嘴,對老院工小聲地報告了這一消息。
老院工的臉上頓時泛起一層紅光。老院工搓著雙手,說,太好了,太好了,這下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可是,馬有貴憂心忡忡,再一次將老院工的耳朵拉到了嘴邊:她吃下毒藥這麽多天了,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這是慢性毒藥,沒這麽快的。老院工也拉過了馬有貴的耳朵,馬有貴咧了一下嘴說哎喲你輕點,老院工咬著馬有貴的耳朵說:這個你放心吧,隻要吃了我的藥,神仙也救不了她,快了快了,你再安心等待幾天吧。
那我就再等幾天?馬有貴拉過老院工的耳朵時也用上了勁,於是老院工也咧開嘴發出了一聲哎喲。
再等幾天。老院工說,你不應該懷疑我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