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檢查檢查-1

就在黨妹扛著工具走出喬家小院,孤孤零零地走在豐產渠林帶裏的時候,東屋裏三狗兒兩口子起來了。

三狗女人一掀竹簾,雙手端著小女兒紅紅蹲在門台階上,催她尿尿。

樣子比黨妹要小十歲。人長得還受看,狹狹的長臉,白,身體不胖,但由於是喂奶的小母親,前麵兩個鼓玩兒,撐得汗衫擠破針縫。下麵紅褲衩,白大腿,挺迷人。

她的頭像燙過很久了,再加上一夜裏兩口子滾呀揉的,早上又沒有來得及梳,蓬亂的樣子,就很難形容了。要是老喬頭平時也像罵二狗女人一樣罵她的話,準是這麽句粗話:媽媽的像夾在褲襠幾年的毛團。

不過老喬頭,現時已走了,即使在,也常常幹著腳轉水,不惹那身潮。

怎呢?

怎呢?!憑三狗女人八十年代的時髦貨,戈壁灘上的“小上海”,馬勺子莊的小老外,一隻花頭哨尾的美鳳凰,能落在這爛雞窩一樣的喬家小院?單是替你喬家臉上所添的風采,你老喬頭、小喬頭,所有人就該規規矩矩拿她當老姑奶奶待。不但地裏、家裏的活不能要她幹,就連吃什麽也要請她先吃才對。

憑什麽?

要問憑什麽就多了。

第一,人家爸爸是團裏文教,大小是個官。後門雖不如團長,政委大,但蛇有蛇洞,鱉有鱉道。比如選拔教師,增加工資,研究福利,甚至孩子上學、轉學、插個好班,也有人找他。你喬家誰找?幾代姓喬的,蕎麥兒大個幹部也沒有,連黨入得也少。

第二,人家在娘老子跟前就是用的自來水,吃的自來飯,花的自來錢,穿的自來衣。到了婆家義不容辭地應該靠自來化。

第三,憑人家這副嫩皮細肉的手臉,壓根就不能和二狗兒女人比,不是抓鋤使鍬的角色。

第四,憑人家這名字就不是農民,聽聽,薑麗麗!麗麗,很美很美的意思。如果到太陽底下去曬,麗嗎?汗一抹,口紅、黑眉、珍珠霜、增白露,紅的、黑的、白的攪在一起,不成了周倉了嗎?

其實,不用說這麽多,老喬頭、三狗兒小子應該知足,識相。不是三絕種胡攪蠻纏,又偷偷提前下了種兒,人家文教大人家的千金能嫁給他?!所以,一家人隻得要奶奶遂奶奶,乖乖地給麗麗當灰孫。

說實話,薑麗麗手裏捧著這早種兒,她當時是不想要的,一來擔心肚子大了不好跳舞,二來聽人家說生了孩子臉上會長雀斑。這硬是老喬頭、老喬婆差點跪下來求,給喬家接了後,還答應了一些有關附加條件,她才沒打掉。這些附加條件,有的還是後話,後話就在後邊說唄。

手裏的孩子大概是被弄醒的,不是要撒尿。在她媽媽手裏,一個勁地挺腰撅肚子地反抗,往死裏尖叫。

“啪!啪!”薑麗麗弄了她兩巴掌,罵,“小討債!”

老喬婆一聽,這兩巴掌,就像打在她身上!一扔手裏豬食桶,腳跟風打著旋兒跑過來:“喲!你你你!……”

不敢罵,不敢怨,隻說你你你!你什麽?大概是想說,你真不像話,他們都下地了,你睡懶覺,還睡出火來。

可是這話隻有說了肚子聽,如果嘴說了讓媳婦聽到的話,屋上支木臼——衝(舂)家了!

老喬婆搶過孫女兒:“我來。你梳頭,洗臉。飯又給你們熱了一次。”又喊,“三狗兒!”

老喬婆搶過孫女,給她洗臉,喂飯。一套事情做完了,不見東屋人響。跑過去想喊,對著窗一看,女人又上了床,腳都蹺到男人身上。

“哎!”她一嚇,鼻子裏水不敢響。退下去,回到廚房門口,才大聲喊,“三狗兒,爹叫你們今天上城看醫生去。再遲,就更熱了!”一邊說,一邊舀水,“水在這兒,洗臉。”

老喬婆一隻手抱孫女兒,一手端著半盆水,一**大聲嚷著,來到東屋。

三狗兒女人迫不得已,起來了。

三狗還睡。

去城裏看醫生,那是借口。薑麗麗知道自己病不大,就是有時頭暈,實想去城裏逛逛,吃吃冷飲,拍拍照,買些化妝品,否則大熱天,別人下地,你能在家涼著?

三狗兒女人關掉床頭燈。

走到寫字台前,拉開六十瓦的大吊燈。

放好婆婆端來的洗臉水,舀了兩茶杯,留著刷牙。接著用上海檀香皂,手、臉洗得白粉百粉。

洗過臉,先用護膚甘水打底,再擦一層紫羅蘭雅霜,接著又是一層增白露。瓦工打牆麵一樣,一遍一遍地加,一次一次地抹。抹完了,又是塗口紅,染眉毛。

轉過臉,像個要登台的京劇演員。

接著,應該考慮穿什麽樣的衣服合適。

憑她,衣服是不會少的,少說些,襯衫、褂子有二十幾件,褲子、裙子更多。趕一次時裝,便有一批過時的處理品。開始的喇叭褲,後來的直筒褲、牛仔褲,不久前的童子褲、王子褲,還有褲腳兜著腳跟的細腿尼絨褲,不知多少條。

今天要穿哪條褲?這要看她今天是跳舞,還是逛公園,還是壓馬**。如果兼顧一下的話,就穿那勒屁股蛋的小腳褲。

她恰恰順手就找到了那條。

她本來先要找件褂子的。

要找褂子,得先找出那多時不用的胸帶,因走在大街上,必須讓人家看不出是結過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已經屬於下坡女人,不迷人的女人。不!至少目前不。薑麗麗始終這樣告誡自己。

於是,她找出一件在家做小姑娘時穿的那件血青藍花襯。配上黑色細褲,有精神,有線條,活潑,可愛。對那些多情男人還有點刺激性。女人最開心的事,莫過於覺得自己年輕。

她看到了自己少女時的影子,看到了自己少女時的魅力。她的臉頰依然有些鮮嫩感,顴骨上那兩塊蘋果紅,就像倫敦堡的玩具娃娃一樣。兩邊鬢角渦形發卷十分引人注目。目光是帶**性的,對人不是直視,多半是瞄、掃、瞥、瞟,像是不明好意的妒忌和發現你什麽似的。身體肥瘦很適當,有些地方甚至恰到好處。這幾年,她的前額和兩邊額角上有了幾條不明顯的令人苦惱和反感的、但又無法控製的皺紋,她恨不能像脫尼龍襪一樣,把它們抹到腳跟。可是不能,隻好用那些價格越來越昂貴的少女霜,珍珠膏什麽的來填補。

這些半人工的雕塑法有時也能奏些效,起碼自己是很滿意的。

從鏡子裏看到**的三狗兒,她自己覺得又有些不相信起來,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姑娘,竟會嫁給他?!

女人最傷心的事,就是結婚,因為結過婚的女人常留戀自己過去的苗條的身姿和光潔的麵容。

薑麗麗穿好衣服,對著鏡子先來了幾個上下看,又反複來了幾個前後照,擦擦,抹抹,扭到床前:“三狗兒,看看,怎樣?”

“嚕!……”

三狗兒一旦沒人撩弄,卻又睡著了。麵朝裏,一隻膀子和一條大腿死死地抱著紅綢被,貪婪得抱著。花褲衩兒緊緊地裹著屁股、膀肚、腿肚、後背,圓圓的,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和男子漢的健美。

“三狗兒!看看!”

“嚕!”他還沒醒。

薑麗麗氣得一揪他的屁股:“死憨,尿不漲不得醒!”

三狗兒醒了,懵懵地也忘了早晚,還以為是半夜,雙腿就勢勾住女人,“嗯!”撒嬌的那爹聲,聽得人骨酥。

女人氣就一推他:“滾!起來滾!”

三狗兒一聽,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不知女人是罵他,還是罵紅紅,一會兒,才聽女人嬌聲嬌氣地說:“這身好看不?”

“嗯?”三狗兒睜著狗眼。

“好看不?”

“嗯。嫩!”

一聽男人說她嫩,薑麗麗頓時飄飄然起來,哼著《月亮走,我也走》,在鏡前腳一踮,身一轉,一個漂亮的迪斯科。

三狗兒也犯了狗嫌,一邊套汗衫,一邊上來摟住就親。

男女收拾好了。

三狗兒今天也居然收拾出個人模人樣兒來了。大偏頭,黑眼鏡,白襯衫,紅領帶,藍色毛布褲,棕色後跟尖皮鞋。後邊跟著拿小花傘的女人,活脫脫的南洋歸僑,根本不像食這小土院裏煙火的土農工。

“紅紅,拜拜!”

聽聽,外國話!

老喬婆不懂伯伯媽媽的,隻是抱著孫女舉起她的小手,一個勁招著笑著。

一種幸福!老人的一種幸福!

馬勺子汽車站,建在鎮東。是去年春上馬勺子枸杞大王劉東洋和養雞能手孟加耕兩個專業戶捐資興建的。上下兩層,樓下候客廳、樓上開旅館,不僅方便了南來北往的客人,還安排了鎮上二十幾個待業丫頭和小夥。

今天正逢禮拜天趕大集。

車站上等車的人很多。

天熱,太陽剛從天山尖上探出小小的紅邊邊,就刺得人不願站在或走在無遮擋的陽光下。

候車室裏人不多,外麵院子裏,**邊上樹陰底下,一簇簇站著,坐著,蹲著候車的男女老幼。

賣冰棍的,賣汽水的,一個勁拍著白箱箱叫。

冰棍紙滿地。

西瓜、甜瓜,還沒有大量上市。**邊的林帶裏也開始有了一兩個青枝棚棚。棚裏用坯塊壘起來的土墩上,很藝術地放著一堆堆西瓜,一律兒不大個。隻有少數人忍痛買個嚐嚐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