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

在地球上,在太陽、月亮和星星照到的地方,有一個人無休無歇地在尋找一件丟失的東西。他各處地方都找遍了:草根底下,排水溝裏,在馬路上飛揚的塵土中,從各個方向吹來的風中,他全都找過,但是全都沒有他要尋找的東西。他歎息了,比鬆林的歎息還要悲哀:“我要尋找的東西在哪裏呢?到底在哪裏呢?”

快活人聽見了,走過來問他:“你丟失了珍珠麽?為什麽在草根底下尋找?你丟失了水銀麽?為什麽在排水溝裏尋找?

你丟失了貴重的丹砂麽?為什麽在塵土中尋找?你丟失了異國的香粉麽?為什麽向風中尋找?”

他搖搖頭,又歎了一口氣說:“都不是,我沒丟失那些東西。”

“那麽你一定是個傻子,”快活人滿臉堆著笑說,“除了那些東西,還有什麽值得尋找的呢?你還是早點兒回家休息吧,不要為無關緊要的東西白費精神了。”

他回答說:“我要找的不是什麽無關緊要的東西,跟你所說的那些東西都不能相比。我天天尋找,各處都找遍了,還沒找到一點兒蹤影。我告訴你吧,我要找的是眼淚!”

快活人聽了大笑起來,笑聲連續不斷,好容易才忍住了,對他說:“眼淚?為了尋找眼淚,你弄得這樣苦惱。我是從來不流眼淚的,也不知道眼淚是從身體的哪個部分流出來的。可是我見過一些癡呆的人,他們的眼眶裏曾經流過眼淚。我可以告訴你,他們的眼淚滴在什麽地方,好讓你到那些地方去尋找。”

“你要眼淚,可以到火車站到輪船碼頭去找。那些地方有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的心好像讓什麽給壓著了。他們互相叮嚀,話好像說不完似的,他們夢想每一秒鍾都是無窮無盡的永久。他們手緊握著手,胳膊勾住胳膊,嘴唇湊著嘴唇,好像膠在一起,再也不能分開了。忽然‘嗚嗚——’汽笛叫了,叮嚀被打斷了,夢想被驚醒了,膠在一起的不得不分開了。他們的眼淚就像泉水一般湧出來。我看了覺得非常可笑。

你隻要到那些地方去找,準能找到他們的眼淚。”

“我要找的不是那種眼淚,”他回答說,“那種愛戀的眼淚既然流了那麽多,要找就不難了。如果我要那種眼淚,早就到火車站和輪船碼頭去了。”

快活人點頭說:“你不要那種眼淚,那還有,你可以到搖籃裏或者母親的懷裏去找。那些嬰兒真好玩極了:嫩紅的臉蛋兒,淡黃的頭發又細又軟,烏黑的眼珠閃閃發亮……他們忽然‘哇……’哭起來,一會兒又停住了。他們的眼淚雖然不及剛才說的那些人多,想來也可以滿足你的要求了。你快去找吧。”

“我要找的也不是那種眼淚,”他回答說,“那種幼稚的眼淚差不多家家都有,沒有什麽難找的。如果我要那種眼淚,早就到搖籃裏和母親的懷裏去找了。”

快活人說:“嬰兒的你也不要,還有呢,你可以到戲院的舞台上去找。那裏常常演一些悲劇給人們看,都根本沒有那回事,編得又不合情理。演到女人死了丈夫,大將兵敗自殺,或者男女相愛卻不得不分離,演員們以為演到了最悲傷的時刻了,就大聲哀號,或者低聲啜泣。不管是真是假,他們既然哭了,我想多少總有幾滴眼淚吧。你快到那裏去找吧。”

“我要的更不是那種眼淚,”他回答說,“那種眼淚不是真誠的,而是虛假的。我要的眼淚,在戲院裏是找不著的。”

快活人想不出話說了,睜大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問:“你究竟要哪一種眼淚呢?我相信除了我說的,再沒有別的眼淚了。你知道世界上還有別的眼淚嗎?”

他回答說:“有的,我確實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眼淚。那就是我要找的,同情的眼淚!”

快活人覺得奇怪極了,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這不可能,什麽‘同情的眼淚’,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奇怪的名稱。我想象不出誰會掉那種眼淚,也想象不出為什麽要掉那種眼淚。你既然這樣說,能不能把你知道的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呢?”

他說:“你願意知道,我自然願意告訴你。同情的眼淚是為別人的痛苦而掉的,並不因為自己的願望遭到了破滅;看別人受痛苦就像自己受到痛苦一個樣,眼淚就自然而然掉下來了,並不像嬰兒那樣無緣無故地啼哭。這種眼淚是十分真摯的,沒有一絲一毫虛情假意。至於誰會掉這種同情的眼淚,我不知道。所以我走遍了各處地方,留心觀察所有的人的眼睛,看同情的眼淚到底丟失在哪裏了。丟失的東西總可以找到的。

所以我到處尋找,如果找到了就撿起來送還給他們。流這種眼淚的人,我相信一定有的,隻是我還沒遇到,所以我還不能休息,還要不停地尋找。”

快活人聽了搖著頭說:“我真的不明白,誰要是掉這樣的眼淚,不是比我告訴你的那些人更癡更呆了嗎?人是最最聰明的,決不會癡呆到那種地步。我不信你的話。”

他很憐憫快活人,輕輕歎了口氣,對快活人說:“你就是丟失了這種眼淚的人!請你跟我一同去尋找吧,也許碰巧能把你丟失的東西找回來,那該多好呀!”

快活人覺得很不中聽,對他說:“我從來不掉眼淚,所以從來沒丟失過眼淚。對於我來說,眼淚毫無用處。我不願意跟著你去幹這種毫無益處的事兒。再見吧,我要唱歌去了,跳舞去了,我要尋找的是快活!”

快活人轉過身去走了,留下一串笑聲,笑他愚蠢,笑他固執。

看著快活人越去越遠,他又惋惜地歎了一口氣,轉身向人多的地方走去。

他來到一條馬路邊上。汽車嗚嗚地叫著,跑得比風還快。

行路的人看前顧後,非常驚惶,隻怕被汽車撞倒。運煤的大車慢吞吞的,拉車的騾子瘦得隻剩下包在骨頭上的一層皮,又髒又黑的毛全讓汗水給沾濕了。它們好像就要跌倒了,還半閉著眼睛,一步挨一步地向前走。趕車的人臉上沾滿了煤屑,眼睛仿佛睜不開似的,隻露出紅得可怕的嘴唇。人力車夫的胳膊像翅膀一般張開著,雙手使勁按住車把,兩條腿飛一樣地奔跑,腳跟幾乎踢著自己的屁股。風刮起一陣陣灰沙,撲向他們的鼻孔裏嘴裏。他們呼呼地喘著氣,好像拉風箱似的;渾身的汗哪有工夫揩,隻好由它灑在路上。

他站在路邊想,這裏應當有同情的眼淚了。他仔細尋找,竟一滴也沒找著。看那些行路的人,趕車的人,拉車的人,還有那騾子,他們的眼眶都不像掉過眼淚,甚至不像會掉眼淚似的。他失望了,離開了馬路邊上。

他來到一座會場門口。成千上萬的人挨挨擠擠的,在那裏等候一個人。他聽旁邊有人在談論那個人的曆史:那個人打過幾回大仗,指揮他的軍隊殺死了無數敵兵,草地上,壕溝裏,到處都是仰著的趴著的屍體。房屋毀壞了,花園荒廢了,學校裏沒有讀書聲了,工廠裏沒有機器聲了,因為都遭到了那個人的炮火的轟擊。男人們少了胳膊斷了腿;女人們有的伏在丈夫的墳上呼號,有的捧著兒子照片哭泣:受的都是那個人的恩賜。現在仗打完了,那個人得勝歸來,要從這裏經過。

他站在門口想,這裏應當有同情的眼淚了。正在這時候,那個人到了,所有的臉都現出異常敬慕的表情。大家跳躍起來,仿佛一群青蛙。歡呼的聲音如同潮水一般,拋起來的帽子在空中飛舞。所有的人都如醉似狂,把那個人擁進會場。歡迎會就要開始,大家的臉上隻有笑,隻有興奮,都不像掉過眼淚,甚至不像會掉眼淚似的。他失望了,離開了會場門口。

他來到一所大工廠裏。無數男工女工在這裏工作。機器的聲音把他們的耳朵都震聾了,機油的氣味塞滿了他們的鼻孔。

他們強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的動作跟上機器的轉動。他們的臉又白又瘦,跟死人差不了多少;有的趴在機器旁邊,吃自己帶來的粗劣的食物。幾個女工對著食物發呆,她們正在想孩子留在家裏不知哭成什麽樣兒了,忽然像從夢中驚覺似的,把食物草草吃完,又去做她們的工作。直到黃昏時分,工廠才放工。大街上很熱鬧,幸福的人正要去尋找各種娛樂。從工廠出來的工人雜在他們中間,顯得很不調和。

他跟著工人一路走一路想,這裏應當有同情的眼淚了。大街上的人正同河水一樣,一個人就像一滴水,加了進去就一同向前流,誰也顧不上誰,彼此並未察覺。他們的眼眶都像一向幹涸的枯井,從來不曾掉過眼淚,也很難預料今後會不會掉眼淚。他又失望了,離開了燈火輝煌的大街。

在城市裏,他找來找去沒找著同情的眼淚,心裏又憂愁又煩悶,也就沒有了主意,隨著兩條腿來到了鄉間。

有一所草屋,前麵一片空地,長著四五棵楊樹。明亮的陽光照在楊樹上,使綠葉顯得格外鮮嫩。這家農戶大概有什麽喜事,正在準備酒席。一個婦人正在楊樹底下宰雞。竹籠子裏關著十來隻雞,婦人從竹籠中取出一隻,左手握住雞的翅膀和冠子,右手拔去它脖子上的羽毛,拿起一把刀就把雞的脖子割破了。那雞兩隻腳挺了挺,想掙脫,可是怎麽掙得脫呢?鮮紅的血從傷口流出來,流在一個碗裏。等血流完,婦人就把它扔在一旁,它略微扭了幾扭,就不再動彈了。婦人已經從竹籠中取出了第二隻雞,拔去了脖子上的羽毛。

正在這時候,草屋裏衝出一個孩子來,紅紅的麵龐,轉動著一雙烏黑的眼珠。他跑到婦人身旁,看看地上剛被殺死的雞,看看竹籠裏受驚的雞,再看婦人手裏,那把刀已經挨著雞的脖子。孩子再也受不了了,一把拉住婦人拿著刀的右手,喉間迸出哭聲,眼淚成串地往下掉,就像泉水一個樣。

尋找眼淚的人如同得到了寶貝一樣,他高聲喊起來:“我找著了,沒想到竟在這裏找著了!”他簡直不敢相信,以為自己在夢中。可是這明明是真的眼淚,一顆一顆,仿佛明亮的珍珠。他走上前去,捧著雙手,湊到孩子的眼睛跟前。不多一會兒,他的雙手捧滿了珍珠一般的眼淚。

他想:“許多人丟失的東西,現在讓我給找著了。把這同情的眼淚送還給他們是我的責任。”

他第一個要找的就是快活人,因為快活人不相信自己丟失了這樣寶貴的一件東西,所以要先給快活人送去。他還要走遍各處,把這件寶貴的禮物——把同情的眼淚送給所有的人。

他大概就要來到讀者跟前了,請你們做好準備,受領他的禮物吧。

1922年3月19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