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小村人物

(組詩)

詩人馬三根

南到磨盤鄉

北到棒子坡

隨處可見馬三根的大名

有時題一行小字

——馬三嫂豆腐腦

落款馬三根比鬥還大

馬三根是真文人

高考落第就專攻詩道

到處題詠

幾年下來

詩沒見長進

倒練了一手好字

於是常有人請他寫

推麥打麵炸麻花之類的廣告

過年時寫春聯

七裏八鄉的更是離不得

多少給幾個潤筆錢

馬三根浪漫並且務實

平時在家種地

農閑時外出行吟

有時還能揣幾個回來

有人說馬三根比你小張名氣大

我信我信,這不

前年托人帶信兒請他喝酒

至今還不見他來呢

寡婦麻翠兒

一聲細細的咳嗽聲

接著是尖尖的門軸兒響

孩子咂著囈語尋找**

扁擔勾兒小心勾起桶拌兒

又滑落的聲音

終於吱啞吱啞肩膀上晃著

晃下沙崗

向井沿滑去

桶碰著井台和井壁的聲音

越來越深,越來越微弱

直到很久很久,才嘭地一聲

桶底碰著幽深的井水

嗡嗡的聲音水淋淋冒出井口

拍了幾下清亮亮的翅膀

黎明的大霧越升越高

擔著木桶村後轉悠悠的是誰

把這一切聽得極清

可你為啥不動聲色

誰家媳婦一巴掌打響

男人的屁股——

懶鬼,還不爬起來

寡婦麻翠兒缸都打滿了了呢

柱兒奶

新麥一打下

要小雞賬的就過河了

肩上搭著大布袋

挨門挨戶串

有錢給錢

沒錢要麥

啥都沒有也要幾斤好話走

柱兒奶是鐵公雞

要賬的還沒進門

就祖奶三千拍起了屁股

跳到當街來

麥叨光了,雞死完了

一個蛋也不下就死了

來吧,看哪個敢問老娘要賬

大娘哎,俺過河一趟不容易

不容易,淹死你個小氣鬼兒

大娘哎,是多是少你給個

給,給你個屁

你打聽打聽

老娘賒小雞給過錢麽

楊三嫂

光膀子搭條爛汗衫

破草帽遮住半拉子臉

樹涼下,一個勁打招呼

歇歇吧,涼快涼快吧

不啦——不啦——

好像招呼一聲

不歇也涼快了

這時大路上

扭著屁股過來個穿裙子的

樹涼下又招呼開了

小妹兒,歇歇再走吧

往樹下一瞟

——誰搭理你個老流氓

小妹兒走得更麻利了

哎,罵啥呢

都一樣啊

褲襠裏都一個樣兒

小妹兒回頭一瞅

——你個賤貨

俺還當是個男人呢

紅妹的戀愛

桃紅沒上過幾天學

小時候黃了吧唧的

一眨眼水靈靈嫩汪汪的

長大了

忽然一天對虎頭說

——衣裳脫下來我給你洗吧

戶頭暈頭暈腦一句

——叫你洗幹啥

桃紅弄了個大紅臉

再不理虎頭

一天桃紅又在井沿洗衣裳

虎頭在後麵摸她的奶

桃紅一仰臉罵開了

——你個小流氓

半晌不夜咋睡醒了

從哪陰溝裏爬出來啦

虎頭光笑不答腔

從那他倆經常光鑽高粱地

一百人,二百眼

這事一傳開

桃紅他哥死活不依

——虎頭乖,摸你那肉頭圓不圓

她嫂說,這事要是能成

我脫光渾身不掛一絲紗

躺大街叫人家操去

桃紅捂著肚子說

——反正我有了

他哥氣得要上吊

吊沒上成

趕緊到處托媒人

美 姨

臉盆像臉大胯骨

一過門

婆婆都嘖嘖地誇

美姨是生小子的料

可她一連生了幾個女娃娃兒

連個帶把兒的影兒都沒帶

大姑說,美姨生過小子

是當大閨女的時候

莊稼地裏的野種

美姨扛這個大肚子

坐在用席圍成的小板凳上

大氣兒也不敢出

生時枕頭都咬爛了

一聲兒都不吭

大姑抓過又白又胖的小子

——小野種,叫你來這早

哇地一聲斷了氣

美姨眼下成了沒蛋的雞

心裏老不服氣

她在後園解手時

一眼看見老九就在牆外

九叔,你過來——

從那老九有空就去找美姨

後來美姨生了一對胖小子

老九再去找美姨

就被亂棍打出來

老九大罵沒良心羔兒

借完老子的種就不叫沾邊了

破鞋,大破鞋……

矛盾隊長

四爺當隊長那陣兒

不論遇到啥事兒

總愛說沒問題呀

啥矛盾啊,於是

落了個矛盾隊長

四爺一輩子幹淨

年輕時沒娶上老婆

穿著卻講究

半路娶了個本家嫂子

不知疼,就知打

為了一隻扣子一點針線

就掄起了擀麵杖

後來四奶死了

連孩子帶大人

進縣的路上就斷了氣

四爺那個哭喲

整個村子都寒戰了

從此四爺就老了

幹淨不起講究不起了

他愛吹幾聲笛子

又會吹幾個曲兒

啥時候響起來都是東方紅啊三大紀律

響一響解悶兒

一天來了個賣杏子的

四爺拿了一個雞蛋

想換幾個杏兒吃

賣杏兒的把雞蛋放手心掂了掂

——雞蛋真小啊

四爺甩手一個耳刮子

——雞蛋小,雞蛋小

是你下的還是我下的

是雞下的呀大兄弟

賣杏兒的一臉委屈

紅 姑

那時紅姑是春天的柳條兒

嫩汪汪一掐一包水兒

兩個奶子在布衫下麵一顫一顫

好像帶著她往前跑

多少人打她的主意

邊兒都偎不上

連馬貴那個洋學生,能跟她說句話

就算沾了光

紅姑的心多遠眼多高

誰能猜得透

可紅姑心強命不強

為了給哥換一個媳婦

大老遠地把自己換到了陝西

回門那天馬貴沒去看

聽說她大步跑回娘家

把男的甩了個沒影兒

眼前的紅姑還是紅姑麽

她說來看病

十字街口怔怔地瞅馬貴

老天爺呀,要不遇到馬兄弟

這城裏的門往哪摸呀

馬貴說你回去紅姑

前邊默默地走著

始終不敢回頭

怕後邊跟著的,真的

就是紅姑

八斤學詩

天不亮就砸門

掂一隻大麻袋子

一進門就嚷

——成哥,多給找些書

我跟你學詩呢

說著掏出一大卷

一字一頓地念起來了

我越看越納悶

這小子小學沒讀完就學了木匠

木匠沒學完又學殺豬匠

啥時候鑽詩眼裏來了

於是找了些破雜誌

學習資料之類的

好說歹說算是哄走了

三天後在縣城遇見八斤

已經在餐館裏當了服務員

——八斤,還寫詩不寫

他一臉不屑

指了指腦袋

——那時這兒有毛病

盲友二喚

一支盲杖吭嘣嘣探過小村

我說算一卦吧,先生

——你的聲音好熟

再說一句,我聽聽

二喚果然好耳力

三年前的聲音了

一下子就捉了個準兒

那時二喚學二胡

說村裏人都他媽的粗土巴蛋兒

老子找不到知音

常往我的小屋跑

一進門就摸桌子

這個小桌光幾幾

一定是個槐木吧

不對,是桐木吧

二喚,你知道這二胡是咋做的

咋做的?還不是木匠做的

不對,是胡子樹上結的

二喚就信了

二胡拉得更起勁兒了

宣傳隊長老煩他

——去你媽的二喚

雞巴打兔子

你拉的這算啥槍(腔)

二喚二胡沒學成

就學了算卦

二喚說算卦也不賴

出來混個肚兒圓

還能給老娘捎幾個零花錢

嫂子喜歡

侄兒侄女叫得也甜

有回二喚一進門兒

屁股後麵跟著個瞎姑娘兒

水靈靈的模樣

他嫂一屁股扭上了大街

——一輩子瞎還不夠

還想輩輩出瞎子呀

瞎媳婦抹抹眼淚就走了

二喚一蒙頭就睡了三天

起來就拿著棍子去了鐵頭嶺

成兄弟啊,光咱說哩

我是夠吃拉倒

半身獨口,我給誰扒拉呀

話沒說完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鼠精

老鼠精你吃藥

——我吃山藥

老鼠精你吃屎

——我吃蜂蜜屎

老鼠精走到哪兒

後頭總追著一群小屁孩兒

對於小屁孩兒們的罵語

他並不發惱

隻輕輕撥開,像武林高手

撥開射來的箭

他一臉大胡子

常自稱馬克思

而村人隻叫他老鼠精

聽說他還娶過媳婦兒

媳婦兒說我嫌你那個地方大

脹得疼

你嫌老子大,奶奶的

我還嫌你小呢

於是媳婦兒就走了

走了就走了

老鼠精一點兒不在乎

奶奶的,哪像現在的男女

離個婚難得要死

老鼠精不勞動

吃穿靠隊裏救濟

他常趕飯時

到哪家吃哪家

誰家對他好

他就去得勤

常常袖著手站門口

問一聲好了麽

就依著門墩兒坐下來

很有耐心地等

燒鍋的婦女麻利地站起來

忽啦又往鍋裏填瓢水

莫名的女兒

都在悶頭栽紅薯秧

不知誰眼尖,瞄見

路上過來一個穿花衣裳的

牛逼話兒你一句,我一句

像鐵鍋裏炒黃豆

黃焦酥脆直往外蹦

隻有老光棍大富貴

悶葫蘆兒不開瓢

等人家女娃子走遠了

他直起腰愣愣地看了半晌

自顧自說

這女娃兒,不知道影兒

就長這球大了

傻逼一個

也不知道提籃果子來

瞧瞧爹

毛二娘

不知她姓名

也不知輩分兒

都叫她毛二家的

或者毛二娘

我一記事起她就是寡婦

帶著三個女兒過日子

沒聽說哪個男人找她便宜

都說她是個母夜叉

跟個男人差不多

哪個瞎了眼招惹她喲

三個女兒早早就出門了

最小的三杏隻換了五個南瓜

出門兒的頭天還鼻兮兮的

赤球都兩隻腳跟我打架

出門那天婆家來輛架子車

套一頭疙瘩紅毛驢兒

毛二娘從二屋裏頭鑽出來

踩著鞋片子

腰裏拴根麻繩

叼著旱煙卷兒,一揚手

走吧,到那家吃飽飯

別受屈了肚子

誰家有喪事少不了毛二娘

她總是舉一個花圈

跟著響器走在喪隊前頭

吸著很短的煙屁股

肚子惦記著席上的魚肉

樂哈哈的,好像不是去送喪

而是去辦喜事

老貓霍三元

那時他站在村頭沙崗上

朝三裏外的一個村子喊

——李場的,開會啦

我家的窗戶紙好嗡嗡地響

李場的就過來了

過去哄孩子都說

——老貓來了

那時一說他來了

小孩就不哭啦

他站街上一跺腳

狗都夾尾巴

他蹲過兩次局子

一次為打人——

從村西頭到村東頭

村子都打空了

一次為女人

兩個饃就把那女人弄了

男人差點用揚叉把他叉死

從那他的光景就差了

下坡的路一裏不如一裏

連老實人二頭也說

誰誰那球凶不也把他熬倒下啦

如今他已經老了

人一大鍋好像也不那麽可恨了

人們對他就漸漸淡忘

如果不是念起老根兒老秧兒的

誰還知道他曾經風雲一時

杠 爺

杠爺眼瞪得像雞蛋

卻什麽也看不見

總是望天

站在他家的土崗上

罵空兒

也不知為什麽

從祖上八輩兒到娘胎裏的孩子

都罵個翻身兒

那罵像是旱天的呼雷

不遠不近,不緊不慢

從冷清明兒響到黃昏眼裏

家家都聽得清

可誰也不敢接話茬子

都說大風刮跑了

或說離他自己耳朵近

自罵自聽

萬一有誰聽不過去

和他接上腔

他的聲音便像燒麥杆

呼啦嘩啦燒紅半邊天

後來也不知為什麽

那火就滅了

連煙也不冒一絲

一聽見腳步

就招呼來坐一會兒吧

坐會兒吸袋煙吧

聽說是兩個兒子找不上媳婦兒

就朝他出毒氣

夜裏打他還常常不叫吃飯

說他把人都罵絕戶了

沒人去他屋裏坐

也沒人去吸煙

他湊湊摸摸想出來找人說個話兒

一頭栽進了水井裏頭

再也不出來

王二看戲

王二愛看戲

到磨盤村去看戲

沒看兩眼就咋呼起來了

唱這啥雞巴子戲

給我們莊那戲叫爺

——媽的個巴子,你說啥子

幾個愣頭青圍了過來

捋胳膊挽袖口要動手

一個老頭搭腔

哎哎,他還沒看入眼呢

看一會兒就說好啦

幾個愣頭青命令王二

看吧,看一會兒再說

王二沒作聲

又看了會兒戲

忽地小襖一扔

來吧,打老子撒

這戲打死也不能說好

實屁股雞

管奶一輩子沒開懷兒

本家小叔子們罵她實屁股雞

管奶對甜嬸說

我不是實屁股雞,我會能生養啵

我跟大富叔坐過月子

還是個兒娃子,有鼻子有眼的

說時還眼淚撲啦啦的

小叔們專操她的心

有回把她和大富叔擠在屋裏

還把管爺叫到跟前

管奶說你還要我不要

不要我跟大富叔過去

管爺說我叫她跟富堂呢

以後哪個也莫球管這閑事兒

小叔叔們幹張嘴兒沒話說

管奶說從那以後

她再也沒跟過大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