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飄動的紅裙子

滿光明美好的世界,在一個人的眼裏完全失去了色彩,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她落榜了!她說,說什麽這次都不應該落榜的,但她還是落榜了!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對她來說,落榜了,也就等於落魄了!

這對她確實不公平,今年,連班上最一般最一般的“後25”的劉嫡,都叫重點高中班錄走了,她這個“前老九”卻不能?上帝蓄意懲罰嗎?

她胡思亂想地往前走,看看前麵熟悉的街,我這不是朝家走去嗎?我還回家幹什麽?回家複習明年再考嗎?明年的今天,劉嫡她們已經重點高級中學的二年級學生了,讓“後25”的她做我的師姐?那麽,往回走做什麽?回家看看媽媽?是的,媽媽是應該好好看看的,為了考市上重點高中,早早晚晚,都是媽陪著我,就像過去的陪刑者一樣,我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她同樣受到什麽樣的懲罰。每天淩晨,我在小房間裏睡著了,媽在大房間裏卻睡不著,心裏想著我第二天吃什麽,說什麽樣的話,才能使我開心。

事實上,不中考的比中考的還要累,還要糾結。我還在上初一時,媽就為我的擇校問題,開始奔波。市一中、市八中,幾所重點高級中學的樓梯,差不多都叫她踏低了,也不知花了多少錢!連省吃儉用為我出國留學攢起來的錢,也墊了出去。

那三個黑色的日子,天天用自行車送我去考場。我進去了,她卻扶著車,站那。我叫她回家,她說,你好好考,我這就回家。實際上,她沒心腸回家,一直在烈日下盼望著,盼望著!我在裏麵考,她在外麵烤!我考得暈呼呼地出來,她烤得滿臉黑汗地站著!手裏拿著剛買的冰淇淋等我。我實在不忍心,媽,你咋不回去?她總是一笑,說,回了呀?這不剛來嘛。我走出考場,她從來不問我她心裏最想問的那句話:考得怎麽樣。總是馬上叫我上車,穿梭在考生中,回家準備下一場戰鬥。她若得知自己不爭氣的女兒落榜了,會是什麽樣的心情?我知道,盡管她麵對這樣的我,臉上會強溢出難看的笑,甚至嘴上連連說,沒關係沒關係,明年再考,而心裏卻一定在流血!

我為什麽還要使她更難過呢?

她掉過頭,茫然信步,往哪兒走呢?不知道。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好與差,隻是對某一種意義而言,“後25”的劉小嫡考上了,而我“前老九”卻沒有,平時的那種良好的感覺,那種優秀,那種領軍威風,還有意義嗎?對我來說,生與死也一樣,隻是一種存在罷了。存在又咋樣?不存在又咋樣?反正是一個落榜者,一個被人看不起的人。

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在迎考100天倒計時的戰鬥中,和考後等待錄取那難熬的日子裏,根本就沒有心腸好好吃東西。

人不吃東西,怎麽眼神也差了呢?平時,上學走在大街上,總要躲著那些風馳電掣的汽車。現在,汽車都左拐右拐地躲著她似的,甚至,走到快車道上,警察也不來製止她。

大約是從早上走到下午,繁華街道慢慢地走沒了,迎麵吹來一陣涼風。這一陣涼風,吹起她心底深處那句美好的童音:“……小船兒輕輕,飄**在水中,迎麵吹來了涼爽的風……”哎!人不要長大多好!

往前走走,她覺得腳下越走越高。難道地殼的板塊運動,就在這座城市外邊拱起麽?火山的岩漿,就要在這下麵噴發麽?再往前走走,她抬起朦朧的眼,向下一看,天!前麵峭壁下,竟是曾經無限向往過的母親湖!

相傳,很早很早以前,這兒本來是一片山地,沒有水。一天,一個青年到山上去打獵,被黑熊吃了。母親十分相念她的兒子,整天到山上去哭喊。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母親的眼淚就流成了湖。後來,人們就稱這個湖叫“母親湖”。

不是說,這座城市離母親湖好遠嗎?記得六年級要畢業的時候,班上幾次要組織去母親湖春遊,老師都沒有批。咋沒走一天,就看到母親湖了?咋會走到這兒來了呢?難道命運之神要把我這顆失落的心,送到湖裏去嗎?海明威在小說裏寫過,葬身大海的人,才是最高尚最純潔的。好了,那就聽老海的吧,湖就湖吧,反正一樣湛藍。

她留戀地回過頭,向身後養育了她15年的這座年輕的戈壁小城,和正在這個城市裏到處尋找女兒的媽媽,回眸一顧,就往岩邊走去……沒走多遠,忽聽山腰間傳來一陣喊聲:“哎!小姑娘,不要往前走,危險!”

一個多麽蒼白的聲音!她掉頭向山下看去,看見山腰中有個老人,好像在作畫。她要繼續向前走,又要對那老畫家看,她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個蒼老的生命在自作多情。

起風了!

湖上的風刮起她的紅裙子,一個勁地往後娑娑地裹褻。她覺得這聲音很好聽,仿佛像掌聲,像雨點,像旗幟嗶啪,更像是一種敘說。

“哎!小姑娘,你稍站一會好嗎?就一會。”老畫家一邊忙著畫畫,一邊大聲向山上呼喊。

她回過頭,看看,為什麽要站一會?我為什麽要聽你的?你是誰?你是海明威嗎?年齡倒差不多。難道老海還有什麽囑咐嗎?不對呀?老海是美國人,不會說漢語呀?那你是誰?是“母親湖”那個母親變的湖神爺爺嗎?她胡想著,又要往前走。

“哎!小姑娘,等一等,別動,就一會好嗎?謝謝你,請你配合一下。”

嚷啥嚷?我往前走與你什麽相幹?你畫好與畫不好,對我有什麽意義?我為什麽要跟你配合,一個離死神隻有半步之遙的人,還指望她能做什麽嗎?笑話!

“哎!小姑娘,再站一會,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謝謝您謝謝您!好孩子!”老畫家竭力要留住她,叫她不要往前走。

誰是好孩子?我嗎?我算好孩子嗎?好孩子都已經拿到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了,知道嗎?跑到湖邊來的算哪門子好孩子?bxb(別瞎嘣)!886(拜拜了)!

老畫家七描八畫,一幅畫畫好了。老畫家拿著自己的傑作,高興地往山上爬來。一邊爬,一邊說:“哎呀!總算畫好了!小姑娘,謝謝你!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這麽乖,這麽聽話!”

他剛才說我是好孩子,現在又說我是乖孩子,一下兩頂桂冠。可是,老先生,桂冠加錯人了,好孩子們都正在忙著慶賀金榜題名哪!

老畫家邊看著自己的畫,邊往山上爬來。看得出,他對自己的作品十分滿意。

這幅畫確實不賴!深藍色的湖麵,就像一幅藍綢布,飄落在畫板上。在深藍色的湖麵上,有幾隻白色的海鷗在飛翔,在嬉戲。更遠的地方,是黑色的鬆林。湖邊,重疊陡峭的山巒上,站立著一個紅裙婆娑的少女,麵向湖麵……她對畫看看,眼睛忽然一亮:“你畫的我嗎!”

“怎麽?畫得不像?”老畫家用滿是顏料的手擦擦胡須,說。

“我!?……”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把我畫在湖光中?”

“是的,姑娘。因為有了你,這美麗的湖光山色才有了生命的美感!你知道嗎?我在這裏生活了六十年,從開墾這片綠洲的第一犁,到建設這座城市現代化,都沒少得了我。現在老了,八十了!幹不動體力活,就畫些畫。我要用我的畫,記錄下我們這一代墾荒人,建設邊疆保衛邊疆的曆史。讓我們的後代,不要忘記過去,要他們懂得什麽叫幸福。現在的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呀!那時候,我們鑽地窩,啃草咽雪呀!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的今天嗎?所以,一年四季,我都要來這裏畫畫,想把母親湖的景色畫下來,可畫過幾十幅畫,沒一畫滿意的。這一次,總算畫成了!畫出了我生平中最美的一幅畫!所以,我得好好感謝你呀小姑娘,是你給了這片母親湖以活的美點!也給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滿足!”老畫家拭拭汗,又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才是最美的呀!精神才是最寶貴的!”

她不想聽他的高調,轉過臉去看湖水:“沒價值的生命同樣美麗?我沒發現。”

老畫家馬上問:“你說你沒發現什麽?生命的意義嗎?比如你,你有了生命,才這樣活力四濺,要是失去生命體係,你就是湖邊的一抔沙土。那末,你告訴我,是你青春的生命美麗,還是這抔沙土美麗?人的精神就好比是生命的一盞燈,生命沒了,燈就熄了。”他對小姑娘看看,“唉!小姑娘,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內心一定有什麽事疙瘩著對吧?不知怎麽的,看見你,就想起我的小外孫女兒。她跟你一般大,今年沒被重點高中錄取,就跟天蹋下來似的,班上同學大半都考走了,自己還在家裏窩著,怎麽也想不開。我又急又擔心!,今天,我這幅畫就是特地為她畫的,我要讓她看看,生命是多麽美麗,不愛惜生命的人多麽傻!今年沒考中,明年再考嘛對不對?再說,中考的機會多的是,也不一定都在重點高中一棵樹上吊死嘛,一般中學就出不了人才啦?考不上名校就沒麵子?不活不是更沒麵子嗎?死了不是更被人家嘲笑?現在的娃娃咋這樣狹隘呢?知道嗎?她要真的想不開,那要給我們帶來多大痛苦呀!一個人的生命之燈一滅,給多少人帶來黑暗哪!想過沒有?你說她傻不傻?哎呀!我得趕快回去。”

聽了這番話,她轉過身對老畫家看看,不吭聲。老畫家已經十分蒼老了,人生基本跟戈壁為伴,最後還爬上這麽高的山頭,為外孫女畫畫,用自己的生命之燈去照亮別人。“一個人的生命之燈一滅,給多少人帶來黑暗!……”她認真看看老畫家那爬滿皺紋的臉,看看老畫家那幹枯的手,說:“爺爺,這幅畫送我好嗎?”

老畫家對她看看,點點頭。又開始畫第二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