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729年4月25日《馬賽曲》

一夜天才

1792年,法國國民會議對皇帝和國王們的聯盟是戰是和猶豫不決,已有兩三個月之久。路易十六自己也舉棋不定,他既擔心革命黨人勝利的危險,又擔心他們失敗的危險。各黨派各懷異心。吉倫特派催促開戰,是為了保住政權;羅伯斯庇爾和雅各賓黨人力主和平,是為了自己在此期間奪取政權。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報紙、雜誌大聲疾呼,俱樂部裏爭論不休,謠言四起,越來越聳人聽聞,公眾輿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激烈。因此,當4月20日法國國王終於對奧地利皇帝和普魯士國王宣戰時,這倒成了一種解脫。其實,重大的抉擇往往如此。

這幾個星期,電壓籠罩巴黎上空,令人心情沉重,心神不寧,而在邊境城市,人們的情緒就更加激昂,更加惶惑不安。部隊已經集中在所有臨時營地,每一個村莊、每一座城鎮,誌願者和國民衛隊都已武裝起來,到處都在加固要塞。尤其在阿爾薩斯地區,人們知道,德法之間向來是在這一片土地上做出他們的第一個決定。在巴黎,“敵人、對手”隻是一個模糊的充滿**的修辭學概念,而在萊茵河畔,卻是看得見的活生生的現實。因為從橋頭堡防禦工事、大教堂的鍾塔,用肉眼就能看見普魯士團隊在向前推進。夜間,敵軍炮車行進的隆隆聲、武器的叮當聲、喇叭聲隨風飄過漠然、無動於衷地在月光下閃爍的河流。誰都知道,隻要一句話,隻要一聲令下,普魯士大炮沉默的炮口就會噴吐雷電,德國和法國之間上千年的戰鬥又將再度開始——這一回,一方是以捍衛新自由的名義,另一方則是以維護舊秩序的名義。

因此,當驛站信使於1792年4月25日把宣戰的消息從巴黎帶到斯特拉斯堡時,這一天便成了極不尋常的一天。人群立刻從大街小巷、千家萬戶湧進廣場,全體駐軍全副武裝,一個團隊接著一個團隊接受最後的檢閱。市長迪特裏希在中心廣場閱兵,他佩戴著三色綬帶,揮動飾有國徽的帽子向士兵致意。號音嘹亮,喇叭勁吹,隨即全場鴉雀無聲。迪特裏希在這個廣場及該市所有其他廣場用法語和德語高聲宣讀宣戰書全文。他話音剛落,軍樂隊便奏起第一支革命臨時戰歌《前進吧!》,這本是一支略帶刺激性的、放縱而有諧謔意味的舞曲,然而行將出征的團隊雷鳴般的、雄赳赳的步伐卻賦予它威武雄壯的節拍。隨後人群星散,把被激起的熱情帶到所有街衢、房舍,人們在咖啡館、俱樂部發表激動人心的演說,散發各種文告。“公民們,武裝起來!高舉戰旗!警鍾已經敲響!”他們以這一類號召開始。無論什麽地方,一切演講、一切報紙、一切宣傳畫,所有一切人的嘴巴都在重複著這樣有戰鬥力的、節奏鮮明的呼聲:“公民們,武裝起來,讓那些頭戴王冠的暴君們發抖吧!前進!自由的孩子們!”這些火熱的話語每一次都博得群眾狂熱的歡呼。

每逢宣戰,街頭廣場上的廣大群眾總是盡情歡呼,然而在這樣的時刻,街頭的歡呼聲總是也激起別樣的聲音、角落裏低一些的聲音。每逢宣戰,驚恐和憂慮也同時蘇醒,所不同的隻是他們在鬥室裏悄悄低語,或者蒼白的嘴唇緘默不語。無論在什麽地方,永遠是母親們在對自己說:外國兵會不會殺死我的孩子們?普天下所有國家的農民都為他們的家產憂心忡忡,擔憂他們的農田、他們的房舍、他們的牲畜和收成。他們的禾苗會不會被踐踏?他們的家園會不會遭到殘暴的大兵洗劫?他們勞作的田野會不會血流成河?然而,本是貴族的斯特拉斯堡市長弗裏德裏希·迪特裏希男爵,如同當年把整個身心獻給新自由事業的法蘭西最優秀的貴族一樣,隻想讓那些洪亮而鏗鏘有力、充滿自信的聲音發言,他有意識地把宣戰日轉變成為公眾的節日。他胸前斜佩綬帶,從一個集會匆匆趕赴另一個集會去激勵民眾,他派人送去葡萄酒和食品犒勞奔赴前線的士兵。晚上,他邀請全體軍事指揮官和軍官們及他最重要的同僚前來他那坐落在布羅格利廣場旁的寬敞府第參加告別晚會,熱烈的氣氛一開始便使這個晚會具有慶功會的性質。對勝利從來都是充滿信心的將軍們是晚會的主角,在戰爭中看到自己的人生價值的年輕軍官們高談闊論,一個人激勵另一個人。有的人揮舞戰刀,有的人互相擁抱,有的人手持一杯葡萄美酒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而且越來越慷慨激昂。所有的演講都一再重複報刊和宣言上那些激勵人心的話語:“拿起武器,公民們!前進!拯救祖國!頭戴王冠的暴君們很快就要發抖了。勝利的旗幟已經展開,三色旗傳遍世界的日子已經來臨!每個人都要做出最大的努力,為了國王,為了旗幟,為了自由!”在這樣的時刻,全體人民,整個國家,都會為了對勝利的信念和為自由事業獻身的熱情而結成一個神聖的整體。

就在演說聲中,敬酒的當兒,市長迪特裏希忽然向坐在他身邊的要塞部隊年輕上尉魯熱轉過頭去。他想起來了:半年前,這個雖說不上英俊,但討人喜歡的軍官在憲法頒布時寫過一首相當不錯的自由頌歌,團隊的樂師普萊葉立即為它譜了曲。作品樸素無華,適宜歌唱,軍樂隊排練之後便在露天廣場演奏,同時有人聲合唱。眼下的宣戰和出征不也是舉行類似慶典的良機嗎?於是市長迪特裏希很隨便地,就像人們請一個熟悉的朋友幫個忙那樣,問魯熱上尉(此人擅自給自己加上貴族封號,自稱魯熱·德·利爾)是否有意借這個愛國情緒高漲的機緣為將要出征的部隊寫點東西,比如給明天就要奔赴前線的萊茵軍寫一支戰歌。

魯熱是個謙遜的普通男子,他從不把自己看作一個大作曲家——他的詩從來不曾刊印過,他的幾部歌劇均遭拒絕——但他知道自己即興創作的詩歌寫得不錯。為了讓座中的達官和他的好友高興,他表示樂於從命。是的,他要試一試。“好樣的,魯熱。”對麵的一個將軍為他幹杯,提醒他這支歌寫好了要馬上抄一份送到戰場給自己,萊茵軍確實需要一支能加快行軍步伐的愛國進行曲。其時,另一個人開始發表一通演說。又是敬酒,喧嘩,痛飲。這短暫的偶然的對話旋即被普遍的熱情的巨浪所淹沒。豪華盛筵愈來愈令人心醉神迷,愈來愈喧鬧,人們愈來愈狂熱,客人們離開市長宅邸的時候,午夜已過了很久。

4月25日,令斯特拉斯堡如此激動的宣戰日已經結束,4月26日已經開始。夜幕籠罩著千家萬戶,然而黑夜隻是幻象,因為城市仍然激動萬分。兵營裏士兵全副武裝準備開拔,門戶緊閉的店鋪後麵,有些小心謹慎的人也許已經在悄悄地準備逃走。零星的小隊士兵在街道上行進,其間夾雜著傳令騎兵急促的馬蹄聲,然後又有一隊沉重的炮車嘎嘎響著開了過來,從一個哨位到另一個哨位不斷響起哨兵單調的口令聲。敵人近在咫尺,太不安全了,在這決定性的時刻,全城的人都激動得無法安睡。

魯熱也是如此,此刻他正爬上螺旋形樓梯,走進中央大道一二六號寓所他那簡樸的鬥室,心情異乎尋常的激動。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要盡快譜寫一支進行曲,為萊茵軍譜寫一首戰歌。他不安地在鬥室來回踱步,怎麽開頭?怎麽開頭?各種宣言、演講、祝酒詞的所有鼓舞人心的呼聲依然混亂地在腦海裏翻騰。“公民們,拿起武器!……前進!自由的孩子們!……消滅專製!……高舉戰旗……”不過,他同時也想起了在路上聽到的那些聲音,為自己的兒子們的安全擔憂的婦女的顫抖的聲音,農民憂慮的聲音,他們唯恐法蘭西的農田遭到外國軍隊踐踏,田野裏血流成河。他半無意識地寫下頭兩行,這隻是那些呼聲的反響、回音和重複。

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

那光榮的時刻已來臨!

他隨後停下愣住了。可以,開頭不錯。現在得趕快找到合適的節奏,配合歌詞的旋律。他從櫃櫥裏取出小提琴試試,棒極了!開頭幾拍節奏和歌詞就配合得很好,他急急忙忙接著寫下去,此時已被流貫在他胸中的力量所推動、所牽引。此時此刻噴薄而出的一切情感,在街上、酒宴上聽到的一切言辭,對暴君的憎恨,對鄉土的憂懼,對勝利的信心,對自由的熱愛,一切一切驟然匯集在一起。魯熱根本不必去創作、去虛構,他隻需要把今天,把這絕無僅有的一天裏人人都在說的那些話押上韻,使之配合他的旋律——激動人心的節奏,他也就表達出了、說出了、唱出了民族靈魂最深處所感受到的一切。他也無須作曲,因為透過緊閉的百葉窗就傳進來街道的節奏,時間的節奏,這抗爭的節奏,挑戰的節奏,它就在戰士行進的步伐聲中,在高昂的喇叭聲中,在轔轔的炮車推進聲中。也許他自己,他聰敏的耳朵並沒有聽見,但是時代的守護神,隻此一夜寄寓在他易朽的軀體的時代守護神聽到了這節奏。旋律越來越順從那敲擊的節拍,歡呼的節拍,那整個民族心髒跳動的節拍。魯熱奮筆疾書歌詞和樂譜,越寫越快,猶如筆錄別人的口授——一場從未經曆過的風暴已經向他襲來。一種極度興奮,一種本非他所有的**,而是凝聚於唯一的爆炸性的一秒鍾的魔幻偉力,把這可憐的業餘作者千百倍地拔高,把他像一枚火箭似的射了出去,直抵星辰,刹那間閃耀著燦爛的光華和火焰。魯熱·德·利爾上尉一夜之間躋身於不朽人物的行列:街頭和報刊最初的呼聲被吸收、被借用,形成創造性的歌詞,並升華為一詩節,其詞永世長存,一如曲調不朽。

我們在神聖的祖國麵前,

立誓向敵人複仇!

我們渴望珍貴的自由,

決心要為它而戰鬥!

接著他又寫下最後的詩節,第五詩節,在情緒激**之中一氣嗬成,詞曲配合,極為完美。東方破曉前,這支不朽名曲已告完成。魯熱吹滅了燈,撲倒在**。方才有什麽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麽,把他高高地舉起來,直抵他的感官從未感受到的神聖之境;現在有什麽東西把他拋下來,讓他墜入懵懂的極度疲憊之中。他沉沉昏睡,如同死去一般。確實,他心裏的創造者、詩人、守護神又都死了。可是,在神聖的陶醉中,奇跡確曾降臨在這沉睡者身上,已完成的作品就在桌上,它已和此人分離。如此迅速、如此完美地創作一首歌的詞曲,在世界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教堂的鍾聲一如往昔般宣告新的一天的來臨。風不時吹送過來萊茵河畔的槍聲,最初的交火已經開始。魯熱醒了。他費力地從沉睡的深淵掙紮上來,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發生過什麽事情,對此他隻有一點模糊的記憶。後來他才看見桌上有一張剛書寫完的紙片。是詩?我什麽時候寫的?音樂,我親手寫的嗎?我什麽時候作的曲?哦,對,朋友迪特裏希昨天求我寫的,那首《萊茵軍進行曲》!魯熱讀著他的詩,輕聲哼著曲調,像所有剛完成作品的創作者那樣,自己感覺完全沒有把握。好在自己團隊裏的一個戰友就住在隔壁房間,他拿去給戰友看,唱給戰友聽。那朋友聽了似乎很滿意,隻建議做幾處小修改。魯熱從這最初的讚許中獲得了某種信心,懷著一個作者急不可耐的心情和迅速兌現諾言的自豪,他立即匆匆趕往市長迪特裏希家裏。此時市長正在花園裏做晨間散步,一邊為一篇新的講話打腹稿。怎麽,魯熱?已經完成了?好,馬上試唱。兩人離開花園,走進客廳。迪特裏希在鋼琴琴椅上坐下,他彈奏,魯熱歌唱。被清晨意外的音樂所吸引,市長夫人走進房間,她答應為這首新歌抄幾份歌片兒,同時,因為她是一位受過專業訓練的音樂家,她還答應給它配伴奏,以便今晚晚會上能把它和其他歌曲一起演唱給家裏的朋友們聽。市長迪特裏希為自己優美的男高音自豪,表示要更深入地研究這支歌,於是4月26日晚上,淩晨作詞譜曲的這支歌,便在市長家中向一群偶然被選中的社交界人士首次公演。

聽眾似乎友好地鼓了掌,當然,這很可能是出於禮貌,對在座作者不可缺少的恭維。坐落在斯特拉斯堡大廣場旁的布羅格利大飯店的客人們絲毫不曾預料到,一支永恒的旋律已張開隱形的翅膀飄落塵世,降臨在他們麵前。同時代人難得一眼便理解某個人或某個作品的偉大,而市長夫人給她的兄弟的一封信足以證明她幾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那個驚人的瞬間。她把一個奇跡輕描淡寫地說成社交界發生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我們得在家裏接待許多人,總得想出些點子使娛樂變得更有意思。因此我丈夫想出個主意,讓人譜寫了一首即興歌曲。工程部隊的上尉魯熱·德·利爾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詩人、作曲家,他很快就寫了一首戰歌音樂。我丈夫是個優秀的男高音,他馬上唱了這支歌,這支歌很吸引人,演唱頗成功,活潑而有生氣。我也盡了一分力量,發揮為管弦樂配器的才能,給鋼琴和其他樂器編寫總譜,因此忙活了一陣兒。這支歌已在我們這兒演唱了,社交界都很滿意。”

“社交界都很滿意”——我們今天會覺得這話驚人地冷淡。僅僅表示友好的印象、不冷不熱的讚許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馬賽曲》的首演還未能真正顯示出它的力量。《馬賽曲》不是一支供某位嗓音悅耳的男高音歌手演唱的歌曲,不是為穿插在小資產階級沙龍裏的浪漫曲和意大利詠歎調之間而寫的獨唱曲。這是一支情緒激昂、節奏強烈、富有戰鬥力的歌曲。“公民們,武裝起來!”這是向一大群人,向群眾的呼喚,這支歌真正的樂隊伴奏是鏗鏘作響的武器、勁吹的號音、齊步行進的團隊。它不是為漠然坐待舒適享受的聽眾,而是為共同行動者、為共同戰鬥者而創作的。它不適於單獨一個女高音、單獨一個男高音歌唱,而適於成千上萬群眾引吭高歌,這是一支堪稱典範的進行曲、一支凱歌、悼亡之歌、祖國的頌歌、全體人民的國歌。魯熱的這支歌在**中誕生,也隻有**才能賦予它鼓舞人心的力量。這支歌還沒有激起反響,它的歌詞、旋律還沒有深入民族的靈魂、引起神奇的共鳴,軍隊還不熟悉他們的凱旋進行曲,革命還不熟悉它的永恒的讚歌。

即便一夜之間創造了這一奇跡的魯熱·德·利爾,也和別人一樣,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那一夜像夢遊人似的在守護神引導下創作的東西多麽重要。應邀前來的賓客使勁鼓掌叫好,對他彬彬有禮地恭維,他這個討人喜歡的勇敢的業餘作者自然滿心喜悅。懷著一個小人物的小小的虛榮心,他力圖在自己小小的外省交際圈中充分利用他那小小的成就。他在咖啡館唱這首新歌給他的戰友們聽,讓人謄抄歌片兒送去給萊茵軍的將軍們。在此期間,由於市長下令和軍事當局推薦,斯特拉斯堡軍樂團排練了《萊茵軍戰歌》。四天後部隊出發時,斯特拉斯堡國民衛隊軍樂團在大廣場演奏了這首新的進行曲。斯特拉斯堡出版商懷著愛國熱情聲稱願意印行呂克內將軍的一位部下滿懷敬意地獻給將軍的這首《萊茵軍戰歌》。可是,萊茵軍的將軍們誰都不想在部隊行軍時真的吹奏這支歌或讓士兵唱這支歌,於是就像魯熱迄今為止的一切嚐試一樣,“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的沙龍成就似乎不過是短暫的成功,永遠隻是外省發生的一件事,隨後就將被人遺忘。

然而,一件作品固有的力量是不會長期深藏不露或被禁錮的。一件藝術品可以被時間遺忘,可以被取締、被埋葬,但富有生命力的事物總是要戰勝隻能短暫存在的事物。人們有一兩個月沒再聽到《萊茵軍戰歌》。印刷的和手抄的歌片兒在漠不關心的人們手裏展開,在他們之中傳遞。可是事情總是這樣:一件作品即便僅僅使一個人真正歡欣若狂,那也就足夠了,因為一切真正的歡欣鼓舞本身都會有創造性。6月22日,在法國的另一端——馬賽,憲法之友俱樂部舉辦宴會送別誌願者。長桌旁坐著五百名血氣方剛、身穿嶄新的國民衛隊製服的年輕人,此刻他們的情緒和4月25日斯特拉斯堡的一樣激昂,是由於馬賽人的南方氣質而更熾熱、更衝動、更富有**,並且他們不像剛剛宣戰後那麽盲目地充滿必勝的信心。因為革命的法國軍隊並不像那些將軍們誇口的那樣,跨過萊茵河去,到處受到熱烈歡迎。相反,敵人已深入法國腹地,自由受到威脅,自由的事業處於危險之中。

宴會進行中間,一個名叫米勒的蒙彼利埃大學醫學院學生突然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放,站了起來。全場寂靜,所有的人都望著他,以為他要演講,要致辭。但這年輕人沒有發表講話,他高高舉起右手揮舞著,開始唱一支歌,一支新的歌,一支大家都陌生,誰也不知道怎麽到他手裏的歌。“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電光石火間,猶如火星落進火藥桶,情感和意誌,這永恒的兩極碰在一起。所有這些明天就要出發,準備為自由而戰、為祖國獻身的年輕人感到這支歌的歌詞表達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意誌和他們最根本的思想。這支歌的節奏不可抗拒地使他們全體感到極度興奮,無一例外。每一詩節都受到歡呼,人們再三地不斷要求再唱一遍這支歌,這支歌的曲調已經成為他們自己的了,大家唱著它,激動地跳起來,舉起酒杯,雷鳴般地同聲高唱著:“公民們,武裝起來!公民們,投入戰鬥!”人群從街上好奇地擠過來聽他們如此熱情澎湃地在這裏唱些什麽,很快他們也都跟著唱起來。第二天,成千上萬的人都在唱這支歌,新印的歌片兒使這支歌廣為流傳。7月2日,五百名誌願者出發時,這支歌和他們一起前進。當他們在公路上感覺疲勞,當他們的步伐變得疲軟無力的時候,隻要有人唱起這支歌,它那鼓舞人心的節拍就會給所有人增添新的力量。行軍經過一座村莊的時候,農民們、村民們驚訝、好奇地聚在一起,他們放聲齊唱這支歌。它已成為他們自己的歌,他們不知道這支歌原來是為萊茵軍而作的,也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什麽時候創作的,便把它拿過來作為自己營的營歌,作為他們生與死的信條。這支歌是他們的,如同那麵軍旗屬於他們一樣,他們要在熱情的進軍中把它傳遍世界。

《馬賽曲》——魯熱的這首聖歌很快被稱為《馬賽曲》,它的第一個偉大的勝利是在巴黎。7月30日,馬賽營以軍旗和這支歌為前導穿過市郊進入巴黎。成千上萬人佇立道旁,隆重歡迎他們。這五百名男子仿佛一個人似的一再高唱著這支歌,步伐整齊地前進,所有的人全都屏息諦聽。馬賽人唱的是一首什麽聖歌?這麽美妙動聽,鼓舞人心!這伴隨著急驟的鼓點的號音,這“公民們,武裝起來”的歌聲,多麽震撼人心!兩三個小時以後,巴黎所有大街小巷都能聽見這支歌的副歌。那首《前進吧!》被遺忘了,陳舊的進行曲、老掉牙的歌曲,統統被遺忘了:革命辨識出了自己的聲音,革命找到了它自己的歌。

於是這支歌如雪崩似的迅猛傳播,勝利的進程勢不可當。宴會上唱這支歌,劇院和俱樂部裏唱這支歌,後來甚至在教堂,唱完感恩讚美詩後也唱這支歌,它很快就取代了感恩讚美詩。一兩個月後,《馬賽曲》成了人民的歌,成了全軍的歌。共和國第一任軍事部長賽爾旺以其慧眼看出了這一支世無其匹的民族戰歌所具有的振奮人心的雄渾力量。他緊急命令印製十萬張歌片兒分發全軍,兩三夜之間,默默無聞者的歌傳播之廣竟超過了莫裏哀、拉辛和伏爾泰的所有著作。沒有一個盛會不以高唱《馬賽曲》結束,沒有一次會戰之前團隊不高唱這首自由的戰歌。在熱馬普和內爾萬,團隊齊唱這支歌列隊進行決定性的衝鋒。隻靠給士兵發雙份燒酒的老辦法來鼓舞士氣的敵軍將領,看見成千上萬人同時高唱戰歌,如同鏗鏘鳴響的波濤衝擊自己的隊伍,他們為拿不出什麽東西可以同這首“可怕的”聖歌的爆炸力相抗衡而大驚失色。於是《馬賽曲》如同長著雙翅的勝利女神奈基,翱翔在法國一切戰役發生地的上空,令無數人熱血沸騰,令無數人沙場殞命。

當其時,默默無聞的工程部隊上尉魯熱正在許寧根的一個小駐防地鄭重其事地畫防禦工事的草圖。也許他已經忘記了他在1792年4月26日那業已逝去的夜間創作的《萊茵軍戰歌》,在報上讀到另一首頌歌、另一首戰歌如狂飆一般征服巴黎的消息時,他壓根兒不敢想象這充滿必勝信心的《馬賽曲》的每一字、每一拍無一不是那一夜在他心中、在他身上發生的奇跡。這真是命運無情的諷刺,《馬賽曲》響徹雲霄,卻沒有使唯一的一個人,即創作它的那個人出人頭地。整個法國沒有一個人關心魯熱·德·利爾上尉,一支歌曲所能獲得的最大榮譽隻屬於這支歌,絲毫不曾惠及它的作者。歌詞上沒印上他的名字,在那些輝煌的時刻他自己完全不被重視,也並不因此而憤懣。

因為——隻有曆史才能發明這種天才的怪論——革命聖歌的作者不是一個革命者;相反,沒有任何人曾經像他那樣,以其不朽的歌曲推動革命向前發展,現在他卻竭盡全力企圖阻止革命。當馬賽人和巴黎的群眾高唱他那首歌曲猛攻杜伊勒裏宮,推翻國王的時候,魯熱·德·利爾對革命感到厭煩了。他拒絕宣誓效忠革命,寧可辭職,也不願為雅各賓黨人效勞。他那首歌裏唱的“珍貴的自由”,對於這位耿直的男子倒不是一句空話:他憎恨國界那邊頭頂王冠的暴君,也同樣厭惡國民議會裏的新獨裁者、新暴君。當他的朋友、《馬賽曲》的教父、市長迪特裏希和呂克內將軍(當初《馬賽曲》就是獻給他的),以及那天晚上作為《馬賽曲》最初的聽眾的軍官、貴族統統被拖上斷頭台時,他公然對福利委員會發泄不滿。不久便發生了把革命的詩人作為反革命分子逮捕監禁的怪事,他們審訊他,給他加上背叛祖國的罪名。隻是由於熱月九日,隨著羅伯斯庇爾被推翻,監獄的大門被打開,法國革命才得以免除把不朽的革命歌曲的作者送交給“國民的剃刀”的恥辱。

倘若魯熱當時果真被處死,倒還死得壯烈,而不至於像後來那麽潦倒。因為不幸的魯熱在人世四十多年,度過成千上萬個日子,一生中卻隻有一天真正有創造性。他被趕出軍隊,被取消了退休金,他寫的詩、歌劇、文章不能發表,不能演出。命運不寬恕這位擅自闖入不朽者行列的業餘作者,這個小人物做過各種各樣並不總是幹淨的小營生,艱難地度過渺小的餘生。卡諾和後來的波拿巴出於同情試圖幫助他,終歸徒勞。那次殘酷的偶然機緣使魯熱有三小時之久成為神和天才,隨後又輕蔑地把他再度擲回原先的卑微,這無可救藥地毒化了他的性格,使他變得性情乖戾。他同所有的有權勢者都吵遍了,衝他們發牢騷,給要幫助他的波拿巴寫了幾封措辭激烈的無禮信件,公然自豪地宣稱自己在全民公決時曾投票反對這位領導者。他的生意使他卷入不體麵的事務,甚至為一張未付清的匯票而被關進聖佩拉爾熱債務監獄。他到哪兒都不受歡迎,債主們追著他逼債,警察不斷在暗中監視他。他終於在省裏某個地方躲了起來,在那裏,像在一個與世隔絕、被人遺忘的墳墓裏似的,聆聽有關他的不朽歌曲的命運的消息。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聽說《馬賽曲》和戰無不勝的軍隊一起攻進歐洲各國,後來又聽說拿破侖當上皇帝,認為它太革命,下令把它從一切節目單中刪除,以致波旁王朝的後裔完全禁止這支歌曲。過了一代人的時間,待到1803年7月革命爆發,他的詩、他的旋律在巴黎的街壘中又恢複了往昔的活力,資產階級國王路易·菲利普因他是詩人而給予他一小筆養老金,讓他不勝驚訝。人們還記得他,這個銷聲匿跡、被人遺忘的人,他覺得這像是一場夢,但這隻不過是淡淡的記憶而已。1836年,他終於以七十六歲高齡在舒瓦齊勒羅瓦去世,這時已經沒有人知道他是何許人,沒有人能說出他的名字。又過了一代人的時間,直至世界大戰,其時《馬賽曲》已是國歌,法國各條戰線又再度響起這支戰歌,這位小小的上尉的遺體才被移葬到榮軍院,和小小的少尉波拿巴的遺體放在同一個地方。這樣,一支不朽名曲的極不出名的作者終於長眠在令他感到失望的祖國的榮譽墓地,隻是作為獨一無二的一夜詩人。

潘子立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