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車禍的長鏡頭

昨天下午,烏魯木齊時間八時左右,一輛西域牌高速快運大巴,在烏伊公路西段翻越盤山公路時,墜入六十多米深的山崖。車上三十六名乘客,三十五人死亡,唯一的一位幸存者,也被摔成重傷。僥幸的是,這個年輕人大腦還清醒,還能說出比較清楚的話來。記者在青河醫院采訪了他。也許這起車禍太驚心動魄了,這位摔成重傷的幸存者,盡管渾身都纏著繃帶,一見到記者,他還是那樣忍著疼痛,主動配合,一下子把那些可怕的事情,全對記者說。

據這位摔成重傷的幸存者稱:這輛西域牌大巴,是輛新車,很漂亮。司機是個女的,三十多歲,圓臉,長發,很漂亮。車漂亮,人又漂亮,就吸引乘客。別的車還在那兒叫客,這輛大巴就已經上滿了人。這車好像是輛私家車,那個女司機一個人賣票,一個人收錢,自己開車。這個女人很有人緣,她賣的票價總比別的車便宜一點,大家都喜歡坐她的車。摔成重傷的幸存者說他不是在車站買的票,車開到白水橋時,他在路邊上的車。上車時,車裏已經坐滿了人,他擠在車過道裏找了半天,才在一位大爺的大被卷旁邊坐下來。他說,或許就是因為那位大爺的大被卷最終救了他一命。

這位摔成重傷的幸存者告訴記者,這個女司機車開得很穩。在新疆,一般女司機都不開盤山公路,而這個女人膽大,上了盤山公路,她仍那樣從容自若,一手開車,一手擰開喇叭,給大家放音樂。

車沿著盤山公路,不停地旋著彎,從螺絲底往螺絲頂上旋,越盤越高。從車窗對下邊看,使人有些不寒而栗,人都旋到了半天空似的。原來在山下看到的那一棵棵十幾米高的參天大鬆,這會就跟一棵棵蔥那麽小,圪蹴在半山腰。

車拐彎往魔鬼嶺盤旋時,坐在前麵位子上的兩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忽然站起來,對女司機說,他們要唱歌。

大家對那倆人看看,一個染著紅頭發,一個後腦勺上留著一撮毛,有點不像正經人。他們說要唱歌,實際不是真要唱歌,這話有人能聽懂,有人聽不懂。這是一句暗語,司機一般都能聽懂,要唱歌,就是要撒尿的意思。

女司機一聽有人要“唱歌”,馬上將車靠到依山的一邊,停下來,打開車門。然後叫那兩個要“唱歌”的年輕人下去。

那兩個年輕人沒有直接下車,卻走到女司機跟前,嬉皮笑臉地叫女司機一起下去唱歌。說單單男人拿著“話筒”,沒啥意思。

一開始,女司機好像並沒有意識到這兩個年輕人有什麽別的目的,隻以為他們耍流氓。對他們眼一瞥,小聲罵了一句流氓!問他們下不下,不下就開車了。

那個一撮毛馬上臉一橫:“你敢開!”說著,拿出刀對著女司機。

紅頭發一彎腰,上前抓住女司機手裏的方向盤,叫女司機下去。

這時,車裏的乘客都清楚地意識到即將要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但大家都保持沉默,沒人說話,隻是噓噓地一陣**。也聽到有人喊快開車,說時間不早了,天黑前,趕不到山那邊了。

那個一撮毛聽後邊有人說話,馬上掉過臉來,往後邊尋找說話的人。沒尋到,就問:“誰叫?嗯?誰叫我讓誰下去!”說完,又去拉那個女司機。

女司機已經完全明白這那兩個流氓的意圖,用力推搡他們。扯拉了好一陣,女司機有些無力敵擋那兩個流氓了,用求救的目光對身後的乘客看了一下,然後奮力摔開那兩個流氓的手,大聲叫道:“幹什麽?你們下不下去?不下去我開車了!”

女司機大聲一叫,那個紅頭發就一把薅住女司機的長發,把女司機從駕駛座上拽起來。說:“厲害什麽?我們下去玩玩。就玩玩而已,也不怎麽你。女人跟誰玩不是玩?”

小流氓的這句下流話,車裏人都聽得很清楚,但還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無助的女司機說句話。車裏隻是沉默,出奇地沉默。

看得出,許多乘客心裏在不平,在著急,或者在害怕,有人扭動著身子,有人站起來跺腳。

一個瘦瘦的中年男子,終於忍無可忍,站起來,拍了拍座椅背,說:“別這樣嘛小夥子,有事好好說,人家是個女同胞嘛!拉拉扯扯像什麽?好了好了,開車吧開車吧。”

“開車?誰敢開車?嗯?”那個一撮毛掉過臉來,尋了幾尋,尋到了說話的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馬上不屑一顧地說,“有你什麽事?你是不是想讓我把你扔下山溝去?嗯?沒你的事,就他媽老老實實坐著。”

“這能沒有我們的事嗎?對不對?車停了,大家都走不成,夜裏要在山裏挨餓受凍,對不對大家說?”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麵對大家高聲說,一心想得到其他乘客的支持。

可是,三十多個乘客仍那樣置若罔聞,仍那樣頑強地沉默著,沒一個人勇敢地站出來,站到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一邊,壯大那個中年男子的力量,製止那兩個流氓的行為,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流氓將女司機挾持下車。然後,朝一塊巨大的魔鬼石後邊走去。

車上又一陣**。也聽到有人小聲說些什麽,甚至忿忿然。但很快又形成習慣的統一的沉默。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兩個流氓幹完他們想幹的事,挾著女司機從那魔鬼石後邊走出來。

車上的人,眼愣愣地從車窗裏朝外看,看著那兩個流氓將那個女司機從容地又挾上車來。

大家心裏十分清楚,在那塊石頭後邊,已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沒有人認為光天化日之下,這種行為是對人性的蔑視,也是對車上三十幾個人人格尊嚴的挑釁。有幾個年輕的乘客非但沒有這種意識,他們的臉上還露出幸災樂禍的壞笑,男人常有的那種帶有快感的色笑。

那個女司機臉上手上都是血。頭發拖到臉上。她不說話,木頭人一樣。上了車,馬上被兩個流氓按在了駕駛座裏,叫她開車。

女司機沒有了先前的活氣。沒有了先前的美麗。沒有了先前的尊嚴。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麵的盤山公路,也不對身後的乘客看。就好像身後三十多個大活人,是沒有靈魂的一具具活著的屍首。那個女司機臉不轉,麵不掉,突然凶凶地大聲說了一句:“剛才說話的那個乘客,你給我下去!”

車裏的乘客馬上又一陣**。不知女司機叫哪個乘客下去?為什麽叫下去?

那兩個流氓首先聽明白了女司機的話。站起來,摘下眼鏡,對後邊剛才說話的那個瘦瘦的中男子說:“說你哪,你看什麽看?傻x!叫你下去,知道吧?多嘴驢!下去!”

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馬上漲紅了臉,站起來問:“為什麽叫我下去?我沒買票嗎?笑話!”

女司機的眼睛仍死死地盯著前麵的路,誰也不看。又狠狠地說了一句:“好了!你的票錢退給你!”說著,迅速掏出一張大錢,從頭上往身後一扔。又說,“你給我下去!我討厭你這樣的乘客!”

那兩個流氓聽女司機這麽說,顯得十分得意,又掉過麵來,叫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今後出門學著點,不懂的事,看著就行了,別再吃多嘴虧。

“豈有此理!而今真是豈有此理!”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臉氣得鐵青,大喊,“光明世界,公理何在!真是豈有此理!”說完,又一屁股栽下去。

那個女司機根本不想再聽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喊 ,又大叫一聲:“少廢話!下去!你給我快下去!”

那兩個流氓又一次站起來,看看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穩穩地坐那,根本不想下去。便憤憤地大步竄到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跟前,劈裏啪啦!將他的行李和手裏的衣服,一樣樣從車窗扔了出去。然後,一人一隻胳膊,將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提小雞兒似的提到車下去。迅速關好車門。洋洋得意,看著車下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拍著車窗大罵。

女司機也不顧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在車外如何罵她,一踩油門,“呼!”車開跑了。丟下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在後邊追著汽車大罵。

經過四十多分鍾的停頓,這輛美麗的大巴,載著三十多位無動於衷的乘客,繼續沿著盤山公路,向山頂盤旋。

盤山公路,越盤越高。白雲似乎就靠在車頂上,伸手可以扯到。

車開得比先前快,比先前顛得厲害。女司機似乎不再是前先那個漂亮溫柔的美女。從駕駛座上方的小鏡裏反映出來的她,讓人有些可怕!呆滯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前麵的盤山公路,麵目如神似煞,她手裏握著的好像不是方向盤,像是抓著某種決鬥的武器,要跟誰決鬥。車,就那麽信馬由韁地往前顛跑,已經放到了多少邁,她根本不去關心。走過盤山公路的乘客都清楚,過山不能這麽快!

慢慢地,車上那些麻木不仁的乘客們,也感到車速太快,都顛得坐不住身子。盤山公路上開這個速度,簡直是玩命!本來被顛晃得暈乎過去的乘客,多數人被顛醒了,似乎覺察到某種潛在的危險即將到來。有人不時地勾起頭,看一眼小鏡子裏那惡煞一般的女司機,但仍然沒有人開口說話,大家仍然繼續頑強地保持沉默,沒有一個人敢於打破這種沉默,站出來警告女司機,車速太快!太危險了!

那兩個正覺得渾身乏勁的小流氓,剛眯縫著眼睛養神,一時間也被車顛醒了。這兩人好像是聰明一點,明顯意識到要出什麽事情。那個一撮毛果斷地站起來,朝女司機:“玩命呀?開這麽快幹什麽?”

女司機誰也不理,死死地盯著前麵的盤山公路。一手死死地握著方向盤,一手掏出手機,不知小聲對誰說話:“你到哪了?我剛離開魔鬼嶺。哎琪山,你以後就別開車了!你把孩子給我照應好!……”

當時,車裏沒人知道那個女司機在給誰打手機。後來才知道,那個叫琪山的人是她丈夫。丈夫另外承包了一輛客車,也在跑長途。

旁邊的那個一撮毛聽女司機教人把孩子照應好,知道就要出事,迅速上前去抓女司機手裏的方向盤。這個家夥好像也會開車。

女司機迎麵飛起一腳,仇恨的腳尖,正踢中一撮毛的“話筒”。那個一撮毛“呀!”一聲,一手捂著褲襠,一手又去抓方向盤。

女司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兒子!你給我坐著別動!今天,老娘一個賺你們倆也夠本了!哈哈哈……”

那車,就像醉漢一樣,在盤山公路上左右扭擺起來。

那個紅頭發嚇得拍著車門大叫:“停車!停車!”

車裏所有人都嚇得站起來。終於有人開口了,問是怎麽回事。有人嚇得拍打著旁邊車窗玻璃,想往外逃。

那個女司機長發一甩,“刷!”地掉過頭來,臉上殺氣騰騰,大喊:“沒你們的事!都給我坐下!坐下!誰動一下,我立即叫你們全死!坐下!別動!”

那一撮毛看看這個可怕的女人已經瘋了!拔出刀,去紮女司機的手,威脅女司機停車。

那女司機冷冷地一笑,狠狠地說:“乖兒子,你給我老實點坐那!現在,你們的命都在我的手裏!你動一下,大家一起死!坐下!”

那一撮毛不想死,扔了刀,又去搶奪女司機的方向盤。

女司機使勁一扳,車頭一扭,整個車就像射出去的一顆巨大的炮彈,帶著三十多位沉默者的尖叫聲,衝向山崖……完了!一切都完了!

美麗的大巴完了!

漂亮的女司機完了!

三十多名乘客完了!

兩個該死的小流氓完了!”

那個被摔成重傷的生還者說到這兒,泣泣地哭起來,拉著記者的手告訴記者,當汽車衝出公路的一刹那,他什麽都不知道了!覺得魂靈先於肉體飛走了似的!他說他之所以沒摔死,大概是因為那大爺的那個大被卷,才沒把頭摔爛,還能說話,還能把這場慘劇告訴記者!告訴世人!他說他第二天下午,才被公路緊急事故搶救隊,從車裏拔出來,送到青河縣人民醫院。說他醒來以後,看到周圍有很多人。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也來看他。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說他被那兩個流氓扔下車後,當天也沒走成,又回到了青河縣城。他說他是從電視上得知汽車在山裏失事的消息的。

那個被摔成重傷的生還者說,當他再一次見到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時,感到羞辱不已!千不該萬不該,車上三十多個人不該都那樣裝啞巴,要是當時有三四個人敢站出來,幫那個中年男子說句話,那兩個流氓也許不會那樣膽大,這樣的慘劇也許不會發生。哎!沉默是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