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年好大雪

雪越來越大。

車開到沙窩堡就開不動了。

司機小陳望著車前昏昏愕愕的路,說:“是不是先找個地方住下?前邊路不好走。”

我問:“離尕子山還有多遠?”

“六十多公裏吧?”

“那,能不能到縣城過夜?”

“那也夠嗆!”小陳使勁踏了一下油門,“212”野驢一般,往前顛縱起來。

我們台裏的這輛破反毛皮鞋,早該砸軲轆賣廢鐵了,這年頭坐這種車出行,人家都當你是收破爛的。哎!沒辦法,誰叫我們在外采部呢!要是在廣告部,或是在專題部,還坐這車?人家有的是錢!

再怎麽顛也得下去。台領導會上布置了,年前,各個欄目組,都要下去跑幾個焦點上來,不要大過年的,別盡放些流行歌曲招老百姓煩。

台長一發話,我們部領導抓耳搔腮,不知往哪去抓焦點。

我說,我到托伏縣去撈一下,那兒我熟,多年不去了,一定能撈一些東西上來。

可誰又知老天不不予人願,車進了尕子山,恁是閉起眼沸沸揚揚下外不停。、,漫山遍野一般白,分不出哪是山,哪是路,哪是房子,一色原馳蠟像!車呢,不是在開,而是在爬。

又往前爬了幾十公尺,小陳說:“怎麽辦?我眼都看醉了!再往前開,我可找不著路了!”

眼看醉了?從來沒聽過眼看醉了。就憑這新詞,小陳就該當記者,我該當司機。我心裏佩服,嘴上沒軟,避開話題,說:“哎!對了,你記得尕子山有個紅柳窩嗎?”

“紅柳窩?”

“嗯。離那還有多遠?”

小陳對車外四處看了看,說:“可能就在路那邊吧?我也記不清。到紅柳窩幹嘛?你不是說要到縣城過夜嗎?”

“我看,這鬼天氣,今天是趕不到縣城了。如果能找到紅柳窩,我們就在那兒住一夜,明天再走。你看呢?”

“這兒你熟嗎?”聽說不再往前開,小陳像來了點精神。

我說:“一九九七年,第二輪動員搞承包時,我分在紅柳窩莊,住在一個叫田廣生的人家。他女人姓蔡,叫……蔡秀花。兩口子都很有個性。我記得,前幾年還寫過他們的一篇報道……”我沒說完,車前出現了一排銀灰色的白楊樹。

小陳馬上一扳方向盤:“從這條路進去,前麵可能就是紅柳窩。”

車向前開不遠,看見白皚皚的暮色深處,有了幾點燈火,我心頭猛一熱:“有人家了!前麵有人家了!”

小陳的心情也不像先前那樣沮喪,眼好像也不醉了,手裏的方向盤也活多了。

車越向莊子裏麵開,我越發覺得熟悉起來。十多年了,盡管莊子不是原來那模樣了,但東西南北幾條道路,大體還能認得出來。

不一會,車開到一戶一座很漂亮的新磚房屋後邊。我馬上說:“哎,小陳,你等等,我下去打聽一下。”

車門一開,我凍得直哆嗦,腳下踩著深深的雪,咽著冷風,從屋後繞到院前。還沒等我叫門,院子裏的狗,就一個勁地狂吠起來。

狗一叫,主人出來了,一個女人掀開棉簾,大聲問:“誰(歲)?”河南女人的聲音。

我馬上說:“我。大嫂,對不起,問個人家。”

“誰(歲)?”

“你知道田廣生家在哪兒住嗎?”

那女人停了停,又問:“你誰(歲)?”

她也不開院門,也不告訴我要找的人家,隻是反問我是“歲”。我馬上說:“我是電視台的。我叫殷紅。”

“英紅(橫)?哪個英紅(橫)?”那女人好像是在回憶什麽。想了一會,馬上果斷地說,“田廣生是俺男人,你找他有啥事?”

“啊?!你就是廣生嫂啊?!天!快把門開開,我是殷紅!我都快凍硬了!”我高興得直跺腳想哭。

門一開,那條拴在棚子裏的大黃狗,一縱好高。我嚇得直往女主人身後躲。她一邊喝退了狗,一邊掀起棉簾,把我拉到屋裏,開亮了大燈。我把頭上的風帽一拿,她高興得拍著手大叫:“我的老天爺!是你呀!紅(橫)記者!”連忙幫我拿下攝像機,“咋呐!這大雪天的,你跑這兒來幹啥?”

“哎呀,廣生嫂,我們都快十年沒見麵了,你還那樣,一點兒也沒老哎。我本來是想問問路的,沒想到,一問就問對了哩。噯,我記得,你們家原來好像不是住這兒的吧?原來住在柳窩南,對不對?”

她又笑又樂,說:“咋不是喃,五年前搬到這兒來的。”她手對屋子裏一指,“你看這房子,新蓋的。”她說著,拿起刷把,給我刷身上的雪。又問,“這風大雪大的,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咋進山的?你看看,你看看。”

我正要告訴她不是一個人,我們有車停在屋後路上。這時,聽到小陳已經把車開到了院門外邊。我趕快出去把小陳叫進來。

小陳進來,朝廣生嫂靦靦腆腆地說了聲,你好,接下來就沒詞了。那會眼醉,這會嘴也醉了似 的。

從廣生嫂臉上的表情變化看,她很可能把小陳當著我的什麽個人了,也不說出口,光對我們倆臉上看。笑笑,就去開爐,給我們做飯。

小陳看到了,小聲對我說:“別麻煩人家了,看有沒有地方睡?睡一夜,明天天亮,路就好走了。”

我不聽他的,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倒成了主人似的:“別急。你不知道這個廣生嫂,不管你肚子餓不餓,進了她家門,不吃的東西,是不讓你走的。”

我一邊說,一邊看她的新房子。天哪!沒法讓你不吃驚,這房子裏,那一樣也不比城裏人差呀!彩電、音響、冰箱、微波爐、摩托車、縫紉機、真皮沙發……媽也!房間裏寫字台上,還有一台新款電腦,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數碼相機。我十分感慨地對小陳說:“你看看,這屋裏夠現代了吧?意趣武裝到了牙齒!唉唉,說實話,你我都比不過她們呀!”

小陳沒接我的茬,問:“這家是幹什麽工作的?”

“幹什麽工作?什麽工作也不幹,放羊。那年,全自治區開始第二輪子承包,許多人不敢幹,田廣生不怕,他一個人承包了隊裏兩百多隻羊,六十多頭牛。”

我們才說了一會話,廣生嫂把飯忙活好了,開始一樣一樣地往桌上端。七大八小,很快端來了滿滿一桌子。

我望著滿桌飯菜,不由得想起那年工作結束時,離開她家的那一幕。

那天,廣生嫂知道我要回烏魯木齊了,家裏卻連一把做拉條子的麵粉也沒有。她空著手,張羅了半天,最後沒法,偷偷跑出去,跟東邊王家借了四隻雞蛋,給我做了一碗荷包蛋。那時,她兒子小狗兒才五六歲,看見雞蛋,叫著在吃。廣生嫂急得對廣生哥直使眼,讓他快兒子抱出去。我端著碗,聽著娃娃遠去的狗兒的哭聲,怎麽也咽不下!

想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她家兒子:“哎,廣生嫂,你家小兒子呢?”

廣生嫂說:“不是小兒子了,大兒子了。比我都高出一頭。在縣城高級中學念書呢。後年就要考大學了。這不,他爸今天給他送錢去了,還沒回來哩。”

“廣生哥現在還在搞承包嗎?”

“他呀?早不承包了,人家現在是總經理嘍。”

“總經理?什麽總經理?”

“前年,莊上哈斯別克的叔叔從哈薩克斯坦回國來探親,見到紅柳窩這麽多的牛羊,想從我們這兒買些回去。他說他們哈薩克斯坦那邊,一瓶牛奶都賣幾十個盧布。你廣生哥聽了,就跟鄉裏商量,想在紅柳窩建一個畜牧公司,專門對哈薩克斯坦那邊出售乳製品。鄉裏同意了,給了他貸款,他就辦了個‘紅柳乳製品公司’。頭一年就賺了幾十萬。”

“是嗎?”我真不敢相信,廣生哥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放羊倌,竟然也能把生意做到外國去。這麽一個變化如此之大的家庭,這麽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幹嗎還到縣裏去找什麽焦點呢?我讓小陳趕快幫我拿出攝像機,先將眼前這一切的一切攝下來。

第二天,天氣放晴。

太陽從天山尖上慢慢地露出霞光來,照在皚皚白雪上,晶瑩刺目,給臘月的鄉村,增添了無限生機。人們常說“瑞雪兆豐年”,今年年前的雪好大呀!

吃過早飯,我和小陳整理好東西要走。忽然,外邊傳來一陣車響。我從大玻璃窗朝外邊一看,一輛嶄新的紅色桑塔納,停在了院門口,緊緊地挨著我們那輛破212。在耀眼的陽光下,放閃出紅色光芒,就像誰在白色的原野上扔下一顆紅瑪瑙。我一看有人下車,就喊:“廣生嫂,來客人了。”

廣生嫂正在裏邊給我們裝過年的東西,聽我一喊,忙放下,跑出來,往外一看:“咦唏,啥球客人,你廣生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