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甲·子

畫家林深在他借住的小閣樓裏,得知已被指定為一座花園別墅的繼承人。

別墅位於郊外一個風景宜人的地方,有山,有湖,有樹林。

別墅屬於畫家林深一位富有的遠房親戚。遠房親戚臨死前意外地記起林深,把它留給了他。

給畫家林深送來相關法律文件的是個律師。遠房親戚生前聘用過的律師多如牛毛,這隻是其中之一。

律師四十多歲,微顯謝頂,寬大的額頭在光線暗淡的閣樓裏非常顯眼。

律師穿一套手縫西裝,不經意遺留在西裝縫合處的針腳,展示出精致的做工。

這讓畫家林深進一步自覺寒酸,忍不住瞟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皺巴巴的夾克衫。因為長久未洗,上麵現出了數個發亮的汙斑。

律師不耐煩地皺了皺鼻子,酸臭氣正從閣樓各種肮髒的物件上散發出來。畫家林深顯然也是這些肮髒物件中的一個。

因此,完成文件交接後,律師落荒而逃似的,迅速離開了這個除隨處可見的廢紙破布外,隻擠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塊畫板的閣樓。

確認自己繼承了那幢美麗的花園別墅,畫家林深的心情無疑是激動的。

小時候,畫家林深到過那所神奇的房子。房子裏到處是樓梯,每個樓梯各不相同,通向不同的房間。從每個不同的房間,都能看到將房子緊緊圍起的花園。花園隻種一種花——大而嬌豔的深紅色的月季花。

因為那次經曆,他的視覺神經仿佛被重組了,看見的事物總是和別人有些不同。林深懷疑自己之所以選擇畫家這奇怪的職業,很可能是那次經曆的結果。他一直想要把那所神奇的房子畫出來,然而願望始終未能實現。

毫無疑問,謝頂律師帶來了一個期盼已久的機會。那位富有的親戚沒有近親,閑極無聊時,作為遠房親戚,畫家林深常常這樣想,有朝一日他會被指定為房子的繼承人。

事實上,關於那座房子的記憶裏,隱約存在著這樣一個景象:那是一個黃昏,他好像有些神誌不清,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忽然來到了一個四麵敞開的房間。房間雖在別墅內,卻能看到整座透明的別墅。當時他驚呆了,下意識跪倒在地。就在那時,房子的主人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在他耳邊輕輕說:“有朝一日,我會把房子留給你。”

雖不能確定這一切是幻是真,但畫家林深心裏總在不斷浮現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真的會擁有這所房子。

為此,他不止一次盼望能聽到房子主人的死訊。這念頭讓他激動不已,根本沒意識到其中的惡毒。

這裏,我們還必須陳述這樣一個背景:其時,畫家林深正處於極為困窘的時期。他正在為籌備一次個人畫展而四處奔忙。

入行多年,畫家林深一直默默無聞一貧如洗。他一直覺得,照他的水平,早該小有名氣了。經過一番推敲,他將這不佳的處境,歸結為至今未能舉辦過一次個展。為此,近期他訪問了城裏所有的畫廊主人和一些可能提供經費的人。在過程中,這個驕傲的人變得謙卑,不僅學會了點頭彎腰,還能把它們做得無比優美,連笑容都像被蜂王漿醃過似的,甜蜜到令人心醉。

然而,一番努力,終究竹籃打水。沒人對他感興趣,他早被認定是位九流畫家,有人甚至更過分,說他是打著畫家幌子的拆白黨。真的,畫家林深確實有些絕望了。

因此,這時候接受這樣一筆遺產,意義重大。可是親戚也在遺囑中定下了苛刻的條件,其中一條,就是規定他不能出賣或抵押這座別墅。這意味著遺產並不能帶給他最需要的現金支持。

不過畫家林深還是欣然接受了。

他的家族一直在流傳一個秘密:在那座到處都是樓梯的房子裏,有個沒有樓梯的房間,被其他房間和樓梯遮掩著。這房間裏藏著一筆數量驚人的財寶,當年他的遠房親戚就是因為發現了那個房間,才成了一名百萬富翁。

甲·醜

畫家林深終於再次進入這座花園別墅。

二十五年過去,房子陳舊許多,五歲的記憶在被一點點撕碎。房子不再神奇,裏麵所有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遮住了,充滿陰森的氣息。遺囑裏另有一條奇怪的規定:繼承房子後的第一年,畫家林深不得拉開這些窗簾,否則將視作自動放棄繼承權。

陰森的氣息還布滿在傭人們的臉上,他們看上去像隨時隨地都在監視他。這些人已被原主人終身雇用,工資來自一筆專項基金,裏麵包含了維持房子日常生計所需的費用。因為吃穿用度都要靠傭人,畫家林深不敢解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這讓畫家林深更深切地感受到,找到那筆財寶是多麽重要。幾乎沒一絲猶豫,他就全身心投入到這場狂熱的尋寶活動中,開始足不出戶。

然而不同於正常的房子,這座氣氛詭秘的房子裏每個房間都是孤立的。從一個走到另一個,沒有直接通道,隻能先從房間門口唯一的樓梯走到房子外麵的門廊,然後再從那裏,通過另一座樓梯,前往另一個房間。

房子裏的所有樓梯都陰暗狹窄,還歪歪扭扭地繞了好幾個彎,每座樓梯都被用木板和水泥封閉起來,隻能根據掛在樓梯口的標牌,了解它們是通向“臥室”“書房”還是“花匠房”。

摸索了半個月,畫家林深對房子的整體結構還是毫無頭緒。這裏一共有二十多個房間,但空間位置極其模糊,林深甚至不知道臥室和書房究竟哪個在樓上,哪個在樓下,還是根本就處在同一層樓麵上。因為無從了解房間之間的關係,他也就無從尋覓那個沒有入口的房間。

折騰來折騰去,畫家林深終於神經衰弱了。用腦過度當然是重要原因,但更令人頭疼的是充斥在每個房間裏的噪聲。這噪聲是種“滴篤滴篤”的敲擊聲,響得毫無規律,有時發生在天花板,有時來自地板,有時會移動到左麵的牆壁,有時又會在右側的牆壁後麵回響。

畫家林深曾就此專門谘詢了這裏的傭人。然而,傭人們態度謙恭,笑得和藹可親,卻從不肯正麵回答。

這種情況下,畫家林深一天比一天焦躁,他甚至開始懷疑主人將房子遺贈自己的真實用意。現在他情願這遠方親戚送給他的是一座工廠、一家商店、一個銀行、一筆巨款或者一箱珠寶,這樣他就不用再像個傻瓜似的,在這座理不清頭緒的房子裏尋找那個看不見的房間了。

這位快發瘋的畫家後來甚至還打電話約來一個拆遷隊。但拆遷計劃很快遇到了法律問題,遺囑執行人跑來警告畫家,如果一意孤行,他的繼承權馬上會被剝奪。

無奈,他隻好拿起畫筆,打算憑著感覺,在畫布上將房子的全貌複製出來。

這是一個漫長的夏天。畫家林深全身心投入到結構圖的描摹工作中。他茶不思飯不想,處於某種瘋魔的狀態中。很快,頭發像茅草似的漫過他的臉、脖子和肩膀,胡子長到遮住了整張嘴,吃飯因此變成了困難的事情。終於立秋快到的時候,結構圖被畫了出來。

扔下畫筆,畫家林深鬆了口氣,一頭倒在**,一連睡了三天三夜。當他清醒過來,第一次端詳結構圖的全貌,為了表示鄭重,當時他還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眼前的景象卻把他嚇得臉都白了。

是的,結構圖清晰地表明:整幢建築裏所有房間的方向都是錯的,完全顛覆了重力法則。臥室的下麵雖然是廚房,但它的地板卻是廚房的西牆,而廚房的南牆則是書房的天花板,書房的地板又是管家房間的地板,管家房間的天花板還正好是花匠房間的北牆。那滴篤滴篤沒有規律的噪聲終於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那其實是傭人們的腳步聲。所有那些看似多餘漫長得毫無頭緒的樓梯隻是為了掩飾這錯亂的方向感。

看著圖紙,畫家林深忍不住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按照重力法則推算哪個方向才是地麵?這樣想的時候,又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原來被認為是放在地板上的物體開始雨點一樣向各處掉落,他像個落水者,試著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麽,抓到的卻是那張結構圖。因為無法穩定失控的身體,他乒乒乓乓地在房間裏摔來摔去,他懷疑哪裏是地麵,便會墜向哪個方向。最後總算幸運,他落在了房間的門上。門開了,他從樓梯上滾了下去,一直滾到門廊。他踉蹌著爬過門廊,來到外麵的天空下,花園裏那深紅色的月季已經盛開。

畫家林深匆匆掠過花叢,踉蹌著向別墅門口跑去。路過花匠身邊時,他突發異想,問了一句:“今天是幾號?”花匠的回答讓他又大吃一驚,他在這房子裏已待了整整一年。

畫家林深愈發惶恐,他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一年前,一家米店老板曾誠摯地邀他去店裏擔任賬房先生,這位好心人認為林深的本科學曆已足以讓他承擔這樣的職責。

因為下了決心,畫家林深心裏洋溢著喜悅。長時間的跋涉後,已不想再當畫家的林深回到了城裏。

這天,城裏的風很大,尋找米店的過程中,一陣風沙吹迷了他的眼睛。揉眼睛時,他手上的圖紙掉在了地上。風把圖紙展開,把它吹到了遠處。

一陣忙碌後,林深眨了眨眼睛,終於確認裏麵已沒有一粒沙子。他鬆了口氣。這時,他聽到有人畢恭畢敬地叫了他一聲“先生”,然後他看見,不知什麽時候身邊停了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一個身穿黑呢製服的司機正友善地朝他點頭。

“我們老板想請您上車聊一下。”“黑呢製服”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對林深說。

“黑呢製服”的態度如此友善,讓林深根本不忍心拒絕,隻好在“黑呢製服”為他打開後座車門後,老老實實地上了車。

一個西服革履的人正優雅地朝他微笑,他手裏抓著一卷畫布,正是被林深扔在地上的那張圖紙。

後來的事情就非常簡單了。“西服革履”正是本地富豪排行榜上的首席,剛才在車裏,他意外看到那張被風展開的圖紙,一下子被上麵的圖案打動了,並因此相信圖紙的擁有者是個繪畫大師。

畫家林深在最不想當畫家的時候,又當上了畫家,他夢寐以求的個人畫展被策劃成了一個盛大的節日。

畫家林深變成了著名畫家林深,而一幅叫作《房子》的油畫是他所有著名作品中最著名的一幅。

乙·子

該怎樣來講述丁勉和紀玉的故事呢?不扯一下著名畫家林深的絕世名作《房子》,是肯定不行的。

丁勉和紀玉都是美術學院油畫係的學生,是同學,認識但關係不深。後來在中國油畫史課上,兩人都對《房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幅失落多年的名畫,現存世上的隻有這畫的臨摹品,真品據說被藏匿在林深的私人別墅裏。因為無從找到這座別墅,《房子》就此失去了下落。

雖然見過《房子》真麵目的人寥寥可數,但並不妨礙《房子》在美術史上的地位。它被命名為旋轉派油畫的代表作,早在西方旋轉派興起前五十年,一個不知旋轉派為何物的中國畫家就畫出了一幅比旋轉派還旋轉派的作品。據說旋轉派的創始人約翰·莫克是因為看到了《房子》的臨摹之作,受到啟發才創立了旋轉派。

因為有這麽多說法可供佐證,這兩個熱情的美術青年便自然而然把已故著名畫家林深當作了他們的偶像。日積月累,崇拜演變成癡迷,他們收集了所有關於著名畫家林深的資料,觀摩過《房子》所有版本的贗品;他們還自己在畫架上臨摹了這幅名作不下一千次。

借用一個我們已爛熟於胸的句式,共同的誌向讓這兩顆年輕的心靈靠得越來越近。

因此,一切水到渠成,後來他們發覺對彼此生出了一些異樣的感覺。

嗬,這真讓人左右為難,那異樣的感覺既讓他們有些憂傷的甜蜜,又讓他們浮躁煩亂,甚至在崇拜林深和臨摹《房子》的時候,都有點心不在焉。

要不是機緣巧合,他們很可能會在這患得患失中熬到畢業,然後各奔東西,把這件事跟其他許許多多發生過的事情一起遺忘。

因此,那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黃昏不僅對丁勉和紀玉是非常重要的,對這個故事來說也非常重要。

那天,他們又背了畫具騎車去郊外尋找寫生目標。遠足開始時毫無目的。他們隻是隨處走走,然後看看有什麽奇特的房子,能讓他們產生臨摹《房子》的衝動。當然,心裏免不了還懷抱了一些天真的夢想,譬如恰巧找到那座傳說中的花園別墅,並在別墅一角,發現已蒙上灰塵和蛛絲的《房子》。

經過一段跋涉,他們疲倦了,找到《房子》的浪漫念頭變得不再強烈。

因此到達那處破茅屋時,他們的體力和內分泌以及與內分泌相關的熱情都正好處於最低點,於是破茅屋便順理成章地成了這次旅程的終點,他們決定以此為藍本,嚐試另一幅《房子》的描摹品。

破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枯黃的草地上,在早春的寒風中搖搖欲墜。因此,第一眼看到這處茅屋,我們多愁善感的紀玉就眼眶濕潤了。丁勉也神色凝重,他挺了挺胸,情形就跟詩人們在作感遇詩時的狀態差不多。

因為下了決心,他們胡亂啃了啃隨身帶來的麵包,然後一門心思地對著破房子在畫布上展開了工作。他們是那樣投入,以至於根本沒注意天上的烏雲已越積越厚,熔鐵似的澆鑄在他們的頭頂上方。

當閃電在烏雲上劈開了一道晶亮的縫,雨水決堤似的潑了下來,這兩個沉浸在藝術氛圍中的美院學生才像受了驚嚇的麻雀,慌亂地收拾好畫具,撲棱著跑進了破茅屋。破茅屋有一股陰黴味,雨水正從破屋頂上湧進來,屋子裏的蜘蛛網被打得千瘡百孔。四壁原先為擋風而反貼著的年畫全濕了,隱隱地顯出反麵那一個個充滿吉祥意味的構圖。整幢房子隻有木樓梯下的角落沒有漏水,渾身濕透的丁勉和紀玉不約而同地跑進了角落裏。角落那樣小,他們又還要保持一點必要的距離,所以難免有些尷尬一麵避讓著,一麵又發現心裏其實非常不想讓對方避讓。

哎呀,這個事情不好辦啊,他們隻好苦苦等待雨過天晴。

然而這場雨漫長得不著邊際,不僅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風也跟著大起來。紀玉的牙齒開始打戰,她雙手交叉,攏著雙臂縮作一團。

看到這情景,一向很有英雄情懷的丁勉有點激動。就像故事片的男主角在這種時候通常會有的行為一樣,他脫下外套,把它輕輕地披在了紀玉身上。

由於粗心,丁勉沒注意到外套早就濕透,他的紳士風度其實毫無意義,但紀玉還是免不了感動了。她深情地凝望了丁勉一眼。丁勉下意識地渾身一顫,很配合地以同樣的目光望向了紀玉。

緊接著……他們其實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但他們卻以為自己的腦子裏隻剩下了空白。

等清醒過來,他們發現他們已經擁抱在一起,彼此的體溫讓他們感到了真正的溫暖。這時,他們都看到對方臉上的幸福和甜蜜,他們因此相信自己是幸福而甜蜜的。

甲·寅

著名畫家林深終於又回到了那幢月季花園環繞的別墅,在隔了整整二十五年之後。

那天,他忽然發現斑白的頭發爬上了雙鬢,心一下被這幾根白發纏得亂作一團。被美術追星族們填充得密不透風的時間出現了裂縫,林深意識到,自己老了。

我們的著名畫家在深深的沮喪中,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繼承的那幢房子。於是,那天深夜他帶著《房子》,獨自回到了那幢依山傍水靠林的別墅。

因為心有餘悸,最初站在門廊前麵時,著名畫家林深還有些猶豫,最終還是走上了其中一座樓梯。

他用了一天時間,走過一座又一座樓梯,進入一個又一個房間。他發現二十五年前關於房間方向錯亂的記憶,完全是幻覺。所有房間雖不連通,但都按重力法則頭朝天腳著地地存在著。

當然著名畫家林深知道,除了幻覺的可能之外,另有一種可能,就是過去的二十五年裏,房間的方向被重新調整過了。

至於哪種可能更真實,他實在懶得去想明白。對已經五十六歲並成為著名畫家的林深來說,謎底已不重要。甚至房子裏關於看不見的房間的傳說,也無法引起他絲毫的興趣。如果真有這樣一間房間,他情願讓某個注定要繼承這房子的年輕人去發現,他需要的,隻是安安靜靜地在這裏獨自待上一段時間。

別墅裏原先不準打開窗簾的規定已失效,所有窗簾在他回來後都被拉開了。現在,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在哪一個房間,著名畫家林深都能通過敞開的窗子,看到花園裏那一簇簇嬌豔的紅色月季花。在這樣的日子裏,林深習慣一個人靜靜躺在**,任由眼前那無邊無際的深紅,將自己淹沒。

這是一個黃昏,陽光溫暖而柔軟,灑滿了月季花園,然後被折射著穿過窗子滑進了房間。這染上了月季花紅色的陽光美得讓人絕望,平時房間裏看著並不和諧的擺設,此刻卻表現出本來就該擺在那裏本來就該這樣擺放的樣子。林深渾身懶洋洋的,似乎不是躺在**,而是埋在一片柔軟的泡沫中,每個毛孔都被浸泡在寧靜裏。他舒坦地動了動身子,正好看見被放在畫架上的《房子》。一線針尖似的靈光滲進他的心坎,像一柄鑰匙,把他整個打開了。他發現自己好像回到了五歲那年,夕陽正在將他融化,所在之處正是那個四處敞開的房間,他看見了整座透明的房子。

乙·醜

這年,丁勉和紀玉終於熬來了畢業。當時,國內外沒來由地掀起了一股研究和收藏林深的熱潮。丁勉和紀玉這樣的資深“《房子》迷”,成了市場上的稀缺人才。丁勉被一家美國人出資的林深研究基金會重金聘去,紀玉則成了一家日本收藏機構駐中國辦事處的研究人員。

這結果無比圓滿,以至於所有人都忍不住羨慕他們,大家是這樣表達羨慕之情的:看看人家丁勉和紀玉,什麽叫浪漫的愛情,這就叫浪漫的愛情。

雖然這隻是種修辭手法,但還是讓他們感覺滿意。於是,讚美聲中,他們愈發如膠似漆。

人要交好運,好運就會不斷從天而降。參加工作沒幾個月,兩人所在的機構不約而同為他們提供了豐厚的資金,要他們不計成本地去尋找林深那幅失落多年的名畫,還許諾,隻要找到《房子》,他們將獲得一筆數目更為可觀的獎勵。

真的,老天已把所有可能的寵愛都加給了他們,除了不停地高興,他們還能有什麽別的想法?

於是,他們約定:無論誰找到《房子》,都要首先跟對方通報,然後看哪個機構出價高,就把畫作交給誰。

對這項尋找《房子》的工作來說,關鍵在於找到林深最後隱居的那座房子。根據記載,房子邊上有山、有湖、有樹林,還有一片火一樣的月季花叢,裏麵則有許多纏繞在一起的樓梯。

為了找到房子,丁勉和紀玉走遍整個郊區,查訪了每座稍帶如此特征的房子。但結果令人沮喪,那座奇怪的房子和那幅被放在裏麵的《房子》,就像淹沒在海水裏的沙子,被城郊無窮無盡的房子遮蔽了起來。

如同我們被言情小說練就的言情邏輯所認為的那樣,所有完美的愛情故事總需要在某個階段出現一些波折。

是的,是的,跟我們的預感完全吻合,丁勉和紀玉之間也出現了一點點愛情的波折。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這天,丁勉收到了所在機構轉給他的一份絕密材料。材料裏透露了一條令人鼓舞的信息,在市區往西一百裏的地方,有一列圍成圓環的山脈,山脈中央的山穀裏,有一汪湖泊一片樹林,樹林邊上還有一片望不見盡頭的紅色花叢。隻要眼睛夠好,就能看到那片晃眼的深紅中有座房子。

線索來自當地一位樵夫,據說他曾偶然地進入過這房子,發現房子裏遍布樓梯,裏麵還有一些穿古裝戲服的男男女女在走動。當時他還以為自己大白天活見了鬼,嚇得從房子裏逃了出來。此後,再沒敢走近過那片樹林。

絕密材料讓丁勉心跳加速,他預感到,山穀裏的房子可能正是傳說中已故著名畫家林深的神秘別墅。但不知為何,他卻開始犯愁,事實上他確實不太想把這線索告訴紀玉。

思來想去,他決定,瞞著紀玉一個人去探訪那座神秘的房子。

這做法雖有不妥,但丁勉相信隻要能找到那幅畫,並把日後獲得的獎金如數交給紀玉,紀玉一定會原諒他此刻的背信棄義。畢竟他沒其他女人,也沒瞞著她要把錢私藏起來的意思。

想通了這一點,接下來需要解決的,就是如何找借口瞞過紀玉。出乎意料,當丁勉說周末要去出差時,紀玉竟輕易地相信了,都沒追問細節。於是,到了周末,他就順理成章地獨自出現在那座風景宜人的山穀。那裏果然有一汪湖泊和一片樹林,雖沒有紅色的月季花,但有紅色的杜鵑花,這雖與傳說中的狀況有出入,但基本上說得過去。說不過去的是杜鵑花叢裏沒有房子,連瓦礫都沒有。

為了確認自己沒有遺漏掉任何蛛絲馬跡,丁勉決定再次沿花叢的每個縫隙做一次全麵搜索。山裏的風搖晃著花叢,聲音動人。然而製造這美妙聲音的微風,也製造了一個令人尷尬的局麵。在花叢的第三道縫隙繞來繞去的過程中,對麵的風把紀玉的身影麵對麵帶給了他,也把他的身影麵對麵帶給了紀玉。

這情況要是換了我們這種被言情故事訓練得有點麻木的人,真的會不知該如何是好。幸虧丁勉和紀玉都還算理智。他們對如何處理這種事情,雖缺乏經驗,但畢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職業人士,所以他們以幾乎不被感覺的速度,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樣的反應方式。啊,他們的呼吸平穩,啊,他們的目光柔軟,都在堅定地凝視遙遠的前方,好像對麵的人和正在拂動的風一樣,是透明的。他們就這樣麵對麵擦身而過,隨著風讓自己淹沒在火一樣的杜鵑花叢裏。

這之後,丁勉和紀玉自然不可能再見麵了。他們開始想盡辦法避開對方可能出現的時間和地點。他們都有堅強的意誌和一絲不苟的執行力。何況做到這一點其實不算太難,尤其在這座擁擠了這麽多人的城市裏。

拋開這“愛情的波折”不談,如果他們能更細心一些的話,應該去追查那個報信的樵夫。也許會發現一件蹊蹺的事情。在樵夫向他們提供的照片裏,那座房子實際上是樵夫自己居住的房子。而如果能看見樵夫本人,他們一定會隱約覺得此人非常眼熟。是的,他和已故著名畫家林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哦,我沒說他們活見鬼了。

丙·子

結婚之前,薛江心裏忽然有些沒來由的鬱悶,他覺得在沒把荒唐事做夠的情況下就去結婚,有欠考慮。這奇怪的念頭,讓他心神不定,於是,他決定在這天出門走走,看看有什麽荒唐事可幹。

街上到處都是人,因為是市中心,人多得像螞蟻,一層層從薛江的眼睛擠進了他本就有些淤塞的大腦,讓太陽穴脹痛起來。

這時他看到了一座奇特的西式建築。這是一幢龐大的住宅,大到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座宮殿。穿過擁擠的人群,薛江走到房子跟前。大門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麵七個字薛江都認得:林深故居博物館。

林深這名字對薛江來說不算陌生。他是從一個叫丁勉的老人那裏聽說這名字的,他還知道這位已故著名畫家最著名的作品叫《房子》。此事可以追溯到薛江十二歲那年的秋天。

那一陣子,一向沒心沒肺的薛江不知怎麽搞的,迷上了一種叫作獨處的遊戲。一有時間,就喜歡一個人到那條銀杏樹夾道的街上待一會兒。

因為是秋天,街道的地上鋪滿淡黃色的銀杏葉。秋風吹過街道,簌簌落落的聲音掉滿了他的鼓膜。

每次來這裏,薛江的心都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但那心跳聲又會安靜到無法被感覺。這街道簡直像是一種情緒,而不是一條街道。

後來當薛江想再次體驗這情緒時,他去找過這條在記憶中不知確切位置的街道,卻再沒有找到。那街道好像消失在這座無邊無際的城市裏。

也是那年秋天,薛江和一個叫丁勉的老人相遇在此地。那時,丁勉總會在頭上戴一頂奇怪的呢帽,脖子上圍條花格子毛料圍巾。隻要薛江來這裏,他便能看到老人在街道的某個段落坐著,麵前放了個木架子,架子上繃著塊粗糙的布,他拿著一種長長的像毛筆而又不是毛筆的畫筆,專注地往布上塗些黏膩的顏料,塗著塗著便塗出了一些街道的景象。

盡管這些景象與街道上的真實景象有很大出入,但是薛江卻很喜歡這些不真實的景象,他覺得老人在畫布上塗抹的正是他這個旁觀者的心事。因此當時還相信童話的薛江懷疑老人極有可能是傳說中的神仙。

一天,薛江終於忍不住了,走到老人背後,怯生生地說:“畫得真好。”之後,他還歎了口氣。

老人有些驚訝,打量這個站在自己背後目光一片澄澈的小孩,不由得笑了。

就這樣薛江和這個叫丁勉的老人認識了。此後,在那個有風的秋天裏,他們經常在街上相遇。看到薛江來了,丁勉便會停下手中的畫筆,和薛江慢條斯理地說話。丁勉給薛江講畫畫方麵的事,薛江則把街上的每座房子編進一個童話故事裏,講給老人聽。就在那時候,薛江第一次聽說了已故畫家林深和他的《房子》。

丁勉告訴薛江,《房子》被存放在林深的故居裏。房子位於市中心,是一座龐大的西式建築,裏麵有許許多多大理石樓梯,通向各個不同的房間。丁勉告訴薛江,那幅名為《房子》的油畫,是他和妻子三十多年前在那幢龐大的房子裏發現的。

“隻要看到《房子》,你就會知道什麽是偉大的藝術,什麽是真正的感動,為美而流淚是什麽樣的感覺。”丁勉最後用一連串排比句結束了敘述。這時,他的目光悠遠,眼眶已經濕潤。

秋天過後,薛江再也沒找到過那條街道,也再沒碰見丁勉,但丁勉的話卻印在了他腦子裏。一些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會時不時想起它們。

現在,站在這名為林深故居博物館的房子前,薛江又記起丁勉十多年前的話。正好這段時間,薛江覺得已很久沒被感動過了。因此在這個無聊的星期日下午,去看一眼那叫《房子》的名畫,也許真的很重要。至少第二天站在百貨商店的櫃台前,他跟同事們能多出一個閑聊的話題來。

這樣一想,薛江便買了張門票,進入了這間龐大的房子。

房子裏果然鋪滿了大理石,從地麵到牆壁,從樓梯到天花板,到處都泛出亮晶晶的光澤。裏麵也果然到處是樓梯,所有樓梯蛇一樣纏繞著,向天花板盤旋而去。從下往上看,薛江覺得這就像一個建在半空中的迷宮。沿著一條條樓梯,薛江開始向一個個房間走去。然而每個房間的情況都讓薛江失望,裏麵沒有《房子》的原作,除了家具之類的陳設品,充斥其中的都是些各種不同版本的仿製品。

薛江不得不拉住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參觀者,問他是否知道真品在哪個房間。那人神情漠然,指了指兩個全副武裝的警衛守護的那座樓梯。

薛江向那樓梯走去,卻被警衛攔了下來,這才知道,真品並非每個人都有資格去看的,你得是搞美術專業的,要有副教授以上的職稱,還得提前半年向一個專門委員會提出申請,然後才有權進入房間。薛江發現原來看《房子》和看《金瓶梅》一樣,都是需要資格的。

因為有點氣不過,薛江動過強行闖入的念頭,但看到警衛們魁梧的身軀和身上的槍械警棍時,他識時務地打消了自己的念頭。帶著一肚子晦氣,他離開了林深故居博物館。

乙·寅

幾年過去了,已故畫家林深的研究熱潮終於退卻。

丁勉所在的基金會因為再沒人捐款,倒閉了。紀玉所在的日本民間藝術團體,後來也撤銷了他們的駐中國機構。丁勉進入一家專門製作動畫的影視公司,負責給人畫一些簡單的卡通片。紀玉則改行進了一家廣告公司,當美術設計。林深和《房子》正在成為遙遠的記憶。

這一長段日子裏,丁勉和紀玉再沒找到過合適的戀人。世上能般配他們的男女雖不少,但他們卻受困於那遙遠的記憶:一旦進入某種甜蜜的情境時,丁勉便會想起紀玉,紀玉也會想起丁勉,一下子,他們就會覺得這些卿卿我我的場麵很可笑,就像些拙劣的三流演員在演一部拙劣的三流鬧劇。愛情對他們來說,成了一個丁勉和紀玉式的拙劣笑話。

又一個假日,丁勉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裏,想找些能讓自己快樂起來的事情做。想了半天,卻毫無結果。他歎了口氣,覺得活著其實也沒太大意思,某種空空****的感覺忽然充滿在身體裏。。他有些異想天開:為什麽不去自殺?

既然想到了,他就覺得應該這樣去實踐一下。他從壁櫥裏找了根結實的繩子,都懶得寫一份遺書,就騎車出了門。

在什麽地方上吊,看來是個難題。騎著車找來找去找了半天,不知不覺到了郊外。在滿心憂鬱中第一次抬起頭,丁勉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被遺棄的茅屋前,這正是學生時代他和紀玉一起到過的那座房子。

茅屋立在一片枯黃的草叢裏,在秋風中搖曳。丁勉心裏一陣唏噓,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這所秋風中的茅草房子。

他從沒有門板的門裏走進散發著黴味的房子,皮鞋踩在厚厚的青苔上,就像踩著一片柔軟的地毯。他抬眼向房子四周望去,房子還是那麽破舊,到處是灰塵和蛛網,四壁反貼的年畫因為時間過久幾乎快從牆上掉下來了。這時他看到房子裏竟然還有一個跟自己一樣衣衫鮮亮的人,正蹲在樓梯下麵,臉色蒼白,雙手攏肩,好像因為寒冷而渾身發抖,她的身邊放著一根結實的繩子。

當然,我們聽故事的經驗已經很豐富,閉著眼睛都想得出此人一定是紀玉。

當然,丁勉接下來的舉動也完全符合這種故事通常會呈現的模式。是的,他走上前去,緊緊摟住了紀玉。

當然,丁勉心裏免不了會有點犯嘀咕:為什麽要做這種毫無創意的舉動呢?

這時,一陣風從茅屋敞開的門裏吹進來,哧啦一聲,把牆上糊著的年畫吹落在他們身邊。要是我們眼神好一點的話,我們會看到,這糊牆紙正是大家找了很久的《房子》。

哎呀,這故事戲劇性也太強了點。這意味著我們的故事終於到達了終點。

丙·醜

從林深故居博物館出來,薛江的心情變得很惡劣,想幹荒唐事的得意勁沒了。他不斷地停下來彎腰擤鼻涕,鼻子堵得厲害,他快透不過氣來了。

然而擤了好幾次,卻擤不出半點。他的心情更加煩躁。身邊經過的行人對他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也用充滿惡意的眼神對視他們。

他一邊擤鼻涕,一邊在街上煩躁地走著。很快,來到了一個集市,人們正在向某個方向擁擠而去。那裏傳來響亮的鑼聲,一個粗啞的嗓子開始用方言哼唱不知所雲的小曲。

經過一番騰挪轉移,薛江終於站到了人群的前方。他看見一個滿頭亂發胡子拉碴的江湖藝人,正用口中的小曲和吆喝命令那隻茫然無措的猴子,讓它做出各種有趣的動作。

圍觀的人群發出嗡嗡的議論和爽朗的哄笑。薛江卻覺得意思不大,正好猴子開始拿著破飯盒討賞錢,薛江便決定轉身離開,沒想到就在這時,猴子開口說話了。

這突然的變故讓薛江收住腳步,慷慨地從口袋裏掏出幾個鋼鏰,嘩啦啦扔進了猴子手裏那破爛的藍邊碗。他的注意力突然被喚醒,發現耍猴人的長相很像剛才大房子裏陳列的林深遺像,拋開服飾、打扮和發型,他們幾乎就是同一個人。

薛江的皮夾在空地上飄飄悠悠地移過來移過去,所有人都驚訝地張大了嘴,下意識地用雙手緊緊護住身上的貴重物品和貞操。

皮夾在空中翻了兩三個筋鬥後,又落回薛江的口袋,耍猴人也重新在場子裏現身。人群掌聲雷動,猴子又端著碗,乖巧地走到人群跟前。

這一次錢幣像雨一樣劈裏啪啦地落進碗裏。碗看起來隻有拳頭那麽大,薛江卻發現,不管往碗裏扔多少錢,碗始終未被裝滿過。想幹荒唐事的衝動再次充滿在他心頭。

薛江變得前所未有地耐心,直到所有圍觀者都散去,他還靜靜地留在原地,看著耍猴人慢條斯理地收拾家夥。然後他跟在耍猴人身後走了一個小時,來到一家破舊的小旅店。江湖藝人牽著猴子進了一間單人房。

在門口心神不定地徘徊了很久,薛江推開房間的門。陰暗的小房間裏,除了耍猴人,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唯獨那隻猴子不見蹤影。

西裝革履的青年正在向耍猴人道別。青年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耳熟,就跟剛才那隻討賞錢的猴子差不多。

西裝革履的青年終於離開了小客房。耍猴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薛江。薛江剛準備說話,他已搶先開口:“想跟我學隱身術,對嗎?”

薛江誠實地點了點頭。耍猴人似笑非笑地望著薛江繼續說:“原來的猴子一年的使用期限已經到了,所以接下來的一年,我需要一隻新的猴子。”

薛江本來想搖頭來抵製這**,但腦袋卻不聽使喚。他發現自己正在非常肯定地上下點頭。耍猴人從懷裏摸出一張契約和一盒散發著汽油味的紅色印泥,示意薛江在契約上摁手印。

硬著頭皮,薛江把拇指摁在印泥上。涼意從拇指傳進了心坎。隻一瞬間,他看見自己手上長出了黃毛,並在迅速縮小,很快他就變成了一隻猴子。

此後的一年,作為一隻耍把戲的猴子,薛江跟著耍猴人走南闖北。

熬過這一年,薛江從耍猴人那裏學到了隱身術,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直接去了林深故居博物館。念過隱身咒語,順利地通過了那條由兩個全副武裝的警衛守護的樓梯,進入了同樣有兩個全副武裝的警衛守護的房間。房間的正中放著一幅裝潢齊整的油畫,油畫外麵還用厚厚的防彈玻璃保護著,兩旁站著另外兩個全副武裝的警衛。不用猜,薛江就知道這一定是《房子》的真品。

從林深故居博物館出來,薛江更加沮喪。他心灰意冷,竟開始無限想念那個讓他厭煩不已的未婚妻,本來他們是準備在那個星期天過後的第三天結婚的。

重新見到未婚妻時,這個大臉盤女人對他的出現似乎並不驚訝。在心裏盤桓了很久之後,薛江終於開口問她,這一年怎麽過的?未婚妻笑了,問薛江,是不是因為快要娶到她了,高興得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這時,薛江瞟了瞟日曆,發現時間停在了一年前的那個星期天。那充滿傳奇色彩的一年被憑空抽掉了,或者說所謂的過去一年不過是他生命的另一條軌道。看著未婚妻,薛江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真正的弱智。

丙·寅

夏天到了。這年的夏天因無風而顯得悶熱。到了晚上,薛江一家人隻好搬著躺椅竹榻什麽的,到弄堂乘涼。

兒子崇拜地坐在他跟前,要他講些有趣的事情。看著七歲的獨生子一臉認真的神情,薛江忽然心裏有點特別的感觸,他心情沉重地想:當父親真是責任重大啊。

因此,薛江便決定不再給兒子講一些亂七八糟不利於他成長的事情。

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他開始裝模作樣地跟兒子談起了著名油畫《房子》:這真是幅好得沒法說的圖畫,不僅畫得好,上麵還有魔法,讓人一看到它就想流淚,就想好好地活著,去做一個好人。將來你一定要做個有出息的人,這樣你就有機會看到《房子》的真品了,你會發現這是世界上最值得去看的東西。

薛江一臉誠懇,上下撥動腦袋,希望能為自己的話語增添力量。他看見兒子的手托著腮幫子,在專注地看他,仿佛在看某個大人物。兒子那純淨的雙眼,刺一樣印入他的眼簾,他覺得自己被打動了,鼻子一酸,不再說話。

趁著兒子轉身向妻子問話,他悄悄離開了。

回到家裏,他從床底下拿出珍藏的剪報,上麵是一篇丁勉寫的文章。文章開頭是這樣的:這是幅美妙無比的傑作,如果你能看到它的真品,你會發現什麽才是真正的感動……

茫然地看著剪報上的文字,薛江想起十二歲那年的秋天,想起了那條鋪滿鵝黃色銀杏樹的街道,還想起了他在那間龐大的房子裏看到的《房子》的真品。他忽然意識到,那幅被畫在了破舊畫布上的《房子》,其實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過去,在這個角度上,《房子》上畫的正是那條失蹤的街道。

眼淚就在這時,從薛江的眼睛裏奪眶而出。

二〇〇七年一月修訂

二〇一〇年九月再修訂

二〇一三年五月再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