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513年9月25日 太平洋的發現

不朽的逃亡者

裝備好一艘船

哥倫布發現美洲後第一次歸來,凱旋的隊列穿過塞維利亞和巴塞羅那人群擁擠的街道時,展示了數不勝數的稀世奇珍:一種迄今不為人知的紅種人,從未見過的珍禽異獸,色彩斑斕、大聲叫喊的鸚鵡,體態笨拙的貘;接著是不久便在歐洲安家落戶的奇異植物和果實,印度穀種、煙草和椰子。所有這一切都使歡呼的人群深感好奇,不勝驚訝。但最讓國王、王後和他們的謀臣激動的,卻是哥倫布從新印度帶回來的裝著金子的幾口小木箱和幾隻小籃子。哥倫布從新印度帶回來的金子並不多,不過是他從當地土著人那裏換來或搶來的若幹裝飾品、幾小塊金條、幾把與其說是金子不如說是金粉的金粒——全部虜獲物充其量也就隻夠鑄幾百枚杜卡登金幣。可是,天才的幻想家哥倫布總是狂熱地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他狂熱地把開辟通往新印度海路的光榮歸於自己,一本正經地誇耀說,這隻是小小的初次嚐試。他說他得到可靠的消息,這個新群島上蘊藏著豐富的金礦脈。那裏,在多處曠野上,一層薄薄的土地表層底下很淺很淺的地方,就有這種貴重的金屬,用一把普通的鐵鍬就能輕而易舉地挖出黃金。再往南走,有幾個王國,國王們用金杯飲酒,那裏的黃金還不如西班牙的鉛值錢。關於新俄斐的描述使貪求黃金永無饜足的國王聽得入迷,當時人們還不太了解哥倫布好吹牛皮,對他的種種許諾深信不疑,於是立即為第二次遠航裝備起一支龐大的艦隊,也不必派專人去招募海員。發現了新俄斐,那裏隻用兩隻手就能刨出金子,這消息使整個西班牙如醉如狂:數百人、數千人如潮水般湧來,都要去那黃金國度。

可是,貪欲從城鎮和鄉村衝刷出來的是怎樣的一股濁流啊!前來報名的不隻是想為他們的族徽整個兒地鍍上黃金的名門貴胄,不隻是膽大魯莽的冒險家,還有西班牙所有的垃圾和渣滓,他們統統湧向巴羅斯和加的斯。試圖在黃金國一顯身手發大財的烙了金印的竊賊,攔路搶劫的強盜、癟三,想甩掉債主的負債者,想擺脫好吵架的妻子的丈夫,所有這些窮困潦倒不得誌的人,有前科的、被法警追捕的在逃犯,都來報名參加艦隊。這些落魄之徒、烏合之眾,全都橫下一條心,為了立即致富,什麽暴力手段都敢用,什麽罪惡勾當都敢幹。哥倫布說的在那些國度隻要把鐵鍬插進土裏,麵前就會出現閃光的金塊,移民中的富有者都要帶上仆人和騾子才能大批運送這種貴金屬等的虛誇之辭,更使他們一個個想入非非。那些沒有被吸收到探險隊裏的人就鋌而走險,另辟蹊徑。膽大妄為的冒險家不去多費力氣求得國王準許,便自己裝備起船隻,隻求迅速前往,攫取黃金、黃金、黃金。西班牙的不安定分子和最危險的社會渣滓一下子都放出來了。

伊斯帕尼奧拉的總督驚恐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如潮水般湧上他管轄的島嶼,海船年複一年運來新的貨物和越來越不受管束的人。然而,新來者同樣感到異常失望,因為這裏絕非遍地黃金,他們像野獸一樣向當地多災多難的土著人撲過去,但從土著人那裏已榨不出一小粒金子了。於是這些不法之徒四處遊**、劫掠,既令不幸的印第安人恐懼,也令總督驚慌。總督想讓他們當殖民者,於是撥給他們土地,分給他們牲畜,甚至給他們為數可觀的“人畜”,即給他們每人六七十個土著人當奴隸,但這一切全都無濟於事。無論是出身名門望族的騎士,還是往日的攔路劫盜,他們對經營農場全都不感興趣。他們漂洋過海來到這裏不是為了種小麥、養家畜的。他們不為種子和收成操心,而去折磨不幸的印第安人——要不了幾年他們就會使當地人統統滅絕,還有些人就成天泡在下流酒吧裏。沒多久,這些人便負債累累,不得不在變賣地產之後再賣掉大衣、帽子和最後一件襯衣,落得隻能依靠商人和高利貸者生活。

因此,伊斯帕尼奧拉島的一位受人敬重的法學家馬丁·費爾南德斯·德·恩西索學士,為了帶一批新人馬去援助大陸上他那一塊殖民地,於1510年裝備了一艘船的消息,便廣受這些落魄漢子的歡迎。1509年,阿隆索·德·奧赫達和迭戈·德·尼古薩這兩個著名的冒險家獲得斐迪南國王頒賜特權,在鄰近巴拿馬海峽和委內瑞拉海岸一帶建立了一塊殖民地,他們匆匆忙忙地稱之為卡斯蒂利亞·德爾·奧羅,即金卡斯蒂利亞。精通法律但不諳世事的恩西索陶醉於這美妙動聽的名字,被謊言迷惑,把他的全部財產投入到了這項事業中。可是,從位於烏拉巴海灣的聖塞巴斯蒂安新建殖民地不見送來黃金,隻傳來刺耳的求救的呼聲。他的人員一半死於和當地土著人的戰鬥,另一半死於饑餓。為了拯救他的投資,恩西索孤注一擲,決定用他剩下的錢去裝備一支救援探險隊。伊斯帕尼奧拉島上所有潦倒絕望的人聽說恩西索需要新的士兵,都想利用這個機會隨他離開此地。隻要離開就好了,隻要能擺脫債主,擺脫心存戒備的嚴厲的總督就好了!可是,債主們也都在小心防範。他們察覺那些負債最多的債務人企圖溜之大吉,永不複返,便死命纏著總督,要他發布命令,未經他特許任何人都不得離開該島。總督滿足了他們的願望,他設置了一條嚴密的封鎖線,隻許恩西索的船停在港外,政府的小船負責巡邏,以防未經特許者偷渡上大船。那些害怕誠實勞動和累累債務遠甚於死亡的亡命之徒,隻好無限憤怒地眼睜睜看著恩西索的船揚帆遠航,前去冒險。

木箱裏的人

恩西索的船扯滿風帆,從伊斯帕尼奧拉島向美洲大陸駛去,海島的輪廓已沉沒在藍色的地平線下。這是一次平靜的航行,起初並沒有什麽特殊情況,隻不過有一條特別雄壯有力的大狼狗萊昂西科——它是名種狼狗貝塞裏科的狗崽,自己也很有名——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聞聞這兒,聞聞那兒。誰都不知道這條大狼狗是誰的,它是怎麽跑上船的。後來,它在開船前一天運上船的一個裝食物的特大木箱前麵停下不走了,這就更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忽然,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木箱的箱蓋自己打開了,從裏麵爬出一個約莫三十五歲的人來,他佩劍執盾,頭戴鐵盔,全副武裝,猶如卡斯蒂利亞的聖徒聖地亞哥。此人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博亞,他以這樣的方式對他那令人驚訝的大膽和機智做了第一次試驗。此人出生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雷洛斯的一個貴族家庭,曾以普通士兵的身份隨羅德裏戈·德·巴斯蒂達斯遠航到這個新世界,他們的船隻在多次迷航之後終於在伊斯帕尼奧拉島靠岸。總督想讓努涅斯·德·巴爾博亞成為一個頂呱呱的殖民者,但是白費力氣,沒過幾個月,他就失去了分給他的土地,徹底破產,無法向他的債權人交代。然而,當其他負債的人握緊拳頭在岸上衝著政府的小船封鎖線幹瞪眼的時候,努涅斯·德·巴爾博亞躲在一個空的大木箱裏,在起航前的混亂中讓他的手下人把這個箱子搬上了船,大膽地繞過迭戈·哥倫布的封鎖線而沒有被人識破。待他確認船已遠離海岸,絕不會為他一人再掉轉回頭時,這個偷渡客才公開露麵。現在他就在船上。

恩西索學士是個法學家,像大多數法學家那樣,他對羅曼蒂克不感興趣。作為有治安權的長官,作為新殖民地的警察總監,他不能容忍白吃飯和身份可疑的人。因此,學士向努涅斯·德·巴爾博亞宣布不想把他帶走,經過下一個島嶼時,不管島上有沒有人,都要把他留下來。

不過,後來事情沒有發展到那一步。就在這艘船駛往金卡斯蒂利亞的途中,他們遇見了一艘載滿了人的船。這真是一個奇跡!因為當時隻有幾十艘船航行在這尚不為人所知的海域。率領他們的人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薩羅,在這之後不久,此人的名字將傳遍世界。他的乘客來自恩西索的殖民地聖塞巴斯蒂安,起初人們還以為他們是擅離職守的造反者。他們的報告讓恩西索大為震驚——聖塞巴斯蒂安已經不存在了,他們是這塊前殖民地的最後一批人,司令官奧赫達已乘船逃走,剩下的人隻有兩艘雙桅小帆船,不得不等到死得隻剩下七十人時才動身離開,否則兩艘小船裝不下。之後,兩艘雙桅小帆船中又有一艘失事,皮薩羅率領的這三十四人就是金卡斯蒂利亞最後的幸存者。現在去哪裏好呢?恩西索手下的人聽了皮薩羅的敘述後,已沒有多大興趣再回去領教荒涼的移民區可怕的沼澤氣候和土著人的毒箭了,返回伊斯帕尼奧拉似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就在這危急關頭,巴爾博亞突然站了出來。他聲稱自己在跟隨羅德裏戈·德·巴斯蒂達斯首次航海時對中美洲的全部海岸都有所了解,還記得當年經過一個叫作達連的地方,在一條含有金子的河流的岸旁,那裏居住著待人友善的土著人。他說,應該去那裏建立新的定居點,而不是返回倒黴的伊斯帕尼奧拉。

所有人都讚成巴爾博亞的主意。他們根據他的建議,向巴拿馬地峽的達連駛去,在那裏照例先對土著人進行了血腥的屠殺。由於掠奪來的財物中也有黃金,這夥亡命之徒便決定在這裏定居,他們懷著虔誠感激之心把這座新城稱為聖瑪利亞的達連。

危險的上升

不久,不幸的殖民地投資人恩西索學士就對沒有及時將大木箱連同藏在裏麵的努涅斯·德·巴爾博亞一起投入大海深感悔恨,因為這個大膽的漢子幾星期後就掌控了全部的權力。在紀律和秩序的思想觀念中長大成人的法學家恩西索試圖以待任總督的身份管理這塊殖民地,使之有利於西班牙王室。他在簡陋的印第安人茅舍簽發書寫工整、措辭嚴厲的法令,仿佛是在塞維利亞自己的法律辦公室裏。他禁止士兵在這迄今無人涉足的蠻荒之地從土著人那裏掠奪黃金,因為那是王室的資源。他力圖迫使這夥無法無天的歹徒遵守秩序和法律,但這些冒險者本能地信服武力而群起反對這位文人學士。不久,巴爾博亞成了這塊殖民地真正的主人,恩西索為求活命,被迫出逃。當國王派到新大陸的總督之一尼古薩終於抵達,要來整頓秩序的時候,巴爾博亞根本不讓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薩被從國王賜予他的土地上驅逐出去,在歸途中溺死在大海裏。

於是,努涅斯·德·巴爾博亞這個從大木箱裏爬出來的人,成了這塊殖民地的主人。他雖然獲得了成功,但是並不愉快。因為他違抗王命,公然造反,加上前來赴任的總督因他而死,獲得寬恕的希望更加渺茫。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在返回西班牙的途中,這人遲早會控告他,他必將因叛亂罪受到審判。

不過,西班牙畢竟無比遙遠,一艘船橫渡大洋,一來一回之間,他有充裕的時間。為了盡可能長久地掌握自己篡奪來的權力,他聰明而大膽地尋找唯一可行的途徑。他知道,在那個時代,成就可以為任何一種罪行辯護,向王室的財庫進貢大量黃金可以使他免受懲罰或推遲懲處。因此,當務之急是聚斂黃金,因為黃金就是權力!

他和弗朗西斯科·皮薩羅一起壓迫和掠奪附近的土著人,經過幾次血腥的屠殺,他獲得了決定性的成功。他陰險而粗暴地襲擊待他友善的卡雷塔酋長,已決定將其處死。卡雷塔曾向他進言,勸他不要與印第安人為敵,而應與他的部落結盟,並把自己的女兒獻給了他,作為對他忠誠的擔保。努涅斯·德·巴爾博亞立即認識到在土著人當中有一個可靠而有勢力的朋友的重要性。他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議,尤其令人驚異的是,他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始終對那位印第安姑娘極其溫柔體貼。他和卡雷塔酋長一起征服了周圍所有的印第安人,在土著人當中樹立了巨大的權威,以至於最後連勢力最強大的酋長柯馬格萊也畢恭畢敬地邀請他去訪問。

至今為止,巴爾博亞隻不過是一個亡命之徒,一個敢於違抗國王旨意、注定要被卡斯蒂利亞法庭判處絞刑或砍頭的反叛者。可是,對強大的酋長的這次訪問使他的一生發生了具有曆史意義的轉折。柯馬格萊酋長在一座寬敞的石砌房子裏接待了他,其陳設之奢華令巴爾博亞極為驚詫。沒等客人提出要求,主人便饋贈四千盎司黃金。接著就輪到酋長大感驚訝了,因為他畢恭畢敬地接待的這些天之驕子,這些強大的、如同上帝一般的外來者,一見到金子就把尊嚴拋到一邊。他們像一群解開鐵鏈的狗,衝著對方撲過去,拔出刀劍,攥緊拳頭,聲嘶力竭地狂吼,人人都想比別人得到更多的黃金。酋長看著這場鬧劇,既驚奇又鄙夷:這是天涯海角不諳世事的人對文明人的永遠的驚訝,在這些文明人眼裏,一小撮黃色金屬比他們的文明在精神上和技術上的成就還要寶貴。

酋長對他們講了一番話,西班牙人貪婪而驚訝地聽著譯員翻譯。柯馬格萊說,很奇怪,你們為這種毫無價值的東西爭鬥,為了一種這麽尋常的金屬吃了那麽多苦頭,經受了那麽多危險。對麵那邊,在這高高的群山後麵,有一片遼闊的海洋,所有的河流都裹挾著金子匯入大海。那裏居住著一個民族,像你們一樣乘坐有帆有槳的船,那裏的國王飲食都用黃金器皿。你們可以在那裏找到這種黃色金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這是一條危險的路,因為酋長們肯定會阻攔你們。不過,到那裏也就隻有幾天的路程。

這一席話正中巴爾博亞下懷,終於找到了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黃金國的線索!他的先行者們走遍天南海北地尋找這個地方。如今,如果這個酋長所言無誤,隻需幾天路程就能到達那裏。同時也證明了另一個大洋的存在,哥倫布、卡博特、科雷列亞爾等著名的航海家都尋找過,但都沒有找到通往那個大洋的道路,發現這條路其實也就是發現了環地球航行的海路。誰首先望見並為他的祖國占有這片新的海洋,誰就會名垂千古。巴爾博亞十分清楚,為了贖罪,為了博取不朽的榮譽和聲名,他必須采取行動:成為第一個橫跨巴拿馬地峽到達通向印度南海的人,並為西班牙王室占領新俄斐。在柯馬格萊酋長家裏的這一小時,決定了巴爾博亞的命運。從這一刻起,這個出來撞大運的冒險家的生活便具有了一種崇高的、超越時間的意義。

逃遁到不朽的事業中去

一個人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在人生的中途、富有創造力的壯年,發現自己此生的使命。巴爾博亞知道他的賭注——要麽慘死在斷頭台上,要麽名垂千古。首先必須花錢疏通,跟朝廷取得和解,讓朝廷認同他篡權的罪惡行徑合法、有效。因此,昨天的反叛者搖身一變成了最殷勤的臣仆,他不僅給在伊斯帕尼奧拉島上的朝廷財務大臣帕薩蒙特送去依法應給朝廷的柯馬格萊贈金的五分之一,並且,他比刻板的法學家恩西索熟諳世故,還私下給了財務大臣大宗贈款,請求財務大臣確認他是這塊殖民地的長官。財務大臣帕薩蒙特雖然無權這樣做,但看在金燦燦的黃金分上,仍然發給巴爾博亞一份臨時文件,雖然它實際上是毫無價值的一紙空文。同時,為求各方麵保險起見,在此之前,巴爾博亞已派了兩個最可靠的心腹去西班牙,向王室奏明他所建立的功勳,並稟告他誘騙酋長說出的重要消息。巴爾博亞派人向塞維利亞報告說,他隻需要一千兵力,就足以完成此前沒有一個西班牙人做過的事情。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去發現這一片新的海洋,並占領終於被發現的黃金國。哥倫布曾經許諾要找到而始終沒有找到的黃金國,他巴爾博亞,如今要去征服它了。

對於這個賭徒、叛亂者和亡命之徒來說,一切似乎都已好轉。但是,來自西班牙的下一艘船帶來了壞消息。參與叛亂後,受他派遣去挫敗恩西索在朝廷對他指控的一個幫手報告說,大事不妙,他甚至會有生命危險。被激怒的學士已向西班牙法庭控告奪走自己權力的強盜,法庭判處巴爾博亞應賠償學士的損失,而有可能拯救他的關於南海就在附近的消息卻還沒有送到西班牙。無論如何,一位法官將乘下一艘船前來清算巴爾博亞的叛亂,不是將他就地處決,就是給他套上鐐銬,帶回西班牙。

巴爾博亞明白他完蛋了。他們還沒有收到他送去的關於附近的南海和黃金海岸的消息,就對他做出了判決。不言而喻,會有人充分利用那個消息的。在他人頭落地的時候,或許就會有某個人去完成他魂牽夢縈的事業,他再也不可能指望從西班牙獲得什麽東西了。誰都知道是他逼得國王派來的合法總督一命嗚呼,是他擅自趕跑了行政長官,如果隻判他服刑,而不在斷頭台上懲處他的膽大妄為,這判決就堪稱寬大了。他沒法指望有權勢的朋友,因為他自己已經沒有權力了,而他的最好的說客——黃金——的聲音又十分微弱,不足以確保他能獲得寬恕。現在隻有一個辦法能救他,使他不致因他的大膽行為而受到懲罰——那就是去幹一樁更大膽勇敢的事情。如果他在法官到達之前,在捕吏捉住他、拘捕他之前,發現了另一個海洋,發現了新俄斐,他就得救了。在人類居住的世界盡頭,對於他而言隻有一種逃亡的形式,那就是逃遁到宏偉壯麗的事業中去,逃遁到不朽的事業中去。

於是,巴爾博亞決定不再等待為征服那一片未知的大洋懇請西班牙派來的一千兵力到達,也不等候法官到來。他寧願帶領和他一樣堅決的一小批人去冒險,去做這件大事!與其雙手被捆綁著屈辱地拖上斷頭台,不如為曆史上最英勇的一次冒險行動光榮犧牲!巴爾博亞召集殖民地所有的人,向他們說明他穿越地峽的意圖,他並不避諱種種困難,問誰願意隨他前往。他的勇氣鼓舞了其他人,一百九十個士兵,這塊殖民地的幾乎全體武裝人員都表示願意追隨他。不需要為裝備操心,因為這些人一直都在戰爭中生活。1513年9月1日,為了擺脫絞架,擺脫監獄,英雄和匪徒、冒險家,以及叛亂者努涅斯·德·巴爾博亞開始逃亡,開始了他向不朽事業的進軍。

永恒的瞬間

卡雷塔酋長的女兒是巴爾博亞的伴侶,穿越巴拿馬地峽的行動就從卡雷塔小小的王國所在的科伊巴省開始。後來的事實證明,巴爾博亞沒有選擇通過最狹窄地帶的路線,由於不了解情況,他們危險的行程延長了好幾天。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大概是在斷然向未知之境挺進時能有一個友善的印第安部族保障他的後防或撤退路線。全隊一百九十個配備有長矛、劍、火槍和弩的士兵,帶著一大群令人望而生畏的狼狗,乘十條大獨木舟從達連向科伊巴進發。那個結盟的酋長命令他部落裏的印第安人作為向導,還提供了馱物品的牲口。

1513年9月6日開始那一次穿越地峽的光榮進軍,這次行軍對這些如此大膽勇猛、曆經考驗的冒險者的意誌力也是巨大的挑戰。西班牙人首先必須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幾近窒息的赤道火烤似的炎熱中穿越大片大片低窪地,那裏的沼澤和熱病在幾百年後修建巴拿馬運河時還使數千人喪生。他們必須用刀劍和斧子在毫無人跡、遍布毒藤蔓的熱帶叢林中開出一條路,猶如穿過一座巨大無比的綠色礦山。這支西班牙占領者的軍隊排成長長的無盡的單人隊列,一個跟在另一個後麵,武器始終不離手,無論白天黑夜,總是保持高度警惕,隨時準備對付土著人的突然襲擊。參天大樹的上空,太陽無情地烘烤著,樹冠連成一片,在這潮濕的拱頂下麵,陰沉沉的,又悶又熱,叫人透不過氣來。他們背著沉重的裝備,大汗淋漓,嘴唇幹裂,一步步艱難地前進;突然又會大雨滂沱,涓涓溪流頓時變為湍急的河流,隻能涉水而過,或踩著印第安人迅速用韌樹皮搭成的搖搖晃晃的臨時便橋過去。西班牙人的食物隻有很少一點兒玉米,他們睡眠不足,又饑又渴,身邊總是圍繞著無數蜇人的吸血昆蟲。他們身上的衣服被荊棘撕成了碎片,腳部受傷,雙眼布滿血絲,麵頰被嗡嗡叫的蚊蟲叮得紅腫,白天不能休息,晚上無法睡覺,很快便精疲力竭,疲憊不堪。行軍才一星期,大多數人已經無法承受這般勞累。巴爾博亞知道,真正的危險還在前麵,他下令讓害熱病的人和那些已經疲乏得無法繼續行軍的人統統留下,隻率領部隊中的精選人員,大膽地進行決定性的冒險行動。

地勢終於開始緩緩上升,隻有在低窪的沼澤地帶才能長得茂密繁盛的熱帶叢林變得稀疏了。可是,這時叢林已不能再為他們遮陰,赤道斜射的陽光明晃晃地、火烤一般地照射在他們沉重的裝備上。這群疲憊不堪的人隻能一小步一小步地、緩慢地爬上一個丘陵地帶,它猶如一條石脊梁般連接著隔斷兩個大洋之間的狹長地帶的連綿群山。視野漸漸開闊,夜晚清風涼爽。經過十八天艱難困苦的行軍,最大的困難似乎已經被克服;山脊已在他們麵前升起,據印第安向導說,站在山峰上就能望見大西洋和當時尚未為人所知、尚未命名的太平洋這兩個大洋。然而恰恰在此時,在頑強而詭譎的大自然似乎已被製伏了的時候,新的敵人——當地一個印第安部落的酋長率領數百名武士迎麵擋住了外來者的去路。同印第安人作戰,巴爾博亞很有經驗。隻要來一次火槍齊射就萬事大吉了,人造的雷鳴閃電將又一次證明他擁有製伏土著人的魔力。驚慌失措的印第安人喊叫著逃命不迭,西班牙人和狼狗緊追不舍。但是,像一切西班牙占領者一樣,巴爾博亞並不滿足於輕易取得的勝利,他那駭人聽聞的殘暴玷汙了他的名譽。他讓一大批被捆綁著、無力自衛的俘虜活活地被一群饑餓的狼狗撕裂、撕碎和咬食,以取代觀看鬥牛和古羅馬鬥士格鬥的娛樂。巴爾博亞名垂千古之日的前一天夜晚,一場令人發指的大屠殺玷汙了他的名聲。

這些西班牙占領者的性格和處事方式是一種令人難以解釋的獨特的混合物,他們以基督徒才有的虔誠和信仰狂熱地、發自內心地祈求上帝,同時又以上帝的名義做出曆史上最卑鄙無恥的非人道的勾當。他們的膽識、獻身精神和承受艱險磨難的能力,可以取得最壯麗的英雄業績;同時他們又無恥至極地爾虞我詐,互相爭鬥,而在他們卑鄙的態度中又有一種明顯的榮譽感和對於他們的曆史使命的偉大意義所具有的奇妙的、真正令人讚歎的意識。

巴爾博亞在此前一天夜晚把被捆綁起來、無自衛能力的俘虜拋給狼狗,並且可能撫摸過還在滴著新鮮人血的狼狗嘴巴,他完全明白他的功績在人類曆史上的意義,在決定性的時刻,他找到了一個世世代代永遠不會被遺忘的姿態。他知道,1513年9月25日,將會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日子,這個行事果斷的硬漢冒險家以西班牙人奇妙的**,宣告他多麽充分地理解他超越時間的使命的重大意義。這是巴爾博亞絕妙的姿態:就在血腥屠殺的當天晚上,一個土著人指著一座遠處的山峰對他說,從山頂上就能望見那個尚不為人所知的南海。巴爾博亞立即下達命令。他把傷兵和疲憊不堪的人一起留在被洗劫過的村子裏;命令還能行軍的人——從達連出發時的一百九十人現在隻剩六十七人——去攀登那座山峰。上午十時許他們已接近頂峰,隻要再爬上一個光禿禿的圓形小山的山頂,就可極目遠眺茫茫無際的海天了。就在這一刻,巴爾博亞下令停止前進。他不讓任何人跟在後麵,因為他不願和任何人分享第一次看見這未知的大洋的殊榮。他要自己一個人、永遠就他自己一個人,成為橫渡我們這個星球的浩瀚的大西洋之後又看見另一個未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個西班牙人,第一個歐洲人,第一個基督徒。他深刻感受到這一瞬間的曆史意義,心怦怦直跳,左手舉旗,右手提劍,緩緩登山,廣闊無垠的周圍隻有他一個孤單的身影。他不慌不忙地慢慢走上山,因為真正的事業已經完成。隻要再走幾步,越來越少的幾步,便大功告成。的確,他剛登上峰頂,眼前便展現出一派非凡的景色。鬱鬱蔥蔥的森林覆蓋著漸次低緩下去的山巒和丘陵,後麵是一望無際、波光粼粼的萬頃碧波,這就是那個新的海洋、未知的海洋,迄今隻有人夢想過而不曾有人見到的、哥倫布和他的所有後繼者們年複一年徒然尋找的神奇的大洋,它的波濤拍打著美洲、印度和中國的海岸。巴爾博亞望了又望,自豪而幸福地意識到自己是第一個把大洋無盡的碧波盡收眼底的歐洲人。

巴爾博亞欣喜若狂地久久凝望遠方。之後,他呼喚夥伴們上來分享他的喜悅和驕傲。他們不安地、激動地、氣喘籲籲地奔上山頂,興奮的目光驚奇地凝視著。突然,隨隊同行的神甫安德列斯·德·巴拉唱起了感恩詩,喧嘩和叫喊立刻停止了,這群士兵、冒險家和匪徒生硬的粗嗓門兒匯合成為虔誠的合唱。印第安人驚訝地看到士兵們聽神甫說了一句話後便砍倒一棵樹,用它做了一個十字架,在上麵刻下西班牙國王名字的第一個大寫花體字字母。十字架豎立起來了,看上去像是張開兩隻木頭臂膀要擁抱大西洋和太平洋,以及大洋後那所有目不可及的遠方似的。

莊嚴肅穆中,巴爾博亞站了出來,向他的士兵們發表講話,要他們感謝上帝賜予他們的這份榮譽與恩惠,並且祈求上帝繼續庇佑他們占領這個海洋和這些國家。如果他們願意繼續一如既往地追隨他,忠誠不貳,他們從這新印度回國時就將是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神色莊重地舉起旗子向四麵八方迎風揮動,表示這風所吹到之處,他都將要為西班牙去占領。接著,他讓安德列斯·德·巴爾德拉瓦諾草擬了一份文件,把這莊嚴的一幕永遠記錄下來。安德列斯·德·巴爾德拉瓦諾展開一張羊皮紙,他先前把它和墨盒、鵝毛筆一起密封在一個木匣子裏背著走過原始森林,這時他要求所有貴族、騎士和士兵——這些品德高尚、誠實正直的人們——證實他們在“卓越而備受敬重的隊長、國王陛下的總督努涅斯·德·巴爾博亞發現南海時全都在場”,證實“是這位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博亞先生第一個看見了這片海洋,並指給追隨在他身後的人看”。

隨後,六十七人從山頂下來,1513年9月25日這一天,人類發現了地球上還不為人所知的最後一個海洋。

黃金和珍珠

確鑿無疑,他們看見了這個海洋。現在下山到海岸邊去,去感受潮乎乎的海潮,觸摸它,感受它,品嚐它,攫取海濱的戰利品。下山的路程走了兩天,為了尋找從山麓到大海的捷徑,巴爾博亞把全隊分成了若幹小組。第三組在阿隆索·馬丁的率領下首先到達了海濱。這支探險小隊的成員,甚至連普通士兵,個個都充滿渴望榮譽的虛榮心,渴望不朽;阿隆索·馬丁這個頭腦簡單的漢子,甚至立即讓文書白紙黑字寫成文件,證明他是第一個把手腳浸入這尚無名字的水域的人。他一直等到給如此渺小的“我”記上如一顆明星般的不朽業績之後,才向巴爾博亞報告他來到了大海邊,親手觸摸了海水。巴爾博亞立刻準備做出新的慷慨激昂的姿態。

次日正好是教曆聖米歇爾節,他隻帶了二十二人出現在大海邊,他像聖米歇爾一樣全副武裝,在莊嚴的儀式中占領這新的海洋。他沒有立即奔入大海的波濤中,他如同海濤的主人和主宰者,高傲地在一棵樹下休憩,等待大海漲潮,海浪卷到他跟前,像一條馴順的狗獻媚地用舌頭舔他的雙腳,這時他才站起身來,把盾牌背到背上,讓它在陽光下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他一手提劍,一手高舉繡著聖母像的卡斯蒂利亞旗幟,邁開大步跨進大海。直至波浪拍打他的臀部,他全身浸泡在這陌生的汪洋大海之中。巴爾博亞,這個過往的反叛者和亡命徒,如今國王最忠實的仆人和凱旋者,才向四麵八方揮動旗子,同時高呼:“卡斯蒂利亞、萊昂、亞拉岡的至高無上的君主斐迪南和胡安娜萬歲!為了卡斯蒂利亞王室的利益,我以他們的名義,真正地、實實在在地、永遠占領所有這些海洋、陸地、海岸港口和島嶼。我發誓,任何親王、總督,任何人,無論是基督徒還是異教徒,無論他是何種信仰、何種地位,隻要對這些陸地和海洋提出任何要求,我都要以卡斯蒂利亞君王的名義捍衛它們,它們現在是卡斯蒂利亞君主的財產,隻要世界存在一天,直至末日審判,任何時候都是他們的財產。”

全體西班牙人都重複著這一誓言,他們的聲音瞬間淹沒了海濤的喧囂。每個人都用海水濡濕嘴唇。文書安德列斯·德·巴爾德拉瓦諾再次把這一占領記錄在案,文件的結束語是:“這二十二人和文書安德列斯·德·巴爾德拉瓦諾是第一批把腳伸進南海的基督徒。大家都用手試一試海水,用嘴唇舔一舔海水,看它是否像另一個大洋一樣是鹹的水。當他們知道確實是鹹海水的時候,眾人齊聲感謝上帝。”

偉大的事業已經完成,現在必須從這英勇的曆險中謀取塵世的好處。西班牙人從一些土著人那裏搶奪或換了一些黃金,但在他們高奏凱歌之際,又有新的驚喜在等待著他們。附近島嶼上發現了多得數不清的珍珠,印第安人雙手捧著滿滿的價值連城的珍珠獻給他們,其中一顆名為“佩萊格麗娜”的是所有珍珠中最美的,後來因為它裝飾了西班牙和英國國王的王冠,而被塞萬提斯和洛佩·德·維加吟詠過。西班牙人把這些珍品塞滿他們大大小小的口袋,這些東西在當地並不比海螺和沙子更值錢。他們貪婪地繼續打聽哪裏有對他們來說世上最重要的東西——黃金,一個印第安酋長指著南方地平線上隱隱的一脈遠山,解釋道:那裏有一個國家,擁有無窮無盡的珍寶,那裏的統治者用黃金器皿宴飲,還有四條腿的高大動物(那酋長說的是美洲駝)把大批最華美的珍寶運到國王的寶庫裏去。他說出那個在大海那邊遠山後麵的國家的名稱,聽起來像“比魯”,聲音悅耳動聽,又令人覺得陌生。

巴爾博亞順著酋長伸出的手所指的方向,凝神遙望,淡淡的遠山隱沒在天際。“比魯”,這個柔和而充滿**力的詞立即深深銘刻在他的心頭。他的心不平靜地怦怦直跳,他這一生中第二次意外地獲得偉大的預示。柯馬格萊所說的關於南海就在附近的話已經得到證實,他已發現了珍珠海岸和南海,說不定他還會有第二個發現,並征服這個地球上的黃金國——印加帝國。

諸神難得佑助……

巴爾博亞癡迷的目光依然凝視著遠方。“比魯”,即秘魯,這個字眼猶如金鍾的鍾聲在他的心頭回**。可是這一回,他不敢貿然去偵察,隻好忍痛放棄。隻有疲乏不堪的二三十人,是征服不了一個帝國的。暫且回到達連去,待日後重整旗鼓,再沿著業已發現的道路奔向新俄斐。

回程也絕不輕鬆。西班牙人必須再次奮力穿過熱帶叢林,再次擊退當地土著人的突然襲擊。這已不能再被稱為一支作戰部隊,而是一小股身染熱病、憑著最後一點力氣踉踉蹌蹌往前走的隊伍。巴爾博亞本人病得幾乎快死了,印第安人用吊床抬著他,經過難以想象的艱苦跋涉,終於在1514年1月19日回到達連。

曆史上最偉大的事業畢竟已經完成了。巴爾博亞兌現了自己的諾言,隨他前往未知之境的人個個成了富人;他的士兵從南海海岸帶回來的珠寶是哥倫布和其他征服者無法相比的,其餘的殖民者也都分到了一份,五分之一的財富進貢給王室。這個凱旋者在分戰利品的時候,為了犒勞凶猛地把土著人撕成碎塊的狗——萊昂西科——像對待戰士一樣也分給它五百塊金比索,沒有人對此表示不滿。在他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之後,殖民地再也沒有一個人對他作為總督的權威持有異議。人們像尊崇上帝一樣崇敬這個冒險家和反叛者,他可以驕傲地向西班牙報告說,他為卡斯蒂利亞朝廷完成了哥倫布以來最偉大的事業。幸福的太陽衝破了一直籠罩著他的陰雲冉冉上升,現在他如日中天。

然而,好景不長。幾個月後,在六月裏陽光燦爛的一天,達連的居民驚訝地擁向海灘。一片風帆出現在地平線上,在這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這似乎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可是,看吧,在它身邊出現了第二張風帆,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很快就出現了十艘帆船,不,是十五艘,不,二十艘,一支完整的艦隊向著海港駛來。很快他們便了解到,這一切都是巴爾博亞的信件促成的,不是他那封報捷信,那封信還沒到達西班牙,而是他早先那封轉述那個酋長關於附近的南海和黃金國的報告,他在信中請求派遣一支一千人的兵力去占領那些土地。西班牙朝廷毫不猶豫地裝備了一支如此強大的艦隊,然而塞維利亞和巴塞羅那的當政者一分鍾也不想把這麽重要的任務托付給一個像巴爾博亞這樣聲名狼藉的冒險家和反叛者。他們派一個自己的總督隨船前來,一個備受尊敬的富裕貴族、年已六旬的佩德羅·阿裏亞斯·達維拉(人們大多稱呼他為佩德拉裏亞斯),以國王委任的總督的身份最終在殖民地建立秩序,執行法律,發現那個南海並占領令人幸福的黃金國。

此時,佩德拉裏亞斯頗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懊惱。一方麵,他奉命追究反叛者巴爾博亞早先驅逐總督的責任,一旦證明他有罪,就要將他逮捕歸案,否則就證明他並無過失;另一方麵,他又負有發現南海的使命。但船剛靠岸,他便得知就是這個他要繩之以法的巴爾博亞,已經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這一偉大事業,這個反叛者已經慶祝完了本該屬於他的勝利,為西班牙朝廷建立了自發現美洲以來最顯赫的功勳。自然,佩德拉裏亞斯現在不能像對待一個普普通通的犯罪分子那樣把他捉去砍頭,而是必須彬彬有禮地問候,真誠地向他表示祝賀。但從這一刻起,巴爾博亞已經完蛋了。佩德拉裏亞斯永遠不會原諒這個對手擅自做成這件事,他是奉命前來完成這項使命的,這項事業本該使他流芳百世。為了不過早地激怒那些殖民者,他不得不把對巴爾博亞的仇恨深深隱藏在心裏。調查推遲進行,佩德拉裏亞斯甚至讓還留在西班牙的親生女兒和巴爾博亞訂婚,造成和平的假象。但他對巴爾博亞的忌妒和憎恨絲毫未減。而當西班牙終於獲悉巴爾博亞的行動,從國內發來一份法令,追授這個前反叛者適當頭銜,也任命他做總督,並囑咐佩德拉裏亞斯一切大事都要和巴爾博亞商量的時候,他對巴爾博亞更是恨得咬牙切齒。這個小地方有兩個總督實在太多了,必須有一個讓位,兩人中必有一個要完蛋。巴爾博亞感覺自己頭上懸著一把利劍,因為佩德拉裏亞斯掌握著兵權和司法權。於是,他試圖再次逃亡,他的第一次逃亡是個很了不起的成功,使他成了不朽的逃亡者。他懇求佩德拉裏亞斯允許他裝備一支探險隊,去查明環南海海岸的情況,占領更廣闊的地域。這個老反叛者意圖在大海彼岸擺脫任何監督和控製,自己建立一支艦隊,當自己領域的主人;若有可能的話就去占領神話般的秘魯,這新世界的俄斐。老謀深算的佩德拉裏亞斯表示同意。如果巴爾博亞在此次行動中喪生,最好;如果他獲得成功,以後反正還有時間除掉這個野心勃勃的家夥。

然而,即使對它自己的寵兒,命運也從來都不是慷慨無度的。諸神難得庇佑凡人完成一項獨一無二的不朽功業。

死亡

努涅斯·德·巴爾博亞以鋼鐵般頑強的意誌為他一展宏圖進行準備。然而,恰恰是他的非凡成就給他招致了危險,因為佩德拉裏亞斯猜忌的眼睛一直不安地審視著他的意圖。也許是有人告密,他獲悉巴爾博亞野心勃勃夢想建立自己的統治,也許他隻不過是出於忌妒,擔心這個反叛者再度獲得成功。總之,他突然派人給巴爾博亞送去一封熱情懇切的信,請他在開始最終的遠征之前,回達連附近的城市阿克拉做一次商談。巴爾博亞希望他的探險隊能繼續從佩德拉裏亞斯那裏得到支援,便如其所請,立即返回。阿克拉城門前,一小隊士兵邁著正步向他迎麵而來,好像是來迎接他;他急忙朝他們奔過去,要擁抱他們的隊長、發現南海時的夥伴、他多年的戰友和密友——弗朗西斯科·皮薩羅。

可是,皮薩羅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被捕了。皮薩羅也渴望不朽,渴望占領黃金國,除掉這麽一個桀驁不馴、無所忌憚的擋路人也許正中其下懷。總督佩德拉裏亞斯開庭審判所謂的叛亂案,迅速做出了不公正的判決。幾天後,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博亞和他的最忠誠的幾個夥伴被送上了斷頭台;劊子手刀光一閃,人頭落地,一秒鍾後,看見環繞著我們這個地球的兩個大洋的第一雙眼睛永遠地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