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聖

古時有個茶聖陸羽,嗜茶為命,寫出三卷有關飲茶的書。今天也出了個茶聖名叫葛榮舉,八十年代中期,市機關裏,張羅著要新成立一個辦公室,名字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馬勺子市檢查核實企業平調財務領導小組辦公室”,簡稱“核查辦”,專門核實企業之間的平調賬目,清算三角債。

我和老舉都是一九六三年支邊來新疆的。他一聽到能調入機關的風聲,就找我幫忙,我跟經貿委的熟人打了個招呼,老舉就上來了。

經貿委還專門騰出間房子。又從別的單位抽來兩人,三個人,三張桌子,三把椅子,桌上三隻喝水的杯子。寫個臨時牌子,往門上一貼,“核查辦”正式成立。

要說那時企業之間扯下的三角債,是很不好核的,都是多年的計劃經濟平調風刮下的糊塗賬。企業之間就這麽你欠我的,我欠他的,他欠你的,三角循環,扯不斷,說不清。有些欠債多的單位,專門訓練幾個膽大敢耍潑的女職工,懷裏揣著農藥瓶,三天兩頭,躺到“核查辦”來鬧。有的,甚至當場把褲帶抽下來,要往“核查辦”的門頭上掛人。所有欠賬的主都一句話: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老舉上海人,生來麵子薄膽子小,生怕不要命的潑皮娘們,會死在他辦公室,核賬時,也就不敢跟她們硬核,都是拿好話說。好話說了不走,就給她們倒水喝。再不走,就給她們買飯吃。

辦公室三個人,剛開始,都那麽認真負責了核一陣子,後來就疲軟了,大家一致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老舉也就有空經常端著茶杯到我辦公室來翻報紙看,又怕影響我們辦公室其他同誌辦公。幹脆,把我們辦公室的一夾報紙都拿走,拿到自己辦公室去看。一邊看,一邊往嘴裏倒水。

市機關,一天八小時坐班,有事沒事,你得把八小時老老實實坐下來,不得遲到早退,門廳有人值班。

“核查辦”的三個人,每天八個小時,七個半小時,都在做同一個動作,都在往嘴裏倒水。水是機關統一發的熱水器燒的,盡喝,不要錢。

除了喝水,還有半個小時,上廁所。他們上廁所,都是三人一起去,每次都打我辦公室門前過道走過去。三個人在廁所裏一邊作業,一邊說話。作完業,再一起走回辦公室。每次聽到三雙皮鞋整齊而有節奏的踢噠聲,跟鬼子巡邏隊似的。

這樣的日子一長,“核查辦”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喝茶辦”,老舉就慢慢地注意起每天泡的那杯茶,開始研究起它:為什麽龍井與碧螺春泡出來顏色不一樣?鐵觀音與君山毛尖泡出來又各有特點?這紅茶、綠茶、花茶,各屬哪個係列,各有什麽特色和養生性能?要說喝茶的學問,首先是泡茶的學問。什麽茶用什麽杯子泡,那是第一道講究。龍井,絕對要用宜興紫砂壺泡。綠茶,得用磁化杯泡。紅茶,用不鏽鋼杯泡。花茶,則用景德鎮細白瓷杯泡。

知道什麽茶用什麽杯子泡,更要知道泡出來咋喝。老舉說,人一天活十二個時辰,什麽時辰喝什麽品種的茶,這一點很重要。一般都是早花,中紅,晚綠。早上一杯花茶,能開腦爽神,一整天都提神。中午一杯紅茶,涮腸清胃,吃再油膩的東西,也嗝不出一點油氣來。晚上一杯綠茶,安神養脾,夜裏睡覺連夢都不做。

正當老舉的茶文化有了些成就,上個月,市領導看“核查辦”也核不出什麽眉目來,一句話,又把“核查辦”給撤了。老舉回到公司,去年春上,老葛所在的市運輸公司,徹底倒閉。

幾百名職工,一夜間散了夥,很多人一籌莫展!而老舉卻能意外地尋得了一條活路:開茶葉店,老舉還有點暗自慶幸,好者在機關呆了三年,否則,公司倒了,哪裏去找事做?不過,要想開店,手裏先得有本錢,沒本錢,門麵咋做?貨咋進?老舉想來想去,決定跟小舅弟借錢。

小舅弟說:“借你錢姐夫?哎呀!你自己開什麽茶店嘛!還不如跟我一起幹嘞。俗說‘文不經商,武不理財’。你們政工幹部,坐辦公室都坐二十多年了,人都坐懵了,一步跨進市場,有把握嗎?咱倆一塊幹,我會虧待你?虧誰,也不好意思虧你呀,行了,你別自己開,到我店裏來,一起做。無論賠還是賺,每月開你八百!”

一月八百?老舉雖然會喝茶品茶,可做生意,確實不如小舅弟。

小舅弟跟老舉簽了合同以後,就把原來的小百貨店,改成了南北茶專賣店,店名就叫“葛榮舉茶店。”

那些老茶鳥們,也真叫怪,不經過老舉品過的茶,不買。不是老舉說可以的茶,不喝。而今,這名人效應,也真叫了得。

小舅弟靠姐夫的名字狠抓了幾把錢,接下來,就想把店麵進一步擴大。小舅弟到廣告公司重新做了個大燈箱,把“葛榮舉茶店”五個字,放大成五米乘三米的,用霓虹燈管這麽一繞,“葛榮舉茶店”五個大字,晚上,紅了馬勺子西邊半條街。

突然有一天,老舉發現自己的名字,還真他媽的值錢!於是,老舉開始考慮這樣一個問題:自己的名字,自己為什麽不能開發?而讓小舅弟開發?老舉就把考慮好的問題,對小舅弟提出來:說他想自己開個茶店。

小舅弟一聽,直搖頭:“那可不行,你雖說是我姐夫,可按照法律,你就是我的雇用工人。隻要我每月按合同付你工錢,你就得把合同給我幹完。合同幹完了,你走人,我沒說的,對不對?合同沒幹完,中途反悔,那叫毀約。毀約是要負法律責任的,知道不?”

合同期五年,老舉才幹了四五個月,不到半年。若是等合同幹完了,整個馬勺子市的茶錢,差不多都讓小舅弟賺沒了。

老舉一硬,小舅弟倒軟了。說:“那,這樣吧姐夫,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除了錢,你還是我姐夫嘛,一家人把話說生了,叫外人聽起來多不好?現在提倡和諧家庭,和諧社會,和諧世界。世界都和諧了,姐夫跟小舅子還鬧的哪家分裂?對不對?這樣吧姐夫,除了月工資,我再給你一萬塊冠名費,咋樣?”

“冠名費?一萬?”

“媽也!你算賬了沒有呀姐夫?一個字,值三千三百三十三三呀姐夫!值了!你小舅弟放了大血了姐夫!要不是你在機關裏閑喝三年,喝出來這麽一點知名度,恐怕葛榮舉三個字扔在大街上,也沒人踢哩!”

老舉這人,有時也是很聰明的,小舅弟開的價越高,他倒越是覺得自己名字值錢。

小舅弟見姐夫死了心,一定要分出去自己幹,就收起手裏的錢。認真地說:“那好吧,公事公辦,按原先的合同辦。我們是法製國家。”

老舉也說:“那好吧,你把那個合同拿出來,咱們由法院裁定。”

小舅弟說:“合同找不著了,不知放哪了。一家人,誰還正兒八經地把合同留著?”

老舉說:“那就不好辦了,我們是法製國家,法庭重證據。”其實,老舉知道,那個合同,他根本就沒簽字,小舅弟滑,想蒙他。

老舉從小舅弟的茶店分出來,找朋友貸款。找熟人借錢。店麵,很快在東邊那條街上做起來。店名叫“茶聖葛榮舉”。五個大字,用霓虹燈管一繞。晚上,電一放,又紅了馬勺子東邊半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