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上的夜飯,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葷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個碟子,是到八仙樓買來的紅燜肉,林先生心愛的東西。另外又有一斤黃酒。林小姐笑不離口,為的鋪子裏生意好,為的大綢新旗袍已經做成,也為的上海竟然開火,打東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數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鍾隻來一回。

隻有林先生心裏發悶到要死。他喝著悶酒,看看女兒,又看看老婆,幾次想把那炸彈似的惡消息宣布,然而終於沒有那樣的勇氣。並且他還不曾絕望,還想掙紮,至少是還想掩飾他的兩下裏碰不到頭。所以當商會裏議決了答應借餉五千並且要林先生攤認二十元的時候,他毫不推托,就答應下來了。他決定非到最後五分鍾不讓老婆和女兒知道那家道困難的真實情形。他的劃算是這樣的:人家欠他的賬收一個八成罷,他還人家的賬也是個八成,——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錢莊不通;為難的是人欠我欠之間尚差六百光景,那隻有用剜肉補瘡的方法拚命放盤賣賤貨,且撈幾個錢來渡過了眼前再說。這年頭,誰能夠顧到將來呢?眼前得過且過。

是這麽想定了方法,又加上那一斤黃酒的力量,林先生倒酣睡了一夜,惡夢也沒有半個。

第二天早上,林先生醒來時已經是六點半鍾,天色很陰沉。林先生覺得有點頭暈。他匆匆忙忙吞進兩碗稀飯,就到鋪子裏,一眼就看見那位上海客人板起了臉孔在那裏坐守“回話”。而尤其叫林先生猛吃一驚的,是斜對門的裕昌祥也貼起紅紅綠綠的紙條,也在那裏“大放盤照碼九折”了!林先生昨夜想好的“如意算盤”立刻被斜對門那些紅綠紙條衝一個搖搖不定。

“林老板,你真是開玩笑!昨晚上不給我回音。輪船是八點鍾開,我還得轉乘火車,八點鍾這班船我是非走不行!請你快點——”

上海客人不耐煩地說,把一個拳頭在桌子上一放。林先生隻有陪不是,請他原諒,實在是因為上海打仗錢莊不通,彼此是多年的老主顧,務請格外看承。

“那麽叫我空手回去麽?”

“這,這,斷乎不會。我們的壽生一回來,有多少付多少,我要是藏落半個錢,不是人!”

林先生顫著聲音說,努力忍住了滾到眼眶邊的眼淚。

話是說到盡頭了,上海客人隻好不再嚕囌,可是他坐在那裏不肯走。林先生急得什麽似的,心是卜卜地亂跳。近年他雖然萬分拮據,麵子上可還遮得過;現在擺一個人在鋪子裏坐守,這件事要是傳揚開去,他的信用可就完了,他的債戶還多著呢,萬一群起傚尤,他這鋪子隻好立刻關門。他在沒有辦法中想辦法,幾次請這位討賬客人到內宅去坐,然而討賬客人不肯。

天又索索地下起凍雨來了。一條街上冷清清地簡直沒有人行。自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蕭索的臘尾歲盡。朔風吹著那些招牌,嚓嚓地響。漸漸地凍雨又有變成雪花的模樣。沿街店鋪裏的夥計們靠在櫃台上仰起了臉發怔。

林先生和那位收賬客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著。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門來站在街邊看那索索的凍雨。從蝴蝶門後送來的林大娘的呃呃的聲音又漸漸兒加勤。林先生嘴裏應酬著,一邊看看女兒,又聽聽老婆的打呃,心裏一陣一陣酸上來,想起他的一生簡直毫沒幸福,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這地步的,究竟是誰。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氣平了一些了,忽然很懇切地說:

“林老板,你是個好人。一點嗜好都沒有,做生意很巴結認真。放在二十年前,你怕不發財麽?可是現今時勢不同,捐稅重,開銷大,生意又清,混得過也還是你的本事。”

林先生歎一口氣苦笑著,算是謙遜。

上海客人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下去:

“貴鎮上的市麵今年又比上年差些,是不是?內地全靠鄉莊生意,鄉下人太窮,真是沒有法子,——呀,九點鍾了!怎麽你們的收賬夥計還沒來呢?這個人靠得住麽?”

林先生心裏一跳,暫時回答不出來。雖然是七八年的老夥計,一向沒有出過岔子,但誰能保到底呢!而況又是過期不見回來。上海客人看著林先生那遲疑的神氣,就笑;那笑聲有幾分異樣。忽然那邊林小姐轉臉對林先生急促地叫道:

“爸爸,壽生回來了!一身泥!”

顯然林小姐的叫聲也是異樣的,林先生跳起來,又驚又喜,著急的想跑到櫃台前去看,可是心慌了,兩腿發軟。這時壽生已經跑了進來,當真是一身泥,氣喘喘地坐下了,說不出話來。林先生估量那情形不對,嚇得沒有主意,也不開口。上海客人在旁邊皺眉頭。過了一會兒,壽生方才喘著氣說:

“好險呀!差一些兒被他們抓住了。”

“到底是強盜搶了快班船麽?”

林先生驚極,心一橫,倒逼出話來了。

“不是強盜。是兵隊拉夫呀!昨天下午趕不上趁快班。今天一早趁航船,哪裏知道航船聽得這裏要捉船,就停在東柵外了。我上岸走不到半裏路,就碰到拉夫。西麵寶祥衣莊的阿毛被他們拉去了。我跑得快,抄小路逃了回來。他媽的,性命交關!”

壽生一麵說,一麵撩起衣服,從肚兜裏掏出一個手巾包來遞給了林先生,又說道:

“都在這裏了。栗市的那家黃茂記很可惡,這種戶頭,我們明年要留心!——我去洗一個臉,換件衣服再來。”

林先生接了那手巾包,捏一把,臉上有些笑容了。他到賬台裏打開那手巾包來。先看一看那張“清單”,打了一會兒算盤,然後點檢銀錢數目:是大洋十一元,小洋二百角,鈔票四百二十元,外加即期莊票兩張,一張是規元五十兩,又一張是規元六十五兩。這全部付給上海客人,照賬算也還差一百多元。林先生凝神想了半晌,斜眼偷看了坐在那裏吸煙的上海客人幾次,方才歎一口氣,割肉似的拿起那兩張莊票和四百元鈔票捧到上海客人跟前,又說了許多話,方才得到上海客人點一下頭,說一聲“對啦”。

但是上海客人把莊票看了兩遍,忽又笑著說道:

“對不起,林老板,這莊票,費神兌了鈔票給我罷!”

“可以,可以。”

林先生連忙回答,慌忙在莊票後麵蓋了本店的書柬圖章,派一個夥計到恒源莊去取現,並且叮囑了要鈔票。又過了半晌,夥計卻是空手回來。恒源莊把票子收了,但不肯付錢;據說是扣抵了林先生的欠款。天是在當真下雪了,林先生也沒張傘,冒雪到恒源莊去親自交涉,結果是徒然。

“林老板,怎樣了呢?”

看見林先生苦著臉跑回來,那上海客人不耐煩地問了。

林先生幾乎想哭出來,沒有話回答,隻是歎氣。除了央求那上海客人再通融,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壽生也來了,幫著林先生說。他們賭咒:下欠的二百多元,趕明年初十邊一定匯到上海。是老主顧了,向來三節清賬,從沒半句話,今兒實在是意外之變,大局如此,沒有辦法,非是他們刁賴。

然而不添一些,到底是不行的。林先生忍痛又把這幾天內賣得的現款湊成了五十元,算是總共付了四百五十元,這才把那位叫人頭痛的上海收賬客人送走了。

此時已有十一點了,天還是飄飄揚揚落著雪。買客沒有半個。林先生納悶了一會兒,和壽生商量本街的賬頭怎樣去收討。兩個人的眉頭都皺緊了,都覺得本鎮的六百多元賬頭收起來真沒有把握。壽生挨著林先生的耳朵悄悄地說道:

“聽說南柵的聚隆,西柵的和源,都不穩呢!這兩處欠我們的,就有三百光景,這兩筆倒賬要預先防著,吃下了,可不是玩的!”

林先生臉色變了,嘴唇有點抖。不料壽生把聲音再放低些,支支吾吾地說出了更駭人的消息來:

“還有,還有討厭的謠言,是說我們這裏了。恒源莊上一定聽得了這些風聲,這才對我們逼得那麽急,說不定上海的收賬客人也有點曉得——隻是,誰和我們作對呢?難道就是斜對門麽?”

壽生說著,就把嘴向裕昌祥那邊呶了一呶。林先生的眼光跟著壽生的嘴也向那邊瞥了一下,心裏直是亂跳,哭喪著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又麻又痛的心裏感到這一次他準是毀了!——不毀才是作怪:黨老爺敲詐他,錢莊壓逼他,同業又中傷他,而又要吃倒賬,憑誰也受不了這樣重重的磨折罷?而究竟為了什麽他應該活受罪呀!他,從父親手裏繼承下這小小的鋪子,從沒敢浪費;他,做生意多麽巴結;他,沒有害過人,沒有起過歹心;就是他的祖上,也沒害過人,做過歹事呀!然而他直如此命苦!

“不過,師傅,隨他們去造謠罷,你不要發急。荒年傳亂話,聽說是鎮上的店鋪十家有九家沒法過年關。時勢不好,市麵清得不成話。素來硬朗的鋪子今年都打饑荒,也不是我們一家困難!天塌壓大家,商會裏總得議個辦法出來;總不能大家一齊拖倒,弄得市麵更加不像市麵。”

看見林先生急苦了,壽生姑且安慰著,忍不住也歎了一口氣。

雪是愈下愈密了,街上已經見白。偶爾有一條狗垂著尾巴走過,抖一抖身體,搖落了厚積在毛上的那些雪,就又悄悄地夾著尾巴走了。自從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冷落淒涼的年關!而此時,遠在上海,日本軍的重炮正在發狂地轟毀那邊繁盛的市廛。