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池
全屋子都是黃澄澄的。一夜之中那孩子醒了好幾次,每天都是這樣。他一睜開眼睛,屋子總是黃澄澄的,而爺爺就坐在那黃澄澄的燈光裏。爺爺手裏拿著一張破布,用那東西在裹著什麽,裹得起勁的時候,連胳臂都顫抖著,並且胡子也哆嗦起來。有的時候他手裏拿一塊放著白光的,有的時候是一塊放黃光的,也有小酒壺,也有小銅盆。有一次爺爺摩擦著一個長得可怕的大煙袋。這東西,小豆這孩子從來未見過,他誇張地想象著它和挑水的扁擔一樣長了。他的屋子的靠著門的那個角上,修著一個小地洞,爺爺在夜裏有時爬進去,那洞上蓋著一塊方板,板上堆著柳條枝和別的柴草,因為鍋灶就在柴堆的旁邊。從地洞取出來的東西都不很大,都不好看,也一點沒有用處,要玩也不好玩。戴在女人耳朵上的銀耳環,別在老太太頭上的方扁簪、銅蠟台、白洋鐵香爐碗……可是爺爺卻很喜歡這些東西。他半夜三更地擦著它們,往往還擦出聲來,沙沙沙地,好像爺爺的手永遠是一塊大砂紙似的。
小豆糊裏糊塗地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就又睡了。但這都是前半夜,而後半夜,就通通是黑的了,什麽也沒有了,什麽也看不見了。
爺爺到底是去做什麽,小豆並不知道這個。那孩子翻了一個身或是錯磨著他小小的牙齒,就又睡覺了。他的夜夢永久是荒涼的窄狹的,多少還有點害怕。他常常夢到白雲在他頭上飛,有一次還掠走他的帽子。夢到過一個蝴蝶掛到一個蛛網上,那蛛網是懸在一個小黑洞裏。夢到了一群孩子們要打他。夢到過一群狗在後麵追著他。有一次他夢到爺爺進了那黑洞就不再出來了。那一次,他全身都出了汗,他的眼睛冒著綠色的火花,他張著嘴,幾乎是斷了氣似的可怕地癱在那裏了。
永久是那樣,一個夢接著一個夢,雖然他不願意再做了,可是非做不可,就像他白天蹲在窗口裏,雖然他不再願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裏不可。
湖邊上那小蓮花池,周圍都長起來了小草,毛乎乎的,厚墩墩的,飽滿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可是風來的時候,那草梢也會隨著風卷動。風從南邊來,它就一齊向北低了頭,一會兒又順著風一齊向南把頭低下。油亮亮的綠森森的,在它們來回擺著的時候,迎著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淺了,背著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深了。偶爾也可以看到那綠色的草裏有一兩棵小花,那小花朵受著草叢的擁擠是想站也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完全被青草包圍了,完全跟著青草一齊倒來倒去。但看上去,那小花朵就頂在青草的頭上似的。
那孩子想:這若伸手去摸摸有多麽好呢。
但他知道他一步不能離開他的窗口,他一推開門出去,鄰家的孩子就打他。他很瘦弱,很蒼白,腿和手都沒有鄰家孩子那麽粗。有一回出去了,圍著房子散步了半天,本來他不打算往遠處走。在那時候就有一個小黃蝴蝶飄飄地在他前邊飛著,他覺得走上前去一兩步就可以捉到它。那蝴蝶落在離他家一丈遠的土堆上,落在離他家比那土堆更遠一點的柳樹根底下……又落在這兒,又落在那兒。都離得他很近,落在他的腳尖那裏,又飛過他的頭頂,可是總不讓他捉住。他上火了,他生氣了,同時也覺得害羞,他想這蝴蝶一定是在捉弄他。於是他脫下來了衣服,他光著背脊亂追著。一邊追,一邊小聲喊:“你站住,你站住。”
這樣不知撲了多少時候,他扯著衣裳的領子,把衣裳掄了出去,好像打魚人撒網一樣。可是那小黃蝴蝶越飛越高了。他仰著頸子看它,天空有無數太陽的針刺刺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見那蝴蝶了。他的眼睛翻花了,他的頭暈轉了一陣,他的腿軟了,他覺得一點力量也沒有了。他想坐下來,房子和那小蓮花池卻在旋轉,好像瓦盆窯裏做瓦盆的人看到瓦盆在架子上旋轉一樣。就在這時候,黃蝴蝶早就不見了。至於他離開家門多遠了呢,他回頭一看,他家的敞開著的門口,變得黑洞洞的了,屋裏邊的什麽也看不見了。他趕快往回跑,那些小流氓,那些壞東西,立刻反映在他的頭腦裏,鄰居孩子打他的事情,他想起來了。他手裏扯著撲蝴蝶時脫下來的衣裳,衣裳的襟飄在後邊,他一跑起來它還嘩啦嘩啦地響。他一害怕,心髒就過度地跳,不但胸中覺得非常飽滿,就連嘴裏邊也像含了東西。這東西塞滿了他的嘴就和浸進水去的海綿似的。吞也吞不下去,可是也吐不出來。
就是撲蝴蝶的這一天,他又受了傷。鄰家的孩子追上他來了,用棍子、用拳頭、用腳打了他。他的腿和小狼的腿那麽細。被打倒時在膝蓋上擦破了很大的一張皮。那些孩子簡直是一些小虎,簡直是些瘋狗,完全沒有孩子樣,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他於是被壓倒了,被埋沒了。他的哭聲他知道是沒有用處,他昏迷了。
經過這一次,他就再不敢離開他的窗口了。雖然那蓮花池邊上還長著他看不清楚的富於幻想的縹緲的小花。
他一直在窗口蹲到黃昏以後,和一匹小貓似的,靜穆、安閑,但多少帶些無聊地蹲著。有一次他竟睡著了,從不大寬的窗台上滾下來了。他沒有害怕,隻覺得打斷了一個很好的夢是不應該。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而後睜開眼睛看一看,果然方才那是一個夢呢!自己始終是在屋子裏麵,而不像夢裏那樣,悠閑地溜**在藍色的天空下,而更不敢想是在蓮花池邊上了。他自己覺得仍舊落得空虛之中,眼前都是空虛的,冷清的,灰色的,伸出手去似乎什麽也不會觸到,眼睛看上去什麽也看不到。空虛的也就是恐怖的,他又回到窗台上蹲著時,他往後縮一縮,把背脊緊緊地靠住窗框,一直靠到背脊骨有些發痛的時候。
小豆一天天地望著蓮花池。蓮花池裏的蓮花開了,開得和七月十五盂蘭盆會所放的河燈那麽紅堂堂的了。那不大健康的小豆,從未離開過他的窗口到池邊去腳踏實地去看過一次。隻讓那意想**著他把那蓮花池誇大了,相同一個小世界,相同一個小城。那裏什麽都有:蝴蝶、蜻蜓、蚱蜢……蟲子們還笑著,唱著歌。草和花就像聽著故事的孩子似的點著頭。下雨時蓮花葉扇抖得和許多大扇子似的,蓮花池上就滿都是這些大扇子了。那孩子說:“爺爺你領我去看看那大蓮花。”
他說完了就靠著爺爺的腿,而後抱住爺爺的腿,同時輕輕地搖著。
“要看……那沒什麽好看的。爺爺明天領你去。”
爺爺總是夜裏不在家,白天在家就睡覺。睡醒了就昏頭昏腦地抽煙,從黃昏之前就抽起,接著開始燒晚飯。
爺爺的煙袋鍋子咕嚕咕嚕地響,小豆伏在他膝蓋上,聽得那煙袋鍋子更清晰了,懶洋洋地曬在太陽裏的小貓似的。又搖了爺爺兩下,他還是希望能去到蓮花池。但他沒有理他。空虛的悲哀很快地襲擊了他。因為他自己覺得也沒有理由一定堅持要去,內心又覺得非去不可。所以他悲哀了。他閉著眼睛,他的眼淚要從眼角流下來,鼻子又辣又痛,好像剛剛吃過了芥末。他心裏起了一陣憎恨那蓮花池的感情。蓮花池有什麽好看的!一點也不想去看。他離開了爺爺的膝蓋,在屋子裏來回地好像小馬駒撒歡兒似的跑了幾趟。他的眼淚被自己欺騙著總算沒有流下來。
他很瘦弱,他的眼球白的多黑的少,麵色不太好,很容易高興,也很容易悲哀。高興時用他歪歪斜斜的小腿跳著舞,並且嘴裏也像唱著歌。等他悲哀的時候,他的眼球一轉也不轉。他向來不哭。他自己想:哭什麽呢,哭有什麽用呢。但一哭起來,就像永遠不會停止,哭聲很大,他故意把周圍的什麽都要震破似的。一哭起來常常是躺在地上滾著,爺爺呼止不住他。爺爺從來不打他。他一哭起來,爺爺就蹲在他的旁邊,用手摸著他的頭頂,或者用著腰帶子的一端給他揩一揩淚。其餘什麽也不做,隻有看著他。
他的父親是木匠,在他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母親又過兩年嫁了人。對於母親離開他的印象,他模模糊糊地記得一點。母親是跟了那個大胡子的王木匠走的。王木匠提著母親的東西,還一拐一拐的。因為王木匠是個三條腿,除了兩隻真腿之外,還用木頭給自己做了一個假腿。他一想起來他就覺得好笑,為什麽一個人還有一條腿不敢落地呢,還要用一個木頭腿來幫忙?母親那天是黃昏時候走的,她好像上街去買東西的一樣,可是從那時就沒有回來過。
小豆從那一夜起,就睡在祖父旁邊了。這孩子沒有獨立的一張被子,跟父親睡時就蓋父親的一個被。再跟母親睡時,母親就摟著他。這回跟祖父睡了,祖父的被子連他的頭都蒙住了。
“你出汗嗎?熱嗎?為什麽不蓋被呢?”
他剛搬到爺爺旁邊那幾天,爺爺半夜裏總是問他。因為爺爺沒有和孩子睡在一起的習慣,用被子整整地把他包住了。他因此不能夠喘氣,常常從被子裏逃到一邊,就光著身子睡。
這孩子睡在爺爺的被子裏沒有多久,爺爺就把整張的被子全部讓給他。爺爺在夜裏就不見了。他招呼了幾聲,聽聽沒有回應,他也就蓋著那張大被子開始自己單獨地睡了。
從那時候起,爺爺就開始了他自己的職業,盜墓子去了。
銀白色的夜。瓦灰色的夜。觸著什麽什麽發響的夜。盜墓子的人背了斧子、刀子和必須的小麻繩,另外有幾根皮鞭梢。而火柴在盜墓子的人是主宰他們的靈魂的東西。但帶著火柴的這件事情,並沒有多久,是從清朝開始。在那以前都是帶著打火石。他們對於這一件事情很莊嚴,帶著宗教感的崇高的情緒,裝配了這種隨時可以發光的東西在他們身上。
盜墓子的人先打開了火柴盒,劃著了一根,再劃一根。劃到三四根上,證明了這火柴是一些兒也沒有潮濕,每根每根都是保險會劃著的。他開始放幾根在內衣的口袋裏,還必須塞進帽邊裏幾根。塞完了用手撚著,看看是否塞得堅實,是不是會半路脫掉的。
五月的一個夜裏,那長胡子的老頭兒,就是小豆的祖父,他在汙黑的桌子邊上,放下了他的煙袋。他把火柴到處放著,還放在褲腳的腿帶縫裏幾棵。把火柴頭先插進去,而後用手向裏推。他的手漲著不少的血管,他的眉毛像兩條小刷子似的,他的一張方形的臉有的地方筋肉突起,有的地方凹下,他的白了一半的頭發高叢叢的,從他的前領相同河岸上升著的密草似的直立著。可是他的影子落到牆上就隻是個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紙片似的,消滅了他生活的年代的尊嚴。不過那影子為著那聳高的頭發和拖長的胡子,正好像《伊索寓言》裏為山人在河下尋找斧子的大胡子河神。
前一刻那長煙管還噝噝啦啦地叫著,那紅色的江石大煙袋嘴,剛一離那老頭兒厚厚的嘴唇,一會兒工夫就不響了,煙袋鍋子也不冒煙了。和睡在炕上的小豆一樣,煙袋是睡在桌子邊上了。
火柴不但能夠點燈,能夠吸煙,能夠燃起爐灶來,能夠在山林裏驅走狼,傳說上還能夠趕鬼。盜墓子的人他不說帶著火柴是為了趕鬼(因為他們怕鬼,所以不那麽說)。他說在忌日,就是他們從師父那裏學來的,好比信佛教的人吃素一樣。他們也有他們的忌日,好比下九和二十三。在這樣的日子上若是他們身上不帶著發火器具,鬼就追隨著他們跟到家裏來,和他們的兒孫生活在一起。傳說上有一個女鬼,頭上帶著五把鋼叉,就在這忌日的夜晚出來巡行,走一步拔下鋼叉來丟一把,一直丟到最末一把。若是從死人那裏回來的人遇到她,她就要叉死那個人。唯有身上帶著發火的東西的,她則不敢。從前多少年代盜墓子的人是帶著打火石的。這火石是他們的師父一邊念著咒語而傳給他們的。他們記得很清晰,師父說過:“人是有眼睛的,鬼是沒有眼睛的,要給他一個亮,順著這亮他就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他們不能夠打著燈籠。
還必須帶著幾根皮鞭梢,這是做什麽用的,他們自己也沒有用過。把皮鞭梢掛在腰帶上的右手邊,準備用得著它時,方便得隨手可以抽下來。但成了裝飾品了,都磨得油滑滑的,膩得汙黑了。傳說上就是那帶著五把鋼叉的女鬼,被一個騎馬的人用馬鞭子的鞭梢勒住過一次。
小豆的爺爺掛起皮鞭梢來,就走出去,在月光裏那不甚亮的小板門,在外邊他扣起來鐵門環。那鐵門環過於粗大,過於笨重,它規規矩矩地蹲在門上。那房子裏想象不到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睡在裏邊。
夜裏爺爺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著從死人那裏得來的東西到鎮上去賣。在舊貨商人那裏為了爭著價錢,常常是回來很晚。
“爺爺!”小豆看著爺爺從四五丈遠的地方回來了,他向那方向招呼著。
老頭兒走到他的旁邊,摸著他的頭頂。就像帶著一匹小狗一樣,他把孫子帶到屋子裏。一進門小豆就單調地喊著。他雖然坐在窗口等一下午爺爺才回來,他還是照樣地高興。
“爺爺這大綠豆青……這大螞蚱……是從窗洞進來的……”
他說著就跳到炕上去,破窗框上的紙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地撕下來。“這不是,就從這兒跳進來的……我就用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懸空在窗台上扣了一下。“它還跳呢,看吧,這麽跳……”
爺爺沒有理他,他仍舊問著:
“是不是,爺爺……是不是大綠豆青……”
“是不是這螞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爺爺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會跳到右手上,還會跳回來。”
“爺爺看哪,爺爺看……爺爺。”
“爺……”
最末後他看出來爺爺早就不理他了。
爺爺坐在離他很遠的灶門口的木墩上,滿頭都是汗珠,手裏揉擦著那柔軟的帽頭。
爺爺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還咕嚕咕嚕地在腳心下滾著。他爺爺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那草棍所打起來的土灰。關於跳在他眼前的綠豆青螞蚱,他連理也沒有理,到太陽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來劈柴,好像連晚飯都不吃了。窗口照進來的夕陽從白色變成了黃色,再變成金黃,而後簡直就是金紅的了。爺爺的頭並不在這陽光裏,隻是兩隻手伸進陽光裏去。並且在紅澄澄的紅得像混著金粉似的光輝裏把他的兩手翻洗著。太陽一刻一刻地沉下去了,那塊紅光在牆壁上拉長了,拉歪了。爺爺的手的黑影也隨著長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樣子的手指長得比手掌還要長了好幾倍,爺爺的手指有一尺多長了。
小豆遠遠地看著爺爺。他坐在東窗的窗口。綠豆青色的大螞蚱緊緊地握在手心裏,像握著幾根草稈似的稍稍還刺癢著他的手心。前一刻那麽熱烈的情緒,那麽富於幻想,他打算從湖邊上一看到爺爺的影子他就躲在門後,爺爺進屋時他大叫一聲,同時跑出來。跟著把大綠豆青放出來。最好是能放在爺爺的胡子上,讓螞蚱咬爺爺的嘴唇。他想到這裏歡喜得把自己都感動了。為著這奇跡他要笑出眼淚來了,他抑製不住地用小手揉著他自己發酸的鼻頭。可是現在他靜靜地望著那紅窗影,望著太陽消逝得那麽快,它在麵前走過去一樣。紅色的影子漸漸縮短,縮短,而最後的那一條條,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爺爺一聲也不咳嗽,一點要站起來活動的意思也沒有。
天色從黃昏漸漸變得昏黑。小豆感到爺爺的模樣也隨著天可怕起來,像一隻蹲著的老虎,像一個瞎話裏的大魔鬼。
“小豆。”爺爺忽然在那邊叫了他一聲。
這聲音把他嚇得跳了一下。因為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覺的思想集中在想著一些什麽。他放下了大螞蚱,他回應一聲:“爺爺!”
那聲音在他的前邊已經跑到爺爺的身邊去,而後他才離開了窗台。同時頑皮地用手拍了一下大螞蚱的後腿,使它自動地跳開去。他才慢斯斯地一邊回頭看那螞蚱一邊走轉向了祖父的麵前去。
這孩子本來是一向不熱情的,臉色永久是蒼白的,笑的時節隻露出兩顆小牙齒,哭的時節,眼淚也並不怎樣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樣。雖然方才他興奮一陣,但現在他仍恢複了原樣。一步一步地斯斯穩穩地向著祖父那邊走過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蒼白的小臉什麽也沒有表示地望著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點也想不到會有什麽變化發生。從他有了記憶那天起,他們的小房裏沒有來過一個生人,沒有發生過一件新鮮事,甚至於連一頂新的帽子也沒有買過。炕上的那張席子原來可是新的,現在已有了個大洞。但那已經記不得是什麽時候開始破的,就像是一開始就破了這麽大一個洞,還有房頂空的蛛絲,連那蛛絲上的塵土也沒有多,也沒有少,其中長的蛛絲長得和湖邊上倒垂的柳絲似的有十多掛,那短的囉囉唆唆地在膠糊著牆角。這一切都是有這個房子就有這些東西,什麽也沒有變更過,什麽也沒有多過,什麽也沒有少過。這一切都是從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這個老樣子。家裏沒有請過客人,吃飯的時候,桌子永久是擺著兩雙筷子,屋子裏是凡有一些些聲音就沒有不是單調的。總之是單調慣了,很難說他們的生活過得單調不單調,或寂寞不寂寞。說話的聲音反應在牆上而後那回響也是清清朗朗的。比如爺爺喊著小豆,在小豆沒有答應之前,他自己就先聽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燒飯時,偶爾把鐵勺子掉到鍋底上去,那響聲會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覺時做了一個噩夢那樣的跳起。可見他家隻站著四座牆了。也可見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來兒子活著時這屋子住著一家五口人的。牆上仍舊掛著那從前裝過很多筷子的筷子籠,現在雖然變樣了,但仍舊掛著。因為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籠發黴了,幾乎看不出來那是用柳條編的或是用的藤子,因為被抽煙和塵土的黏膩已經變得毛毛的黑綠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裏邊依然裝著一大把舊時用過的筷子。筷子已經髒得不像樣子,看不出來那還是筷子了。但總算沒有動過,讓一年接一年地跟著過去。
連爺爺的胡子也一向就那麽長,也一向就那麽密重重的一堆。到現在仍舊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樣。
小豆抬起手來,觸了一下爺爺的胡子梢,爺爺也就溫柔地用胡子梢觸了一下小豆頭頂心的纓纓發。他想爺爺張嘴了,爺爺說什麽話了吧。可是不然,爺爺隻把嘴唇上下的吻合著吮了一下。
小豆似乎聽到爺爺在咂舌了。
有什麽變更了呢,小豆連想也不往這邊想。他沒看到過什麽變更過。祖父夜裏出去和白天睡,還照著老樣子。他自己蹲在窗台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慣的老樣子。變更了什麽,到底是變更了什麽?那孩子關於這個連一些些兒預感也沒有。
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吩咐他什麽。他對於這個,他完全習慣的,他不能明白的,他從來也不問。他不懂得的就讓他不懂得。他能夠看見的,他就看,看不見的也就算了。比方他總想去到那蓮花池,他為著這個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別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氣似的,對於他要求的達不到目的就放下了。他最後不去也就算了。他的問題都是在沒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裏攪鬧得很不舒服,一提出來之後,也就馬馬虎虎的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成功的。所以關於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吩咐他這事,他並不去追問。他自己悠閑地閃著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地看著,他看到了牆上爬著一個多腳蟲,還爬得沙啦沙啦地響。他一仰頭又看到個小黑蜘蛛綴在它自己的網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藍天,開初是藍得明藍,透藍。再就是藍緞子似的,顯出天空有無限深遠。而現在這一刻,天氣寧靜了,像要凝結了似的,藍得黑乎乎的了。
爺爺把他的手骨節一個一個地捏過,發出了脆骨折斷了似的響聲。爺爺仍舊什麽也不說,把頭仰起看一看房頂空,小豆也跟著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塊飽滿的鉛錘似的,時時有從網上掉落下來的可能。和蛛網平行的是一條房梁上掛下來的繩頭,模糊中還看得出繩頭還結著一個圈,同時還有牆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從前擺著斧子,擺著墨鬥,墨尺和墨線……那是兒子做木匠時親手做起來的。老頭兒忽然想起了他死去的兒子,那不是他學徒滿期回來的第二天就開頭做了個木格子嗎?他不是說做手藝人,家夥要緊,怕是耗子給他咬了才做了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梁上那垂著的繩子也是兒子結的。五月初一媳婦出去采了一大堆艾蒿,兒子親手把它掛在房梁上,想起來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還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氣味。可是房梁上的繩子卻汙黑了,好像生鏽的沉重鎖鏈垂在那裏哀痛得一動也不動。老頭子又看了那繩頭子一眼,他的心髒立刻翻了一個麵,臉開始發燒,接著就冒涼風。兒子死去也三四年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捉心地難過。
從前他自信,他有把握,他想他拚掉了自己最後的力量,孫兒是不會餓死的。隻要爺爺多活幾年,孫兒是不會餓死的。媳婦再嫁了,他想那也好的,年輕的人,讓她也過這樣的日子有什麽意思,缺柴少米,家裏又沒有人手。但這都是他過去的想頭,現在一切都懸了空。此後怎麽能吃飯呢,他不知道了。孫兒到底是能夠眼看著他長大或是不能,他都不能十分確定。一些過去的感傷的場麵,一段連著一段,他的思路和海上遇了風那翻花的波浪似的。從前無管怎樣憂愁時也沒有這樣困疲過他的,現在來了。他昏迷,他心跳,他的血管暴漲,他的耳朵發熱,他的喉嚨發幹。他摸自己的兩手的骨節,那骨節又開始劈啪地發響。他覺得這骨節也像變大了,變得突出而討厭了。他要站起來走動一下,擺脫了這一切。但像有什麽東西捶著他,使他站不起來。
“這是幹嗎?”
在他痛苦得不能支持,不能再任著那回想折磨下去時,他自己叫了一個口號,同時站起身來。
“小豆,醒醒,爺爺煮綠豆粥給你吃。”他想借著和孩子的談話把自己平伏一下,“小豆,快別迷迷糊糊的……看跌倒了……你的大蝴蝶飛了沒有?”
“爺爺,你說錯啦,哪裏是大蝴蝶,是大螞蚱。”小豆離開爺爺的膝蓋,努力睜開眼睛。抬起腿來想要跑,想把那大綠豆青拿給爺爺看。
原來爺爺連看也沒有看那大綠豆青一眼,所以把螞蚱當作蝴蝶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要跑開的小豆。
“吃了飯爺爺再看。”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懷裏取出一個小包包來,正在他取出來時,那紙包被撕破而漏了,撲拉拉地往地上落著豆粒。跟著綠豆的滾落,小豆就伏下身去,在地上拾著綠豆粒。那小手掌連掌心都和地上的灰土扣得伏貼貼的,地上好像有無數滾圓的小石子。那孩子一邊拾著還一邊玩著,他用手心按住許多豆粒在地上軲轆著。
爺爺看了這樣的情景,心上來了一陣激動的歡喜:
“這孩子怎麽能夠餓死?知道吃的中用了。”
爺爺心上又來了一陣酸楚。他想到這可憐的孩子,他父親死的時候,他才剛剛會走路,雖然那時他已四歲了,但身體特別衰弱,外邊若多少下一點雨,隻怕幾步路也要背在爺爺的背上。三天或五日就要生一次病。看他病的樣子,實在可憐。他不哼,不叫,也不吃東西,也不要什麽,隻是隔了一會兒工夫便叫一聲“爺”。問他要水嗎?
“不要。”
要吃的嗎?
“不要。”
眼睛半開不開的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睡了三五天,起來了,好了。看見什麽都表示歡喜。可是過不幾天,就又病了。
“沒有病死,還能餓死嗎?”為了這個,晚上熄了燈之後,爺爺是煩擾著。
過去的事情又一件一件地向他湧來,他想媳婦出嫁的那天晚上,那個開著蓋的描金櫃……媳婦臨出門時的那哭聲。在他回想起來,比在當時還感動了他。他自己也奇怪,都是些過去的想他幹嗎,但接著又想到他死去的兒子。
一切房裏邊的和外邊的都黑掉了,蓮花池也黑沉沉的看不見了,消磨得用手去摸也摸不到,用腳去踏也踏不到似的。蓮花池也和那些平凡的大地一般平凡。
大綠豆青螞蚱也早被孩子忘記了。那孩子睡得很平穩,和一條卷著的小蟲似的。
但醒在他旁邊的爺爺,從小豆的鼻孔裏隔一會兒可以聽到一聲受了什麽委屈似的歎息。
老頭子從兒子死了之後,他就開始偷盜死人。這職業起初他不願意幹,不肯幹。他想也襲用著兒子的斧子和鋸,也去做一個木匠。他還可笑地在家裏練習了三兩天,但是毫無成績。他利用了一塊厚木板片,做了一個小方凳,但那是多麽滑稽,四條腿一個比一個短,他想這也沒有關係,用鋸鋸齊了就是了,在他鋸時那鋸齒無論怎樣也不合用,鋸了半天,把凳腿都鋸亂了,可是還沒有鋸下來。更出乎他意料的,他眼看著他自己做的木凳開始被鋸得散花了。他知道木匠是當不成了,所以把兒子的家具該賣掉的都賣掉了。還有幾樣東西,他就用來盜墓子了。
從死人那裏得來的,頂值錢的他盜得一對銀杯,兩副銀耳環,一副帶大頭的,一副光圈。還有一個包金的戒指。還有銅水煙袋一個,錫花瓶一個,銀扁簪一個,其餘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衣裳鞋帽,或是陪葬的小花玻璃杯,銅方孔錢之類。還有銅煙袋嘴,銅煙袋鍋,檀香木的大扇子,也都是不值錢的東西。
夜裏他出去挖掘,白天便到小鎮上舊貨商人那裏去兜賣。從日本人一來,他的貨色常常被日本人扣劫,昨天晚上就是被查了回來的。白天有日本憲兵把守著從村子到鎮上去的路,夜裏有偵探穿著便衣在鎮上走著,行路隨時都要被檢查。問那老頭兒懷裏是什麽東西,那東西從哪裏來的。他說不出是從哪裏來的了。問他什麽職業,他說不出他是什麽職業。他的東西被沒收了兩三次,他並沒有怕,昨天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大隊中國人被日本人抓去當兵。又聽說沒有職業的人,日本人都要抓的。
舊貨商人告訴他,要想不讓抓去當兵,那就趕快順了日本人。他若願意順了日本,那舊貨商人就帶著他去。昨天就把他送到了一個地方,也見過了日本人。
為著這個事,昨天晚上,他通夜沒有睡。因為是盜墓子的人,夜裏工作慣了,所以今天一起來精神並不特別壞,他又下到小地窖裏去。他出來時,臉上劃著一格一條的灰塵。
小豆站在牆角上靜靜地看著爺爺。
那老頭兒把幾張小銅片塞在帽頭的頂上,把一些碎鐵釘包在腰帶頭上,倉倉皇皇地拿著一條針在縫著,而後不知把什麽發亮的小片片放在手心晃了幾下。小豆沒有看清楚這東西到底是放在什麽地方。爺爺簡直像變戲法一樣神秘了,一根銀牙簽捏了半天才插進袖邊裏去。他一抬頭看見小豆溜圓的眼睛和小釘似的盯著他。
“你看什麽,你看爺爺嗎?”
小豆沒敢答言,兜著小嘴羞慚慚地回過頭去了。
爺爺也紅了臉,推開了獨板門,又到舊貨商人那裏去了。
有這麽一天,爺爺忽然喊著小豆,那喊聲非常平靜,平靜到了啞的地步。
“孩子,來吧,跟爺去。”
他用手指尖搔著小豆頭頂上的那撮毛毛發,搔了半天工夫。
那天他給孩子穿上那雙青竹布的夾鞋,鞋後跟上釘著一條窄小的分帶。祖父低下頭去,用著粗大的呼吸給孫兒結了起來。
“爺爺,去看蓮花池?”小豆和小綿羊似的站到爺爺的旁邊。
“走吧,跟爺爺去……”
這一天爺爺並不帶上他的刀子和剪子,並不像夜裏出去的那樣。也不走進小地窖去,也不去找他那些銅片和碎鐵。隻聽爺爺說了好幾次:
“走吧,跟爺爺去。”
跟爺爺到哪裏去呢?小豆也就不問了,他一條小綿羊似的站到爺爺的旁邊。
“就隻這一回了,就再不去了……”爺爺自己說著這樣的話,小豆聽著沒有什麽意思。或者去看姑母嗎?或者去進廟會嗎?小豆根本就不往這邊想,他沒有出門去看過一位親戚。在他小的時候,外祖母是到他家裏來看過他的,那時他還不記事,所以他不知道。鎮上趕集的日子,他沒有去過。正月十五看花燈,他沒看過。八月節他連月餅都沒有吃過。那好吃的東西,他認識都不認識。他沒有見過的東西非常多,等一會兒走到小鎮上,爺爺給他粽子時,他就不曉得怎樣剝開吃。他沒有看過驢皮影,他沒有看過社戲。這回他將到哪裏去呢?將看到一些什麽,他無法想象了,他隻打算跟著就走,越快越好,立刻就出發他更滿意。
他覺得爺爺那是麻煩得很,給他穿上這個,穿上那個,還要給他戴一頂大帽子,說是怕太陽曬著頭。那帽子太大了,爺爺還教給他,說風來時就用手先去拉住帽簷。給他洗了臉,又給他洗了手,洗臉時他才看到孫子的頸子是那麽黑了,麵巾打上去,立刻就起了和菜棵上黑包的一堆一堆的膩蟲似的泥滾。正在擦耳朵,耳洞裏就掉出一些白色的碎末來,看手指甲也像鳥爪那麽長了。爺爺還想給剪一剪,因為找剪刀而沒有找到,他想從街上回來再好好地連頭也得剪一剪。
小豆等得實在不耐煩了,爺爺找不到剪刀,他就嚷嚷著:“走吧!”
他們就出了門。
天是晴的,耀眼的,空氣發散著從野草裏邊蒸騰出來的甜味。地平線的四邊都是綠色,綠得那麽新鮮,翠綠,湛綠,油亮亮的綠。地平線邊沿上的綠,綠得冒煙了,綠得是那邊下著小雨似的。而近處,就在半裏路之內,都綠得全像玻璃。
好像有什麽在迷了小豆的眼睛,對於這樣大的太陽,他昏花了。這樣清楚的天氣,他想要看的什麽都看不清了。比方那幻想了好久的蓮花他,就一時找不到了。他好像土撥鼠被帶到太陽下那樣瞎了自己的眼睛,小豆實在是個小土撥鼠,他不但眼睛花,而腿也站不住,就像他隻配自己永久蹲在土洞裏。
“小豆!小豆!”爺爺在後邊喊他。
“褲子露屁股了,快回去,換上再來。”爺爺已經轉回身去向著家的方向。等他想起小豆隻有一條褲子,他就又同孩子一同往前走了。
鎮上是趕集的日子,爺爺就是帶著孫兒來看看熱鬧,同時,一會兒就有錢了,可以給他買點什麽。
“小豆要什麽,什麽他喜歡,帶他自己來,讓他選一選。”祖父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可是必得扯幾尺布,做一條褲子給他。
繞過了蓮花池,順著那條從池邊延展開去的小道,他們向前走去。現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滿了力量。那孩子在藍色的天空裏好像是唱著優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著草地給草起了各種的名字,他周圍的一切在他看來,也都是喧鬧的,帶著各種的聲息在等候他的呼應。由於他心髒比平時加快的跳躍,他的嘴唇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臉上突起了一點,還變了一點淡紅色。他隨處彎著腰,隨處把小手指撫壓到各種草上。剛一開頭時,他是選他喜歡的花把它摘在手裏。開初都是些顏色鮮明的,到後來他就越摘越多,無管什麽大的小的黃的紫的或白的……就連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黃花,他也摘在手裏。可是這條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條黃色飛著灰塵的街道。
“爺爺到哪兒去呢?”小豆抬起他蒼白的小臉。
“跟著爺爺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問了,好像一條小狗似的跟在爺爺的後邊。
市鎮的聲音,鬧嚷嚷,在五百步外聽到人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煩擾的而也是寧靜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種莊嚴的喜悅裏,他對於孫兒這是第一次想要花費,想要開銷一筆錢。他的心上時時活動著一種溫暖,很快的這溫暖變成了一種體貼。當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樣子,他幸福地從眼梢上開啟著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的可愛的小腿,一跳一跳地做出伶俐的姿態來。爺爺幾次想要跟他說幾句話,但是為了內心的喜愛,他張不開嘴,他不願意憑空地驚動了那可愛的小羊。等小豆真正地走到市鎮上來,小鎮的兩旁,都是些賣吃食東西的,紅山楂片,壓得扁扁的黑棗,綠色的橄欖,再過去也是賣吃食東西的。在小豆看來這小鎮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並沒有向爺爺要什麽,也不表示他對這吃的很留意,他表麵上很平淡的樣子就在人縫裏往前擠。但心裏頭,或是嘴裏邊,隨時感到一種例外的從來所未有的感覺。尤其是那賣酸梅湯的,敲著銅花托發出來那清涼的聲音。他越聽那聲音越涼快,雖然不能夠端起一碗來就喝下去,但總覺得一看就涼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來多看一會兒,因他平常沒有這習慣。他一刻也不敢單獨地隨心所欲地在那裏多停一刻,他總怕有人要打他,但這是在市鎮上並非在家裏,這裏的人多得很,怎能夠有人打他呢?這個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徹底,是一種下意識的存在。所以跟著爺爺,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來拉著爺爺。賣豌豆的,賣大圓白菜的,賣青椒的……這些他都沒有看見,有一個女人舉著一個長杆,杆子頭上掛著各種顏色的棉線。小豆竟被這棉線掛住了頸子。他神經質地十分恐怖地喊了一聲。爺爺把線從他頸子上取下來,他看到孫兒的眼睛裏呈現著一種清明的可愛的過於憐人的神色。這時小豆聽到了爺爺的嘴裏吐出來一種帶香味的聲音。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也許五六年前他父親活著時他吃過,那早就忘了。
爺爺從那瓦盆裏提出來一個,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總之在小豆看來這生疏的東西,帶著很多尖尖。爺爺問他,指著瓦盆子旁邊在翻開著的鍋:“你要吃熱的嗎?”
小豆忘了,那時候是點點頭,還是搖搖頭。總之他手裏正經提著一個尖尖的小玩意兒了。
爺爺想要買的東西,都不能買,反正一會兒回來買,所以他帶的錢隻有幾個銅板。但是他並不覺得怎樣少,他很自滿地向前走著。
小豆的褲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塊,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塊微黃色的皮膚透露了一下。這更使祖父對他起著憐惜。
“這孩子,和三月的小蔥似的,隻要沾著一點點雨水馬上會胖起來的……”一想到這裏,他就快走了幾步,因為過了這市鎮前邊是他取錢的地方。
小豆提著粽子還沒有打開吃。雖然他在賣粽子的地方,看了別人都是剝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確定,不剝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後他用牙齒撕破了一個大角,他吃著,吸著,還用兩隻手來幫著開始吃了。
他那采了滿手的花丟在市鎮上,被幾百幾十人的腳踏著,而他和爺爺走出市鎮了。
走了很多彎路,爺爺把他帶到一個好像小兵營的門口。
孩子四處看一看,想不出這是什麽地方,門口站著穿大靴子的兵士,頭上戴著好像小鐵盆似的帽子。他想問爺爺:這是日本兵嗎?因為爺爺推著他,讓他在前邊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剛來到鎮上時,小豆常聽舅父說“漢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說的是什麽話,可是日本兵的樣子和舅父說的一點不差,他一看了就怕。但因為爺爺推著他往前走,他也就進去了。
正是裏邊吃午飯的時候,日本人也給了他一個飯盒子,他膽怯地站在門邊把那一尺來長三寸多寬的盒子接在於裏。爺爺替他打開了,白飯上還有兩片火腿這東西,油亮亮的特別香。他從來沒見過。因為爺爺吃,他也就把飯吃完了。
他想問爺爺,這是什麽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說話,所以也就算了。但這地方總不大對,過了不大一會兒工夫,那邊來一個不戴鐵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爺爺招呼著走了。他立時就跟上去,但是被門崗擋住了。他喊:
“爺爺,爺爺。”他的小頭蓋上冒了汗珠,好像喊著救命似的那麽喊著。
等他也跟著走上了審堂室時,他就站在爺爺的背後,還用手在後邊緊緊地勾住爺爺的腰帶。
這間房子的牆上掛著馬鞭,掛著木棍,還有繩子和長杆,還有皮條。地當心還架著兩根木頭架子,和秋千架子似的環著兩個大鐵環,環子上係著用來把牛縛在犁杖上那麽粗的大繩子。
問爺爺的人一邊還拍著桌子。他看出來爺爺也有點害怕的樣子,他就在後邊拉著爺爺的腰帶。他說:
“爺爺,回家吧。”
“回什麽家,小渾蛋,他媽的,你家在哪裏!”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這時候,從門口推進大廳來一個和爺爺差不多的老頭兒。戴鐵帽子的腰上掛著小刀子的(即刺刀),還有些穿著平常人的衣裳的。這一群都推著那個老頭兒,老頭兒一邊喊著就一邊被那些人用繩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頭架子上。那老頭兒的腳一邊打著旋轉,一邊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著日本兵從牆上摘下了鞭子。那孩子並沒有聽到爺爺說了什麽,他好像從舅父那裏聽來的,中國人到日本人家裏就是“漢奸”。於是他喊著:“漢奸,漢奸……爺爺回家吧……”
說著躺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因為他拉爺爺,爺爺不動的緣故,他又發了他大哭的脾氣。
還沒等爺爺回過頭來,小豆被日本兵一腳踢到一丈多遠的牆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損害了的小貓似的,不能證明他還在呼吸沒有,可是喊叫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了。
爺爺站起來,就要去抱他的孫兒。
“渾蛋,不能動,你絕不是好東西……”
審問的中國人變了臉色的緣故,臉上的陰影,特別的黑了起來,從鼻子的另一麵全然變成鐵青了。而後說著日本話。那老頭兒雖然聽了許多天了,也一句不懂。隻聽說“帶斯內……帶斯內……”日本兵就到牆上去摘鞭子。
那邊懸起來的那個人,已開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爺爺也同樣地昏了過去。他的全身沒有一點痛的地方。他發了一陣熱,又發了一陣冷,就達到了這樣一種沉沉靜靜的境地。一秒鍾以前那難以忍受的火辣辣的感覺,完全消逝了,隻這麽快就忘得幹幹淨淨。孫兒怎樣,死了還是活著,他不能記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世界,沒有痛苦,沒有恐怖,沒有變動,是一種永恒的。這樣他不知過了多久,像海邊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曉得,他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樣。
他剛一明白了過來,全身疲乏得好像剛剛到遠處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覺,想伸一伸懶腰。但不知為什麽伸不開,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也睜不開。他站了好幾次,也站不起來。等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他的孫兒,他向著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點沒有懷疑他的孫兒是死了還是活著,他抱起他來,他把孫兒軟條條地橫在爺爺的膝蓋上。
這景況和他昏迷過去的那景況完全不同。掛起來的那老頭兒沒有了,那一些周圍的沉沉的麵孔也都沒有了,屋子裏安靜得連塵土都在他的眼前飛,光線一條條地從窗欞鑽進來,塵土在光線裏邊變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裏邊,起著幽幽的鳴叫。鳴叫聲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聽也聽不見了。一切是靜的,靜得使他想要回憶點什麽也不可能。若不是廳堂外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當地響,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處在什麽地方了。
現在小豆和爺爺從那來時走過的市鎮上回來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殼似的為著一根帶子的連係尚且掛在那細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爺爺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沒有揩。爺爺的膝蓋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著遊**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長地攤展在他的兩手上。仿佛在端著什麽**的可以流走的東西,時時在擔心他會自然地掉落,可見那孩子綿軟到什麽程度了。簡直和麵條一樣了。
祖父第一個感覺知道孫兒還活著的時候,那是回到家裏,已經擺在炕上,他用手掌貼住了孩子的心窩,那心窩是熱的,是跳的,比別的身上其餘的部分帶著活的意思。
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應該的,活著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圓了。他望著房頂,他捏著自己的胡子,他和白癡似的,完全像個呆子了。他怎樣也想不明白。
“這孩子還活著嗎?唉呀,還有氣嗎?”
他又伸出手來,觸到了那是熱的,並且在跳,他稍微用一點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轉來似的,用一種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動地張合了幾下,他才承認孫兒是活了。
他感謝天,感謝佛爺,感謝神鬼。他伏在孫兒的耳朵上,他把嘴壓住了那還在冰涼的耳朵:“小豆小豆小豆小豆……”
他一連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著孫兒。
那孩子並不能答應,隻像蒼蠅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輕輕地動彈一下。
他又連著串叫:“小豆,看看爺爺,看……看爺一眼。”
小豆剛把眼睛睜開一道縫,爺爺立刻撲了過去。
“爺……”那孩子很小的聲音叫了一聲。
這聲音多麽乖巧,多麽順從,多麽柔軟。他叫動了爺爺的心窩了。爺爺的眼淚經過了胡子往下滾,沒有聲音的,和一個老牛哭了的時候一樣。
並且爺爺的眼睛特別大,兩張小窗戶似的。通過了那玻璃般的眼淚而能看得很深遠。
那孩子若看到了爺爺這樣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來的。但他隻把眼開了個縫而又平平坦坦地昏沉沉地睡了。
他是活著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
爺爺的血流又開始為著孫兒而活躍,他想起來了。應該把那嘴上的血揩掉,應該放一張涼水浸過的手巾在孫兒的頭上。
他開始忙著這個,他心裏是有計劃的,而他做起來還顛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認識他已經取在水盆裏的是水。他對什麽都加以思量的樣子,他對什麽都像猶疑不決。他的舉動說明著他是個多心的十分有規律地做一件事的人,其他,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為了過度的喜歡,使他把周圍的一切都淹沒了,都看不見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記憶。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麽著了。
他從小地窖裏取出一點碎布片來,那是他盜墓子時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點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燒成了灰。把灰拾起來放在飯碗裏,再澆上一點冷水,而後用手指捏著攤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傳說這樣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時候,祖父仍在小灶膛裏燃著火,仍舊煮綠豆湯……
他把木板碗櫥拆開來燒火,他舉起斧子來。聽到炕上有哼聲,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地舉著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響聲脆快得很,一聲聲地在劈著黑沉沉的夜。
“爺……”裏邊的孩子又叫了爺爺一聲。
爺爺走進去低低地答應著。
過一會兒又喊著,爺爺又走進去,低低地答應著。接著他就翻了一個身喊了一聲,那聲音是急促的,微弱地接著又喊了幾聲,那聲音越來越弱。聲音鬆散的,幾乎聽不出來喊的是爺爺。不過在爺爺聽來就是喊著他了。
雞鳴是報曉了。
蓮花池的小蟲子們仍舊唧唧地叫著……間或有青蛙叫了一陣。
無定向的,天邊上打著露水閃。
那孩子的性命,誰知道會繼續下去,還是會斷絕的?
露水閃不十分明亮,但天上的雲也被它分得遠近和種種的層次來,而那蓮花池上小豆所最喜歡的大綠豆青螞蚱,也一閃一閃地在閃光裏出現在蓮花葉上。
小豆死了。
爺爺以為他是死了。不呼吸了,也不叫……沒有哼聲,不睜眼睛,一動也不動。
爺爺劈柴的斧子,舉起來而落不下去了。他把斧子和木板一齊安安然然地放在地上,靜悄悄地靠住門框他站著了。
他的眼光看到了牆上活動著的蜘蛛,看到了沉靜的蛛網,又看到了地上三條腿的板凳,看到了掉了底的碗櫥,看到了兒子親手結的掛艾蒿的懸在房梁上的繩子,看到了灶膛裏跳著的火。
他的眼睛是從低處往高處看,看了一圈,而後還落到低處。但他就不見他的孫兒。
而後他把眼睛閉起來了,他好似怕那閃閃耀耀的火光會迷了他的眼睛。他閉了眼睛是表示他對了火關了門。他看不到火了。他就以為火也看不到他了。
可是火仍看得到他,把他的臉炫耀得通紅,接著他就把通紅的臉埋沒到自己闊大的胸前,而後用兩隻袖子包圍起來。然而他的胡子梢仍沒有包圍住,就在他一會兒高漲,一會兒低抽的胸前**……他喉管裏像吞住一顆過大的珠子,時上時下地而咕嚕咕嚕地在鳴。而且喉管也和淚線一樣起著暴痛。
這時候蓮花池仍舊是蓮花池。露水閃仍舊不斷地閃合。雞鳴遠近都有了。
但在蓮花池的旁邊,那灶口生著火的小房子門口,卻劃著一個黑大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