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叫他一聲哥

屈小丫下學期就要小升初了。

在南京當中學老師的姑姑,知道屈小丫家庭結構有了變化,怕屈小丫不適應,為了不影響她的學習成績,想把屈小丫帶到南京上中學,帶自己身邊來。姑姑讓屈小丫把期末考試的成績寄給她,看看能不能上到比較好的班。

沒幾天,姑姑的好消息來了--她所在的中學最好的初一(8)班班主任同意接納屈小丫,並讓她提前到學校編班測驗。

接到這個消息,屈小丫全家人高興的呀!媽媽也不知是哭還是笑,不時地用手揉眼睛,自己當年沒實現的中學夢,她的女兒替她實現了!這些日子,天天盼望姑姑的好消息!消息沒到,她總擔心南京不要屈小丫。消息到了,她又擔心屈小丫一個路上咋走?那個愁呀!說,一個小女孩,這麽遠的路程,沒個伴,家裏人怎麽能放心呢?

屈小丫說,沒事的,一個人能走!人家到外國去留學,漂洋過海,幾萬裏遠,也一個人走哩,深圳到南京,才多遠的路?我能走。

媽媽叫屈小丫別強,說,明天不叫他送,就叫他爸送。反正得陪個人一起去,好容易把你養到十四歲,別叫拐子拐了去。還有這麽多行李,你一個人走,說什麽,媽也不放心!

看媽隻是流淚,沒辦法,最後,屈小丫隻好妥協,同意讓他送。

自從屈小丫爸爸去世後,後爸爺兒倆,經常從鄉下來幫助屈小丫家幹活,有時活幹完了,就在屈小丫家住了下來。

屈小丫懂媽的意思。但是,屈小丫沒有辦法。

他們一住下來,簡直成了多餘的人,屈小丫就覺得家裏處處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礙事。屈小丫特別不想看到他們,更不想跟他們說話。每天天不亮,屈小丫就上學。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頓,屈小丫一個人端到自己小房間裏去吃,不跟他們在一起吃。屈小丫討厭看到那兩雙可憐巴巴的眼睛。尤其討厭他爸那雙粗黑的手,動不動就往屈小丫碗裏夾菜。他給屈小丫夾,屈小丫給他白眼,心裏罵他討厭,他都不知道。他每次夾給屈小丫的菜,屈小丫一點也不吃,偷偷丟到桌下邊,喂貓。

屈小丫知道,她這樣做,媽心裏是很難過的,媽希望屈小丫能跟他們好,跟他們說話,叫聲爸,叫聲哥。

可是,屈小丫辦不到,怎麽努力,也辦不到。一看到他們爺倆,總覺得像小數點後邊除不盡的數子,多餘!屈小丫隻有一個決心,將來一定要考南京中學,去姑姑那裏讀書,一定離開這個家,永遠不跟這兩個多餘的人在一起。這個願望,今天終於實現了!屈小丫終於要離開這個家了!

提前幾天去南京,明天就得走

全家人連夜給屈小丫做準備,忙得整夜不得合眼,給屈小丫忙吃的,忙帶的,大包小包,給屈小丫裝行李。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

媽說:“小丫,你明天就要離開家了!今夜,媽跟你睡會兒。”

媽媽倒在屈小丫**,老是睡不著。小聲跟屈小丫說話:“丫,你明天就要離開媽了!媽養你十幾年也不容易!……”媽剛說話,就開始抹淚。“媽也對不起你!剛來深圳打工,困難死了,把你弟弟帶來,將你一個人丟在大媽家。你不恨媽吧?丫?你爸死後,媽也是實在是沒法,才走這一步,我一個人掙錢供你們兩個上學,越來越困難!上初中多貴!將來上大學呢?得多少錢哪!媽又有病,家裏沒個男勞力……不用說供你和弟弟上學了,就是每月的口糧也打不回來。要是你和弟弟都能考上大學,一年少說要得五六萬!哎!這還得靠他們爺倆幫我掙錢!哎!媽也知道你看不起他們。女兒家,人大心大,媽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媽也沒什麽別的話說,他送你走,你叫他一聲哥,好嗎?他今年十五了,大你一歲。大一天也是哥哩。哎!其實,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從小沒個媽!才十幾歲,他爹就讓他幹大人的活。哎!沒爹沒媽的孩子都叫苦啊!”

媽說的話,屈小丫聽在耳朵裏,不吭聲。她知道媽這一輩子不容易,自己的親生母親不認我,是媽媽收留了我。現在爸爸死了,她那樣困難,也沒讓我輟學,還把我帶到城裏上學。這一點,屈小丫深深地懂得,她知道媽心裏很難受。但要她叫他爸,叫他哥,實在是難辦到。臨行前,為了能安慰媽一次,屈小丫把手輕輕地放到媽的手上。然後,慢慢地翻轉身去,摟著媽的脖子,表示理解媽媽,願意聽媽的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爺兒倆早早就起來,又給屈小丫忙這忙那。忙完了,一個包一個包地告訴屈小丫,哪個包裏是吃的東西,哪個包是用的東西,錢放在哪……都一一點給屈小丫看。並以他們坐火車的經驗提醒屈小丫,在車上要注意些什麽,特別強調,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不要把頭伸到窗外去。上廁所要小心。不要在火車兩接頭的地方停留。不吃別人的東西,不與陌生人說話。

屈小丫隻坐過一次火車,不知火車上有這麽多規矩,隻是點頭,不作聲。看到他們那樣真誠,那樣坦然,屈小丫很想最後對他們說句話。好幾次,要說的話,都想好了,可到了嘴邊,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叫爸叫哥的機會。

說實在的,他爺兒倆,人並不壞,一老一小,兩個老實疙瘩。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幹活的命,似乎天生就是為了往苦裏下力氣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每天,天不亮去撿廢品,黑透了,也不見回家。平時,吃好吃壞,穿好穿壞,一聲不吭。再忙,也不用屈小丫缺一節課。說,念書的人,不能離開書,一離開,腦子就會瓷實的。

不管活多緊,每到下雨,媽還叫他給屈小丫送雨傘,送雨鞋。

其實,屈小丫寧可淋著,也不願意讓他到屈小丫們學校裏去。每次,一見他走到學校大門時,老遠地,屈小丫就跑出教室,偷偷地去接他手裏的東西,生怕班裏的同學問屈小丫他是誰。後來,他很自覺,一次也不往學校大門裏邊走,就站在學校前麵路旁邊的林帶裏,淋著雨,等屈小丫放學出來。身上披塊塑料布,濕透了,他也不敢撐開屈小丫的小花傘。

如果不帶偏見的話,其實,他長得並不難看,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烏黑的頭發,亮亮的眼睛,眉宇間還帶有幾分帥氣。農村一天十幾個小時的日照率,將他曬得又黑又瘦。要是命運對他公平些,讓他像幸福的孩子一樣上學,敢說,他比班上許多男生都長得好看,他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優秀的學生。

可是,他也很不幸,媽媽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鄉下窮,上完小學,上不起初中。才十五歲,屈小丫媽想讓他繼續上學。可他爸一個人起早貪黑撿不完的廢品,就早早地拿他當成了整勞力使。整天拉著一輛大板車,在大街小巷裏穿梭。每年夏天那單單的肩背上,都要曬脫幾層皮。

軋嗄軋嗄!軋嗄軋嗄!……

巨大“和諧號”動車,全速行駛!穿過村鎮,穿過樹林,沿著無盡的軌道,一直向前!向前!將屈小丫與家的距離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屈小丫望著車外陌生的村莊,追看道旁每一個陌生的行人,第一次有了離家的感覺。這種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屈小丫好想媽媽!屈小丫好想死去的爸爸!屈小丫好想哭!她知道,這一去南京,不是永別,實如永別,肯定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一次家的。而對屈小丫來說,家的全部概念,隻是媽媽和弟弟!

屈小丫從車窗往外看,想看到媽媽。看累了,就把頭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對麵看。

屈小丫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兒,雙手夾在兩腿中間,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麽呢?屈小丫下意識地朝對麵的他瞥了一下,他像根木頭樁子,不說,也不動,眼睛永遠是那樣老老實實地看著窗外。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確涼短袖,穿得那樣版版正正--屈小丫想起來了,這件短袖,是他爸去年買給屈小丫的,屈小丫嫌難看,沒要,媽就給了他穿。平時他也舍不得穿,為了送屈小丫,昨晚才拿出來穿。屈小丫媽看看,覺得不好,這麽大的小夥,出遠門,也沒件新衣裳。就給了他五十塊錢,叫他到南京再買件合適的襯衫。他爸不應。說,在家裏幹活的人不用講究,錢留給念書人花。硬從屈小丫媽手裏將那五十塊錢奪過去,塞到屈小丫的行李包裏。

屈小丫對他看看,對他的襯衫看看,想說什麽,又沒說。

他也知道,一般情況下,屈小丫是不會跟他說話的。別的,也沒有跟他說話的人。所以,他也就死心踏地一個人看著車外不停地閃動的景物線。

白天很快要過去了。

屈小丫覺得,坐火車原來很累很無聊的。在一個流動的一個沒有語言的世界裏,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憧憬著各自的未來。同坐在一個車廂裏的旅客,根本不知道屈小丫和他是一起來的,更不知道屈小丫和他還是一家人。

屈小丫覺得十分寂寞,幾次努力,想跟他說句話。但是,都沒有成功。

有時,他去給屈小丫打杯水來,啥也不吭,就那麽不聲不響地放在屈小丫跟前的小茶桌上。

屈小丫看書。

他不看書。

屈小丫不吃車上的飯,吃幹糧。

他餓了,就自己買一點飯吃。

一會,火車緩緩地在一個車站停下。

廣播員說,停車10分鍾。

火車一停,那些賣東西的人,一窩蜂地擁到車廂邊,一個個拍著車窗叫賣。

屈小丫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鄉下婦女,就問:“哎,花生多少錢一包?”

“一塊。要不要?”那個鄉下婦女拿起一包花生,舉在手裏,問。

屈小丫拿出一張五塊錢。說:“買兩包。”

那鄉下婦女收了錢,先給了屈小丫兩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裏抓了抓,不找錢,掉頭想走。

屈小丫嚇得正要喊,隻見他眼捷手快,立即從車窗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鄉下婦女的頭發抓住,命令似地:“找錢!”天!他那樣子好凶也!屈小丫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怒不可遏!那樣有男子漢氣魄!假如那個鄉下婦女再不老老實實找三塊錢給屈小丫,他一定會把她從車窗裏提進來的。

屈小丫接過那婦女找來的三塊錢,轉身,要坐下,一個剛上車的中年男子,手裏拽著兩個大包,一頭汗,走到屈小丫跟前,要把行李往屈小丫旁邊放,準備在屈小丫一邊坐下。屈小丫討厭陌生男人靠著坐,身子就往一邊的空地方挪,千方百計想擠兌他。

屈小丫還沒說話,他馬上站起來,說:“對不起!那個座位有人哩。”

那個中年男子一聽,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語說:“有人?人在哪?”

“下車買東西去了。”他虎著臉,一字一頓地告訴那人。

天曉得,關鍵時候,他竟能使出點小陰謀?

看他那種不容置辯的神情,如果那個中年男子再嚕嗦一句,他會把他的包扔到過道裏去的。

見他的態度如此強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襯衫,那中年男子肯定將他與時尚憤青們想一塊去了。便不敢再纏,拽起包要走,又回頭對屈小丫看看,又對他看看,似乎把屈小丫和他始終聯係不到一塊。疑裏疑惑地問:“她是你什麽人?”

“是我妹妹。咋啦?查戶口啊?”他又抬起臉來,毫不客氣地回擊這個強大的對手,讓他快走開。

那中年男子又信又不信,拽著包,又繼續向前找座。

那中年男子徹底走遠了,他才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安詳地看著窗外。

列車又開動了。

屈小丫對他看了一眼,心裏好一陣感激。很想趁此機會,跟他說話,或者叫他一聲哥。但是,嘴張了幾張,覺得兩片嘴唇就跟兩片大石磨似地,終究沒磨出個字來。就將手裏的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

他馬上說不餓,要屈小丫留著慢慢吃。並告訴屈小丫,到南京早著哩!天黑了,再沒有賣東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邊放著。一直到南京,屈小丫收拾東西準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在兜裏。

雖然乘的是動車,還是晚點了,夜裏11點才到達南京。

南京火車站好大呀!

車站上,到處都是擁擠的人。使人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人頭攢動”這個詞。

屈小丫下了車,涼風一激,覺得頭暈暈的,根本不知東西南北。在攢動的人流中,怎麽看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麵孔。屈小丫才真正意識到,已經真正離開了家,真正離開了媽媽,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心裏真的好想哭!大概是因為自己膽小的緣故,提著包,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麽厭惡、那麽傲慢、那麽不可一世的屈小丫,不知哪去了?竟乖巧得像隻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放羊人。再看看他,就跟親哥一樣,那麽悉心,那麽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個兩個大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膀彎裏還套兩小包,走得那麽艱難,那麽沉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屈小丫,生怕屈小丫被擠丟了。

屈小丫沒鑽過火車站地道,在鄉下連火車也沒看見過,哪鑽過這深洞洞?心裏害怕極了!一害怕,嘴也不那麽硬了,就沒頭沒腦地問:“哎!這走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哎!我們還是問問人家再走吧!”

他果斷地說:“不問。對著呢。就打這兒出口。”

“你走過嗎?”屈小丫第一次喊他“你”。

“走過,沒錯。走!跟著我!”他毫不客氣地命令屈小丫,不容屈小丫多說話。

屈小丫一點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地聽他的。他那種果敢和老練,讓初涉世道的屈小丫不得不服,不得不覺得自己脆弱。屈小丫心裏暗自慶幸,好者聽媽的話,讓他送。否則,這大包小包的,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識方向,這會,也許東西丟了,也許錢被人家偷了,不知都哭成啥樣了!

屈小丫跟著他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燈火輝煌!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啊!

屈小丫抬眼一看,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接站的人。

打老遠地,屈小丫看見一塊牌上寫著“深圳屈小丫”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姑姑接我們來了!那兒!哎!你看,在那!哎!姑姑接我們來了!太好了!”屈小丫高興得跳起來,嘴裏一個勁地哎,哎的。迅速從人空中擠過去,邊擠邊叫:“姑姑!姑姑!”

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士披開人群,一把抓屈小丫的手:“小丫小丫!”

“姑姑!姑姑!嗚嗚嗚······”屈小丫高興得竟大聲哭起來。

姑姑忙安慰她:“沒事沒事,我們小丫多有本事,這麽遠,一個人能到姑姑這裏來了!”

屈小丫擦擦淚,轉身,對站在身後的他一指:“還有他。”

姑姑這才主意到,後邊還有個替小丫背行李的小夥,忙幫著拿下行李:“謝謝謝謝!一路讓你受累了!”問屈小丫,“是你同學嗎?”

屈小丫搖搖頭。

“那你媽在電話裏說,想叫你哥送你,你哥呢?沒來?”

屈小丫不說話。

他臉一紅說了:“阿姨,我是送小丫來的。”

姑姑明白了,忙叫他一起上車去家裏。

他說:“不了。俺在車站坐一會,跟下一班動車回。家裏活多,俺爹一個人在家忙不過來。”說著,轉身就走。

姑姑的車開動了。

屈小丫跟傻了一樣,光對車外看。

姑姑說:“小丫,跟你哥說再見呀!”

“哥!……”屈小丫從車窗伸出手,覺得心裏汪汪的淚,連忙用手捂著臉。

他一聽,連忙轉過身,笑著對屈小丫揮手。

屈小丫第一次看到他笑。

作者簡介:劉殿學,男,江蘇鹽城,黨員,大學文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任多年中學語文教員,紙質和電子長篇《紅枸杞》《綠丹藍》《黃金魚》“紅綠黃”三部曲,以及《雪狼》《少年阿凡提》

《雛菊瓣瓣開》、《新思維作文55課》等多部少兒長篇和校園故事集等著作25部和各類電子著作20多部。單篇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小說界》《故事會》《紅岩》、《小說選刊》《讀者》

《青年文摘》《作家文摘》《中華文學選刊》《少兒文學選刊》《兒童時代》《少年文藝》等處。

部分作品入選《中國新文學大係》《中華20世紀小說經典》《世界微型小說經典》《新中國60年小說大係》等100多種選集選本,多篇作品入選中小學語文教材,數十篇小說譯成英文維文哈文等,數十次獲得各類文學獎,其中《一桶水》獲首屆中國短小說排行榜一等獎,《生命風景》榮獲冰心兒童圖書獎,榮登短小說風雲人物榜,被中國作家協會列為中國36位精短小說星座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